木樨地
都道独孤家尽出情种,既绝情又痴情,而我到最后,才算明白。
【楔子】
天上飘落第一片雪花时,嘉妃抱着小手炉,踏入这座破旧的松柏院。
我正将最后一个萝卜从坑里挖出,甩土的时候沾了一星儿在那双麂皮小靴上。嘉妃制止了身旁婢女的呵斥,淡淡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穆公公,天寒地冻,本宫特来送几件棉衣与公公御寒。”
我放下萝卜,扶着拐杖,“娘娘吉祥,请恕奴才不便见礼。”
嘉妃摆摆手,示意婢女上前扶我,“穆公公可是先长公主殿下的人,圣谕礼比太后,本宫可不敢折寿。”
先长公主号慕真,乃当今天子嫡亲长姐。帝君年幼时出天花,便是慕真公主带他出宫养病。后来帝君即位,外戚坐大,又全靠慕真公主一力支持,甚至为此耽误终身大事。帝君感念恩德,以太后礼遇相待。只可惜三年前真宜殿失火,慕真公主不幸葬身火海。帝君大怒,将身边人皆数殉葬,太后悲痛,特去法恩寺为之祈福三年。
我将嘉妃引入小屋,奉上热茶,茶是陈年旧茶,颜色已是浑浊,婢女看了一眼,厉声呵斥,“如何给娘娘用这种茶?公公好大架子,还当是先长公主在时不成?”
嘉妃忙呵斥住,转而对我赔礼,“家教不严,公公莫怪。”
我低垂眉眼,听这主仆二人一唱一答,双手依旧捧着热茶,直到那婢女不甘不愿地接了过去。
我再斟了一杯,奉给那婢女。婢女愣了一瞬,惊慌失措地跪下。
嘉妃脸上青白交加,半晌才开口道,“公公这是何意?”我恭谨道,“娘娘岂非此意?”
红脸白脸,先罚后恩,这一套在宫里早已看厌。
嘉妃很快明白过来,示意婢女出去,眯细眼睛打量我,“太后为先长公主祈福三年,三月后的小年夜便要回宫,届时便从三妃中选后,不知穆公公有何见解?”
我低头,微微冷笑,全天下都知道帝君独孤唯天专宠真妃蓝芷,若非真妃命薄,后位必定是她的。我摸着残腿,“我早已是废人,在这内宫最深处的院子,就算死在这都没人知道,娘娘这么问,实在是抬举奴才了。”
嘉妃盯着我很久,“穆公公,你助我取得后位,我保你荣华富贵。”
“我有三个条件。”
“你说。”
“第一,不得残害皇嗣。第二,一切都听奴才的,方才娘娘同婢女那种双簧戏码再不要演。最后,我要一张出京城的路引。”
帝君为防再次出现外戚专权,娶的妃子均不是朝廷大族。嘉妃致富不过是京城守军骁勇将军,手底只一万人马。但若想神鬼不觉出京,只有嘉妃能办到。
嘉妃脸上很不好看,“公公口气真大。”
我再斟一杯茶端起,“娘娘若同意,我许娘娘十日恩宠,至于后位和皇嗣,则看造化。娘娘若不同意,奴才恭送娘娘。”
“我应你。”
【一】美人画
当今天下姓独孤,不知是否诅咒,独孤家从来嫔妃成群,却子嗣单薄,几代全是一脉相传。如今帝君独孤唯天即位七年,共四位嫔妃,尚无任何子嗣。真妃病逝后,独孤唯天才将三位美人升为妃位,如今得宠的正是如妃。
“穆公公,你确定要送这个么?”嘉妃支开婢女,拿着那红玉镯子皱眉道,“她又没怀孕,干吗送这种麝香泡过的东西?”
我盯着面前的棋局,慢慢回道,“奴才一说,娘娘便能立时拿出,这种东西既然备好了,不妨用一用,探一探如妃的底牌。”
被我戳中心事,嘉妃脸上又是青白,“公公在宫中呆了多久?”
