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你成狐
(一)情变
碧青色的降妖水沾湿了我朱红的衣裙。不愧是太上老君亲自配制的药水,顷刻间瓦解了我数万年道行,叫我浑身痛得几欲迸裂,站立不住。
周围的小妖们见我如此,齐齐尖声哭叫,乱了章法。有几个上来欲扶住我,却被降妖水当下化作一团烟雾。
我挥手造了结界,将他们挡在外面,怒视着站在我对面的那尊高大神坻,从头到尾地端详着他那张冰冷的俊脸。浓眉如刀,双眸似星,挺鼻下的薄唇紧紧抿着,透着一股不食烟火的味道。直到今日,我仍是迷恋着这副可以入画的面容。只是,此时看去,他的脸,泛着青白,一看便是白玉石雕就。
我暗叹一声,当初,怎就没看出来,他那颗心,是万年顽石所化,根本捂不热呢。
大约是我盯着他发呆的时间太长,引他不耐烦。他微微皱了皱眉,开口,声音一如他的脸一样凉飕飕,不复当初的温雅宠溺:“恐怕你撑不到一刻了,看当初面上,我容你提个愿望。”
当初面上啊,我不由轻轻笑了。当初怎同今时比。当初的他是天界战神,众生之中唯一可与我匹敌的存在,英武不群、卓越非凡,叫三界女子着迷。
而我,却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妖王,由曾经惑乱人间的奸妃留下的一把媚骨化就,天上人间,无人不厌无人不惧。
怎能想到,他堂堂战神只因在天上的无意一瞥,便将我容貌深刻心中,甘愿为我反出天界,到这妖怪林立的黑松林中与我厮守。
我被他感动,为他迷乱,与他相守百年如胶似漆。直到那一日,他笑吟吟说要照凡间礼节将我迎娶。我当下便觉心被他的笑化开,喜悦中难以自抑,竟流下一滴眼泪。
他用手接起我的泪,如珍似宝地放入万年寒玉匣里,说要藏到天荒地老那一天。我笑,堂堂战神竟也如此小孩子气。转头也便无暇关注他是否真将那眼泪贴身收着。活了将近十万年,嫁人却是头一回,我每日里为了嫁衣凤冠这些琐事忙得昏天黑地。
今日是我们大喜的日子。黑松林中的妖精们吹吹打打,抬着轿子将我送到他面前。不想他未着喜装,却一身银白战袍,踢轿门、掀盖头,肃着脸站在我面前。
我虽觉他一头黑发飘扬风中,刀刻般的五官被战袍衬得俊美刚劲,越发叫我着迷。可他弃我舍了法术,笨手笨脚一针一线缝就的喜服不穿,仍叫我有些不悦。
我便假意沉了脸想嗔他几句,显显我新娘子的骄娇之气。可还未等开口,他冷着一张脸,轻一扬手,碧绿的药水便朝我身上泼洒过来。
我本是能躲开的,因着信他,便动也未动。
药水一着身,便有一物刺破我的肌肤骨血,直直扎进我的心口。那一瞬间,我便体会到了什么叫死去活来。那是一种让人恨不得弃了性命也要躲避的痛,寒凉入骨、冻裂心扉的痛。
那物瞬间将我心扎了个对穿。我听到心伤的声音。不过一眨眼,我自从与他相识后便半失的心智被剧痛逼了回来。
相知相守的一点一滴重新在残破的心中流过,我苦笑了。竟然蠢笨至此,真的相信天界的大神会对一个妖精动心。
他微笑时冰冷的眼神,和每晚都要耗去我大半精力来捂热的心口,再再显示着,他是玉石所化,没有情的。
我前生做奸妃时,被帝王绞死。临死前流的一滴眼泪落在了心口,几万年徘徊不去。这世上,只有我的眼泪能将我心扎穿,置我死地。那时他每日寻机打听此事,又将我的眼泪牢牢藏起,我怎会一无所察?或许,是根本不想察觉。
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费事。情到浓时,他要我的命,我又怎舍得不给?只一句话的事。我宁愿他假装受伤,说要我的心疗伤,也好过在我凤冠霞帔满怀柔情时,给我这致命一击。
我的回忆大约有些冗长,又招他不耐。浓黑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他的语气更加冰冷,如寒风中卷着冰凌向我抽打而来:“快些说,你撑不了多久了。”
我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感觉元神已经开始消散,难以保全。浑身剧痛更烈,连动下手指都成了奢侈。
可面对他,我还是怒不起来。不知不觉,百年来对着他惯了的娇笑又涌上脸,我忍痛抖着声音同他商量:“你说成亲后天天给我画眉的,可我没等到......”