“我自出生便在宫中。”
“那公公还真是命大,这么跟主子说话还能活到现在。要不就是先长公主委实仁慈,能宽容公公以下犯上。”嘉妃眯细眼睛,把玩着手指。她手生得美,入宫后随慕真公主习琴,凭一双巧手赢得圣上眷顾,升为嘉妃。
画者心思细密,善于隐忍。我暗中摇摇头,这般急躁,可见当初学的委实不用心。
如妃生辰那天,帝君陪了一天,次日如妃置了满桌酒席,请了几位妃子以补生辰之礼。帝君独宠如妃,让嘉妃再不犹豫,她起身,“妹妹生辰,得圣上一日相伴实在好福气,这是家父南海寻来的美人玉雕成的镯子,送给妹妹更添添喜气。”
我随在嘉妃身后,扶着拐杖奉上镯子,如妃见我身负残疾,连看都不愿看我,皱眉躲了一下。
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上来一个青衣宫女,接过我手中的镯子,转身时极快地闻了闻,随后对如妃轻摇了下头。
“姐姐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这镯子委实贵重,本宫实不敢受。”如妃端正坐姿,姿态高昂地拒绝了。
我退回来,悄悄按住欲起身发怒的嘉妃,将镯子的盒子合起。
嘉妃从宴席回来便支开所有人,转身给了我一耳光,“好你个小穆子,你今天纯粹让本宫出丑是不是!如妃她是什么人,就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爬了龙床,这样的贱人一个镯子有什么用?”
当年最先得宠的是嘉妃,真妃不在后帝君日夜难安,嘉妃便献了真妃的画像,帝君龙心大悦,便日日流连。一日如妃送了些花草,嘉妃便月事突发,不得侍寝。而前来探望的如妃便被圣上留下,就在嘉妃宫中侍寝承欢。
嘉妃同如妃本是姨表姊妹,只可惜,姊妹同自己的男人在自己的床上云雨成欢。嘉妃因此同圣上大闹,而落得冷落至今的下场。
我抱着装美人玉镯子的盒子并不回答,直到她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才双手奉上。
“娘娘还是好好拿着这镯子,明天大约有人来求。”我把盒子递在她手上,回手抚在脸上的掌痕,“奴才自出生就在宫中,见过妃嫔无数,有活人,也有灵位,有的甚至连灵位都没有。娘娘若想安生,这脾气总得改改。”
嘉妃的脸青了又白,最终接过盒子。
第二日,如妃果然派人来取美人玉,说近日体弱不适,月事不调,太医说美人玉正对此症,还望嘉妃娘娘能割爱让回那玉镯子。
派来的人便是那日的青衣宫女,垂着头,声音有些哑,她拿着镯子往回走时,我正从殿门扶着拐杖往里走,两人相遇时,我一个踉跄栽向她,被她一把扶住。
“公公当心。”
“多谢。”
极为相似嘶哑的声音,极为相似槐花般香气。
我特意打听过她的消息,三年前入宫,两年前侍奉如妃,名唤阿兰。
【二】美人琴
如妃当初以花草争宠,自己必然懂香,抑或身边有懂香之人。大庭广众下,嘉妃突然送出带麝香的东西,如妃第一反应自是拒绝。而过后细想,或有人劝说,如妃就会明白这镯子是个机会,可趁机假装怀孕再小产,从而扳倒嘉妃,自然会重派人取回。
麝香催产滑胎,即使未孕也对女子不利。如妃取回镯子也只会放的远远的,而不会察觉里面换了香料。
果不其然。
大半个月后,如妃小产,龙颜震怒,令彻查此事。美人玉镯子被查出,嘉妃被押去如妃的如心宫,当场除了锦衣凤钗,夺了妃位。
如妃出自江南巨贾,入宫后随慕真公主习琴,帝君曾赞她声如莺啼,音若天籁。琴者善音察色,以声动人。此次她柔伏在床,哭得珠泪纷乱,听之令人肝肠寸断。
而嘉妃则素颜散发,她自入殿便静静跪着,任是如妃如何明泣暗讽,都不说一个字。一身白衣宛若梨花,低垂的颈项如上好的白瓷。
一静一动,一无声一有声,平分秋色。
“够了。”低沉的男音传来,我抬头,便看到远远立着的明黄身影,当朝天子独孤唯天。
这是先长公主病逝后我第一次得见天颜,一如宫中盛传的清雅隽秀、龙章凤姿。那道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是喝止了如妃的哭泣,“嘉妃,你就没有可说的?”
帝君问询,嘉妃不可不答,只是答得极为冷淡,“陛下既已裁决,臣妾无话可说。”
太医中的一位适时跪奏,“启禀陛下,臣觉得只怕不是麝……”
如妃猛然间想起什么,突然提高了声音,“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臣妾日前只觉不适,月事不调,当时这位太医观诊,并未提醒,现在出头,只怕居心不良。”
为她看诊的太医自然并非此位,只是如妃一时慌张只为先堵住他的嘴,本是柔弱啜泣,拔高了声线,那哭声便带了三分尖锐难听。
正自僵持间,宫人来报,姒妃来了。
姒妃比圣上年长不少,又一直体弱多病,平日并不理会宫中事务,此次匆匆而来,自然可以说话。
麝香,活血散结,催产下胎。
麝鼠香,产于域外番邦,香气与麝香相近,性温和,对胎儿无害。
此言得到几位太医的证实,镯子上的香又经所有元老太医确认,并当场取有孕母马验证,确为无害的麝鼠香。
如妃的脸一下子白了,仓惶解释。而嘉妃依旧静静跪着,不言,不语,不哭,不闹。
圣上只向如妃吩咐了一句好好休养,便亲身扶起嘉妃,待他抬起嘉妃的脸,便看到佳人素颜青眉,泪落无声。
此时,自是无声胜有声。
圣上亲自送嘉妃回嘉是宫。我离开时,再次遇到那个名叫阿兰的青衣宫女,这次是她撞过来,在我怀里留下一个绣囊。
两人背道而驰,相似的身形,相似的步伐。
是夜,嘉是宫一夜红烛高照,春宵帐暖。
一夕之间,如心宫落为冷宫,嘉是宫灯火辉煌。圣上连宿十日,宫里的人走路都是飘的。
【三】美人香
第二场雪悠然飘落,我拄着拐杖,迈入如心宫。
如心宫无人扫雪,一片白茫。偌大的如心宫空空如也,零落着几声琴音。如妃将古琴移到床边,一声声拨着,见我进来,她微扯了嘴角,“嘉妃这个主意,是你出的吧?”
我垂头,奉上一方白帕。
如妃不知拨了多久的琴,又未带指套,指尖已流了血,她只幽幽看向窗外,“那天我拨错了一个音,被陛下发现。他为我亲自向慕真公主讨饶,然后说焦尾遗音都不及我音喉,我侍寝初夜,他喝醉了,说他会对我好一辈子……”
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流血的指尖,“你知道么,那天陛下眼角都是湿的。他当时的样子,我都能记一辈子,只没想到一辈子只有两年。”
“帝王之家,素来无情,娘娘莫过奢求。”我淡淡道。
她幽幽一笑,“你主子现在很得意吧?专门派你来看我笑话?”
我取出身上的香囊,如妃一见,立刻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在你这里?”
如妃心思细密,自然能认出这个香囊,正是之前真妃所用。真妃蓝芷除善棋外还喜香,曾自制一种香气,香似槐花,名字就叫做“真香”。帝君思念真妃,曾命人重制此香,一直未成。
如妃定了定神,“公公是说要我以香赢回恩宠?死人的东西,本宫绝对不用!”
“娘娘如今全身都是这种香气,不知娘娘,连这如心宫都浸透了这种香气,怎么又说不用了?”
如妃猛的瞠大眼睛,一把抓住我,“你说什么!不,不可能!蓝芷她早死了!”
“奴才对香料也略有了解,现在献丑给娘娘看看。”
我拿出切好的香料,现场调配出两种香,只差一味料。
‘真香的特点便是真真假假令人无法闻香辨别,若无真香在,赝品并不能被认出,但‘真香一出,便立辨真假。而我调出的香与如妃所用的,差的便是蛇床子。
蛇床子,催情药,不利孕。
“当年嘉妃娘娘突发月事,便是您送的花草惹出,娘娘并不善花草制香,给你出主意的是谁?娘娘一直用‘真香,陛下盛宠,却两年未孕,只因多了这味蛇床子,嫔妃用催情药者死,送你香的又是谁?而镯子上的麝香之误,娘娘假作身孕,以为小产便没人发现,知道此事的人便拿了把柄。这三件连起来,娘娘还想不到么?”