“换个旁的。”他不等我说完便打断我,看着我的表情满是厌弃,叫我自己都觉得难以说下去。
“这个不行?那我换个。”我气息越发微弱,强撑着一口气,想了想,又有些发怯地问:“那你照实说,这百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动过情?”说完,我便赶紧闭上眼,不敢看他的表情,只忐忑地等着他回答,奢望听到一个“有”字。
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我怀疑能不能撑到他回答,渐渐绝望起来。我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他。
他拧着眉,一双幽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肃然。缓缓地,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你生是奸妃,死后变妖,我乃天上神坻,断断不会为你动情。你,死心吧。”
“砰”的一声,我听到我的心炸裂开来,搅得整个胸腔仿佛被尖刀刮过,痛得我失去所有力气,再也站立不住,软软滑落在地。
他哪里需要骗我的眼泪。只这一句话,我不就如他所愿,死了心么。原来,心死没想得那么可怕。只是空到极致、痛到极致罢了。
(二)身变
“拿面镜子来。”我咬着牙,直直地看着他黑得发暗的眼瞳,不再期盼,只余木然。
我声音无喜无悲、无波无澜,大约是出乎了他意料。见我没哭没闹,也没被他的话杀死,他微不可闻地叹气。我有些想笑,就这么盼着我死么?
“你要镜子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定定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我问。
我低笑了下,不愿再看他,只低首望着我那渐渐变青的掌心,如自语般喃喃:“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傻。”
他又是一声长叹。我抬头看他,心绪却渐渐平静,对他的一举一动不再在意。心已碎了,拿什么去在意?
他的手凭空一抓,一面古铜镜便摊在他掌心。他低身递我,我抬手去接。我与他的手无意中碰在一处,都是一片冰凉。凉得我们齐齐躲开,不愿再相触。
我举镜自揽,镜里那个女子,眉目惊艳,唇齿留香,绝不愧于“绝色”二字,当得起“倾世”之称。
眉心之间,一粒深红胭脂痣慢慢从肌肤中印了出来。这痣红得触目惊心,如一滴血,映在青白的肌肤上。
他也注意到我的变化,猛地从我手中抽走铜镜,看着我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我淡笑,不语。身周渐起微风,吹动我艳红的嫁衣,与散乱的黑发,我低头看去,往日雪白的手掌已经完全变青。红衣、黑发、青色的脸,想来,此时我的样子,绝难惑乱人心,一如夜叉。
我缓缓站起身来,随意挥了挥衣袖,将结界外惊狂无助的小妖们送到万里之外的安全所在。整个黑松林,如今只剩我俩。
撤了结界,我回头一看,往日郁郁葱葱的松林,现在极快的在我身周变黑,枯萎,漆黑的针叶随着我身周恶风卷了漫天。
我伸掌,掌风将镜子自他手中抽回。我看看镜子里那个女子,青面、獠牙,血红的瞳孔,看不出半分艳色。眨眼间,我一滴泪从眼眶中落下,是血泪,慢慢淌过脸孔,留下一行暗红的印记。
我将镜子放在手中把玩,抬头看他,笑得阴沉沉:“你以为,心死了,我便死了?前生我心碎过不知几何,哪里那么容易死。”
眼泪是能碎了我的心,可他不知道,我若不想死,却还有个保命的法子:弃掉一身美艳,化为夜叉,仍能活下去。
只是,我本不愿在他面前变成这个样子,宁以绝世之姿让他一直铭记的。直到他一句话将我打入地狱,再难翻身。我突然醒悟,我艳极或恶极,于他并无分别。他,是块石头。
我轻笑着,看着面前懊恼的他。趁他不注意,伸手一指,便叫他暂时不能动弹。我深深地看他曾叫我迷恋难言的脸庞,将每一个细节刻在脑中。
不理他的狂怒,我向前两步,越过他,往前走。步子像是闲庭信步,只是方向,却是冲着派他来的天庭而去。终究我还是舍不得伤他,把火撒向了天帝。
走出黑松林,我一飞冲天,直直窜向云霄,他在后面的厉喝我一概不听。
将天庭下的层层浮云一把撕破,我噙着一抹冷笑站在了南天门外。
天兵天将均不在这里。随手抓过路的仙童逼问,原来他们今日料定我会叫战神斩杀,都在天宫陪天帝饮酒作乐,等着给战神庆功。
我笑得温和欢悦,信步向天宫而去。
浮云万里,架着金光万丈的天宫,一派祥和。远远听到丝竹仙乐漫漫飘来,夹着神仙们相互庆贺祝酒之声:“妖王终于被斩杀,多亏战神忍辱负重。”
忍辱负重么?我轻笑。只可惜功亏一篑,白白与我这个声名狼藉的大妖做了面首。
如此想来,我颇觉有趣,乐呵呵一路进了天宫,从仙童那里取了杯酒,走到醉醺醺的天帝面前与他敬酒:“天帝这里如此热闹,叫小妖好生羡慕。不如,我们换一换地界,叫我在您这儿也沾两天仙气如何?”