如妃瞠大眼睛,嘴唇都哆嗦起来,“阿兰!”
“阿兰是不是就是蓝芷?”
“不!不!蓝芷死了!我亲眼见她死在那场火里!”如妃突然拔高声音,慌乱地撕扯自己衣服,“没有香气……没有……”
“当年的大火,你还知道什么?”我按住她双手,低声问。
如妃茫然地看着我,随后又开始胡乱拨拉东西,喃喃道,“她死了!长公主也死了!陛下救命!救命!”
几个太监跑过来,将我死死按在地上,我只能盯着地面,看到面前的青色衣裾。阿兰的声音似哑非哑,“交给姒妃娘娘吧。”
临走时,她低头轻声对我说,“先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生学的还不错吧?”
我猛然一惊,才辨认出空气中一股极淡的香气,正是我偷到的那个香囊发出。拿到香囊后我过于急躁,犯了跟如妃同样的错误,没有仔细辨认香囊中的东西。
香囊里面多了一味香,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万桃花,又名曼陀罗,致幻。
【四】美人毒
如妃疯了。
疯言疯语地说什么,蓝芷对不起,她没有害她,她不是去害她的。
帝君大怒,将如妃打入冷宫,而嘉妃被如妃吓到,侍寝时惊叫连连,帝君大怒,直接降为美人,再不得侍寝。
御花园百花凋零,雪被覆地,不见一个人影。我拄着拐杖立在潋滟湖边,静静看着冰封的湖面。
“这么冷的天,公公好兴致。”步辇在我身边停下,温和柔润的女声传出,“公公前日送的香料很是好用,本宫有心打赏总找不到人。现下正好遇到,还请公公来姒若宫一并领了吧。”
步辇外站的是姒妃贴身侍婢,以及前殿侍奉圣上及二妃的人,众目睽睽,所谓光明正大。
姒妃出自名门望族,左相之女,入宫后随慕真公主习字。书法者,起承转合,大气而磅礴。太后喜她沉稳大气,又兼年长,出宫这段时间便将宫务交给她打理。
我应了一声,跟了上去。
到了姒若宫,宫里生了四个旺火火盆,温暖如春。姒妃打发了身后的人,已是气喘吁吁,在宫女的侍奉下进内室休息,让我进去答话。
外人均退,门外亦有人观风。姒妃起身,亲自奉茶与我。
“你倒是愈发小心。”我以茶盖略去浮沫,“那香用的可好?”
“先生的香哪有不好?”姒妃掩唇一笑,音色柔和,“只名字起的古怪,非要叫做‘病美人。这香用了体征发虚,身体倒无大碍。陛下从不流连,太后也放心交给我宫务,打听事情愈发方便了。”
“我早已是死人,别再叫我先生,”我叹口气,“虽然太后懿旨着你这三年主持后宫,但那天你直接放了我,未免落人口实。”
那日阿兰着人抓住我,交给姒妃,姒妃将我俩一同审问,并搜房搜身,最后说跟如妃之疯没有关系,就直接放了我俩。
姒妃忙行了一礼,“先生是生是死,都永远是学生的先生。口实有什么要紧,总不能看着先生被抓起来吧?何况那个阿兰就算真是蓝芷,她更不敢闹到陛下哪里去。对了,那日搜房,在阿兰房里搜出了这个。”
姒妃递过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束调月事的花草、一包加了蛇床子的‘真香,还有一份血书证词。这些呈上去,阿兰同如妃都必死无疑。
“先生,我们要交上去么?”姒妃很少露出如此急切的样子,“这可是查当年大火的好机会。”
我阻止道,“不,这包裹来的太过容易,以她的性格,只怕是圈套。我已拿到出京路引,还有十天便是太后回宫,你讨到出宫腰牌,到时候我便出宫。”
“长命锁我放在密室,明日取出再送过去。”姒妃讷讷道,又皱眉,“先生,当年的大火您不查了?”
我闭上眼睛,竭力抑制汹涌的感情,“阿姒,当年你如何被陛下选中的?”
姒妃的脸红了红,垂了头,“那天起风,我的头发被吹到陛下衣扣上,总也解不开,陛下笑着说你头发真漂亮,这就是结发之缘……喔,我只是想起当初,现在早已对陛下死心了。”
自太祖打了天下,独孤家便是代代情种,后宫佳丽三千,只有一脉相传,唯独这代独孤唯天是个特例,处处留情的主儿。只不过,深情亦绝情,夜里相拥的温热还未散去,转身便已又纳新欢。
我深深地看她一眼,她脸上的绯红尚未退去,“深宫无义,当年究竟如何我已不想知道。兄弟阋墙,姊妹残杀,我见得多了,如果再多一桩,我也不会恨谁。”
说完,我放下包裹,离开姒若宫。
【五】美人血
我知道放下的包裹必定是个最大的隐患,姒妃说起独孤唯天还是一脸绯红,怎会对他彻底死心?她如此轻易拿到阿兰的包裹,又不肯还我长命锁,必定同阿兰有了交易,两人必定有后招。
只我不曾料到,阿兰的后招如此惨烈。
姒妃呈上证据,谋害妃嫔、淫诱帝君均是滔天大罪,必得帝君亲自审问。这次动静极大,已疯的如妃及受罚的嘉妃被带上,太医、内侍、甚至那几位手握重权的皇亲都在。
如妃依旧哭着说她不是去害她的,嘉妃惊恐地全身发抖,跪在地上膝行靠近独孤唯天,却被帝君一个眼神被按在地下。而阿兰被押上来后,极为干脆地认了罪。
“为什么?”独孤唯天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阿兰突然抬起头,扫视了一圈,看到我才微微一笑,“因为奴婢想为真妃伸冤,真妃是被三位妃子联手害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内侍们几乎立时抓住她,阿兰被推倒在地,嘴立时被堵上,可帝王已被她引来,他伸手拔出她口中的布团,眼神锐利,“说清楚。”
阿兰从容拨开眼前的长发,露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秋水眼,红菱唇,只可惜面色焦黄,双眉空白,她声音嘶哑,“三年前,真妃幸得天宠,陛下嘱意为后,却被几位娘娘联手害死。那场火,嘉妃下迷药,姒妃遣散人,如妃亲手点火,连偶来探望的先长公主都不放过,令先长公主同真妃一起葬身火海,奴婢有幸得以逃出,自是要为主报仇。”
几位皇亲均手握重拳,此时听到如此不堪的宫闱秘事,几乎当场发怒。
独孤唯天则恍若未见,他全副精神都放在阿兰身上,颤抖的手指捏着她胸前的长命锁,低喃着,“阿真……阿真……你没死……你没死……”
他猛然抱起阿兰便往回走,只留下一句,“全部关起来,押后再审。”
几位皇亲拦住独孤唯天,“陛下,这位是谁,总该给我们个交代。”
独孤唯天死死抱着阿兰,“她是……唯……她便是真妃!”
金口玉言,一句话,便定了阿兰此生的身份。姒妃脸色猛然死白,她扑上抱住独孤唯天的腿,“陛下,你今日认了她,置臣妾于何地?臣妾又有何脸面存活在世?”
独孤唯天顿住,冷冷地看她。
“姒妃、如妃、嘉妃,不过都是似是而假、如真非真,唯有真妃才是陛下心里的真。臣妾就是不愿做这替代品,才装病了三年。若陛下今日执意认这个人,臣妾便只有以命相偿。”
独孤唯天淡淡吩咐道,“姒妃殿前失仪,打入冷宫,永世不得面圣。”然后踹开姒妃,大步离去。
我跪在台阶人海之下,看着姒妃捂着胸口蜷缩在地,绝望地看着帝王离去的背影,再次想起那句话:姓独孤的人,一世痴情也一世绝情。
置之死地而后生,将事情推到最大,引来最多的观众,再亮明身份,圣上若不念旧情,则以皇亲逼其彻查,圣上若念旧情,则直接认她,赐死三妃。
真妃善棋,谋定而动,运筹帷幄,则万人皆可棋子。
我低头笑,原来真妃才是最出色的一个学生。
我走到瘫坐在地的姒妃身边,轻声道,“为何背叛我?”
所有人唯有我看的最真切,阿兰借势跌倒露出的那块长命锁,被独孤唯天紧紧握住的长命锁,正是我交给姒妃的信物。
姒妃忽然笑了起来,“先生教我书法,第一句便是书者风骨,宁折勿弯。学生对不起您,当年的火确是我三人所为。只是,我从不后悔!”
说完,她一头撞向朱红的九龙盘柱。内侍忙去拉时,已是血流满面,香消玉殒。
【六】美人恨
小年夜,太后归来。
宫中三妃一疯一死一冷宫,剩下的最低等的美人,所以太后归来后,朱红宫门前唯有一人华衣锦服,陪在帝王身边迎接太后。
圣上曾最爱真妃窈窕身段,赞她婀娜多姿,有若神女。如今她立在帝王身边,紫绮襦,缃绮裙,环佩兰芝,恍若洛神。
而年轻的帝王明黄龙袍,紫玉束冠,飞扬的眉眼蕴出隽秀风神,他伸出手握住身边女子,薄唇挽出一缕笑。
神仙眷侣,不过如此。
只可惜,独孤家的人,向来痴情,也绝情。
我一步一跪,膝行至太后面前,血从额角涌出,覆了满面。太后仪辇八马御车,最前面的那匹白马叫做照夜白,先帝最爱,只没人知道,这匹威风无比的御马怕血。
血腥气一冲,照夜白扬蹄嘶鸣,惊了太后,内侍们立刻将我按在地上。太后掀了帘子,脸色苍白,手指发抖,“把他带回哀家的宫里。”
我曾无数次踏入慈宁宫,先皇故去那段时间,朝廷暗涌迭起,后宫刺杀不断,我甚至带着独孤唯天住在慈宁宫。没有一次如这般耻辱,被人押着,拖进殿中。
真妃随在太后身边,垂着眼睛。殿里所有人都被挥退,太后才放下手中的茶,亲身扶起我,“蓝芷,这三年你受苦了。”
我猛然抬头,眼睛似乎要滴出血来,“母后!你明明知道我是谁!我不是蓝芷,我是唯真,是你亲生女儿啊!”
太后捻着手里的佛珠,轻声道,“不,哀家女儿已经死了。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知道如今只能作为蓝芷活下去。还有,蓝芷既已残废,已不宜侍奉陛下。哀家给你寻了个去处,你出宫养老吧。”
原来悲极真的能笑出来,我笑得眼泪都出来,“母后,三年前你下令杀了儿臣,现在还要再杀儿臣一次么?”
太后手中的佛珠骤然落地,真妃上前一步,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真妃娘娘你说的对。三年前真宜殿那场大火,嘉妃下迷药,姒妃遣散人,如妃亲手点火,只是你忘了说最关键的那个人,那便是真妃你自己。如妃说她不是去害你的,对,因为那场火是来害我的!” 我一字一句道,“那场大火的目的便是烧死我。只是阴错阳差,你与我一同葬身火海,如妃心存内疚,而你借着这内疚,暗中用真香逼疯她!”
真妃微微退了一步,“就算你说的都对,这跟太后有什么关系?”
“后位空悬,能同时指使四个皇帝的女人烧死慕真公主,除了太后还能有谁?”我膝行至太后身前,声音凄厉,“母后,我可是您亲生女儿,您真的要我死么?”
太后在深宫呆了一辈子,因着先皇独宠,几乎没有沾过血腥,谁想到她第一个下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太后连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真妃忙扶住她,为她顺气。
许久,她才缓过气,声音很轻,“唯真,为了唯天,你必须要死。”
我跌坐在地。
【七】美人棋
太后钦赐出宫腰牌,亲批穆公公告老回乡。
第三场雪已是腊月二十八,我再次回到那座小院,收拾旧年的棋盘时,真妃捧着鎏金小手炉,独自踏了进来。
她早洗去面上黄泥,重是芙蓉脸,清水眼,眉毛已发出来,淡淡青色。她笑得极温柔,“蓝芷,三年前,可否想到如今?”
我低头,“娘娘莫唤错了,蓝芷可是娘娘的闺名。”
她伸出一指点在自己心口,“可是在陛下心中,你是蓝芷,而我才是慕真公主。”
她按住我的手,拿出棋盘摆好,捻起一粒白子,“先生,我随你学棋,次次都败于你。今日你要走了,再同学生下一盘可好?”
“自是可以。”我拿过黑子,坐在对面。
“先生,你教我棋,第一句便是谋者远虑,纵观全局。那你可知,在这世上,有一个陛下想得都而得不到的女子?似、假、如、甚至这个真都不是真。姒妃的发、嘉妃的手、如妃的音和我的身形,不过就是凑出那个女子。”
“娘娘慎言。”我低头,放一黑子。
她呵呵一笑,白子继续逼压,“弟弟竟然对姐姐有了男女之情,母亲怎能不操心?陛下为了你从不招人侍寝,也不允许任何男人娶你。当初太后密旨给我们四个,说除掉慕真公主的人,便是皇后贵妃。她们三个只以为你权势过大,威胁到陛下。而我却知道,太后最担心的是闹出姐弟乱伦丑闻,毁了陛下。呵,先生当初为了弱母幼弟,杀了那么多人,可曾想过最后竟是死在母亲的手上呢?”
我低着头,手指剧烈发抖,早不知落子何处。
真妃笑着提了我十数黑子,柔声道,“先生,当年我最黏你,一举一动都要学你,连修眉点唇都同你一模一样,我身形又最像你,如今有了这长命锁,谁还能说我不是慕真公主?何况我是太后的人太后早知我是蓝芷,”
玉棋轻敲棋盘声中,真妃的白子贯成长龙之势,将黑子逼在角落。
真妃笑得益发温柔,她凑近我耳边极小声道,“另外,还有件事得告诉先生知道,慕真公主是未嫁处子之身,而本宫早已侍寝。为防先生尚抱有希望,特此告诉先生,本宫特意学了房中秘术,封后夜必有落红。”
说完,她捻起最后一粒白子,按在棋盘,“先生,这么多年,学生故意输给您这么多次,就是为了这赢最后一局。”
真妃起身,右手抚了下鬓角,起脚时微撤左脚,靛色锦织苏绣长裙随着她一转,便在金缕鞋潋滟生花。
慕真公主曾经最爱的装束、慕真公主曾经的笑容、甚至慕真公主曾经最细微和下意识的动作。甚至于我自己,都早已无法区分,到底哪个才是我自己。
真妃临走时最后对我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礼,“若无先生倾囊相授,便无今日的蓝芷。蓝芷最后谢过先生。”
她转身离开,唯余我对着一盘凌乱的棋局,和棋局旁的几份屋产户籍。这是她特意准备,为了我让出宫隐姓埋名,再不会被独孤唯天找到。真妃暗中为太后做事,早培养了自己的势力,这几份不被朝廷查到的户籍,只有她能做到。
我的手早已不颤抖,缓缓摊开手心,里面赫然是几粒黑子。
真妃蓝芷一向是最聪明的学生,只是她总忘了,她唤我先生,是因为她的一切,是我教的。
独孤家的人,向来深情亦绝情。
【八】美人寂
雪愈发大,天地俱是白茫一片我背上包袱,从宫中最深处的松柏院出发,一路走过姒若宫、嘉是宫、如心宫,最后经过慕真宫。那边立着一个明黄的身影,只有一个太监缩着脖子为他撑伞,想来必是心腹。
“穆公公。”独孤唯天出声唤我。
我停下脚步,转身行了跪拜大礼。
他并不扶我,飞扬的眼眉堆满淡淡的疲倦,望向虚空,“穆公公,阿姐的脑子被那场火烧坏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太狠了些?”
我依旧跪着,低着头,“最是无情帝王家,慕真公主若知道,也不会怪罪陛下。”
“不会怪罪……”独孤唯天喃喃念着,痛苦地捂住眼睛,“不……我本意不是这样……我不想囚禁她……她对我那么好……可是只是阿姐太过聪明,她将朝政打理那么好,我比不上她,我一直比不上她……”
“功高震主,自该功成身退。”我轻声说,“所以公主当初自请下嫁。”
“不!朕不允许!朕不允许她跟别的男人!阿姐是我的!”
当今帝君畸恋长姐,又惧怕长姐把持朝政废帝自立,于是暗中纵容四位美人火烧真宜殿,再命慕真公主身边最亲近的穆公公,必须要在公主将近窒息时救出,若病中恢复神智,则下药弄傻她。
只是穆公公为了救我,自己葬身火海,而我为了逃避搜捕,则装扮成他。
这才是当初真宜殿大火的真相。如果没有帝君的暗中纵容与协助,当初四妃只是毫无权势的四位美人,即使有太后的授意,又怎能烧死权势滔天的慕真公主?
漫天大雪迷了人眼,湮灭了所有的声音。
无论是爱,还是恨。这便是绝情的独孤家。
独孤唯天很快平静下来,他垂了眼,“这件事穆公公劳苦功高,朕已为你备了良田美婢,就在京郊。穆公公暂且歇着,朕有事,你要随叫随到。”
我应了声,再磕一个头,拿起包袱离开。
包袱里是嘉妃给的路引、太后赐的腰牌和真妃给的户籍屋产,我用了三年才聚齐的东西。
【尾声】
大年初二,再次落雪。
帝君封真妃为后,号真睦皇后。封后当夜,真睦皇后触怒龙颜,被打入冷宫,永世不得面圣。至此,关于我最后下落的隐患,也终于被掐断。
帝君发令寻一穆姓太监,举国惶惶,却从无人得见。
江南。
酸枝木的书桌前,伏案而画的女子抬起头,蹦蹦跳跳的跑到弹琴女子身旁,“先生,先生,秀儿将梦里人画了出来,你看好不好?”
我瞥了一眼,夺过宣纸,直接扔进火里。
秀儿忽然努嘴大哭,嚷着让我赔她梦中人。我只好摊了纸,挥毫画了几笔。
秀儿歪着头,含着手指,“先生画的真好,就像真人儿一般。我知道了,先生,你肯定也喜欢他。人家说,女子心里爱慕一个人,才会把他画得这般生动。”
我怔住,下意识看向手中的画纸。
年轻的男子着紫色长衣,紫玉束冠,长身玉立,飞扬的眉眼蕴出隽秀风神。
我将画纸揉碎,再次扔在火里,“不是爱慕的人,而是最重要的人。”
独孤唯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带他治病,为他理政,为他双手沾满鲜血,甚至甘心为他死去。
只是我从头到尾,算计了独孤唯天,算计了所有人。
独孤唯天挑了四个美人让我教导时,借此整日赖在我宫中,甚至夜夜留宿,我便察觉四个美人与我的相似之处。他不肯招人侍寝,酒后说的话也让我暗自心惊。
四个美人中蓝芷最为聪慧,身形也最为相似,我任由她亲近,刻意把自己所有的细节教给她,帮她成为最受宠的美人,只是为了让她移走唯天的心思。
独孤唯天爱我,却又怕我权势过大,我便让穆公公教唆他对我下手,自己趁机诈死逃脱。只是那场大火后,独孤唯天不肯相信慕真公主已死,日日搜查,严防任何人出宫,我便扮作穆公公,应了嘉妃入局,暗中助蓝芷成为“慕真公主”。得到慕真,独孤唯天才会放人出宫。而他一放我出宫,我便借从三妃得到的信物,从此杳无音信。
而蓝芷被打入冷宫,无非就是因为她的房中秘术。
我为了让她替代我,几乎告诉她一切事情,只除了一件,那便是大火当日,独孤唯天借酒装疯强迫于我,破了我的身。
我六岁便随父皇观政,浸淫朝政数十年,即使如独孤唯天这般痴恋于我,都忌惮我的势力。就算有帝君与太后的授意,那火也根本不可能烧死我。那场火,外面是姒妃点火,而里面则是我泼了油。
只是因为,我自己已无生意。
而我亲手教授的四个学生,姒妃身亡,嘉妃入冷宫,如妃虽被我带出,却依旧疯傻,而最后的真妃,我还断了她的路,只为断掉自己下落的最后一条线索。
父皇病逝前,曾嘱我照顾母弟,他说独孤家尽出情种,既绝情又痴情。
我一直以为他说的是唯天,到最后我才明白,父皇说的那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