天帝漫不经心撩了我一眼,却被我的凶煞之貌吓着,悚然一惊,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其他仙人看天帝如此,都扫我一眼。我将身上冲天妖气放出,他们马上便认出我来。顿时,整个天宫大乱,方才喜上眉梢的仙人们口中狂呼着“妖王来了!”,七手八脚地往桌下躲,没一点气派。
我冷笑一声,伸手将天帝提起来,与他对视,他昏黄的眼睛里全是惊惧。我向着他微笑,抬手,狠狠将他往殿门口的玄铁柱上掼去。登时大殿上一片抽气声,仙人们忘了对我的恐惧,惊呆地看着他们的帝王马上便要血溅五步。
天帝的尖叫声伴着他被抛出的弧度在大殿里传扬,凄厉绝望,无一点反抗。人皆知,天帝只是仗着战神对他的忠心,坐稳这宝座。论本事,他怕是还不如终日炼药的太上老君。
当年,我颇为自豪,能将这忠心的战神勾得失了魂,弃了天帝来寻我。可如今看来,失魂的,只我一个。
我跳到天帝的宝座上斜倚靠背,看着天帝在空中张手张脚的狼狈样子,等着用他的血,来洗去我被欺骗的耻辱。
可那个银白战袍的身影打乱了我的计划。他如闪电一般突然闪出,双臂一展,便把天帝的去势拦住,将那个萎顿的帝王放在地上。
我仍旧坐在帝王椅上,抬着下巴,打量着他,自他进来后唇边的微笑一直没有消散过。轻轻鼓了鼓掌,我气定神闲:“战神的法力真是高超。一般神仙中了我一指起码要三年才能动弹,你却不过顷刻间。”
他看着我,眼神幽深,并不说话,拳头却慢慢握紧。一股罡风从他身周旋起,卷得激烈,并越旋越大,呼呼作响。大殿上的仙人们见他回来,本是松了口气的,此刻却被风卷起了衣袍须发,又狼狈起来。
罡风与我身周旋起的妖风很快相碰,发出的金石之声刺耳欲聋,如妇人绝望的尖叫。不少仙人受不住这声音,口鼻流血,捂住耳朵动弹不得。
我与他一坐一站,在各自风中好整以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彼此。他的怒意,我的恨意,一清二楚。他的拳头握得越发紧,而我,也绷紧了身体。这一战,再所难免,我们都清楚得很。
几乎是在同时,我与他飞身而起,扑向对方。立时,“砰砰”之声大作,间杂着闷响。我们已经战在一处,肉身相搏,咬牙切齿,打得不成章法,全无妖王与战神的风采。
只是我边打边生出悲哀。我与他床榻之间曾缠绵悱恻,足足百年,如今却落到这步田地,以命相搏。所有的温存变成拳头,情话换成致命杀招,如此转变,也不过一天。
我有些心灰意冷,突地住了手。他收势不住,狠狠一掌,击在我胸口。我一口黑血喷出,溅了一地,心里觉得讽刺得很,嘴角止不住笑意。本是上天来给天帝放血的,没想到,最后流血的是我。
他的神情有些惊诧,看向我犹豫着,终开口问:“为什么不打了?”
“没趣。”我摇了摇头。看了看他仍然俊美的脸,我苦笑着说:“我失了你,丢了容颜,上天来不过争一口气。连这口气也出不了,再打也无趣。”
他闻言,眼神黯了一下,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终还是盯着我说:“别再自称妖王,我便放你走。”
我不语,看着他银白战袍上沾染了我的血,很是刺眼。碎裂的心还在胸腔里隐隐作痛,可嘴上,忍不住又问了出来:“你,真的不曾爱过我?”
他闷声不语,我也不催,静静等待。许是一时半刻,许是地老天荒,才终于等到他低低一声叹息:“仙妖殊途,何况,你几时见过石头会化。”
我怔了一怔。这次,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是因为心已碎得不能再碎的缘故?我强笑了笑,点点头,喃喃道:“是啊,仙人只有斩妖,何时见过娶妖。是我妄想了。”一边说,我一边失魂落魄地走向殿外。
他追上来,轻轻在我耳边低语,动作如过去百年一般熟悉:“情义难两全。天帝下令,我只得遵命。”我听了,停住脚步,转过头去,上下打量他,俄顷,开口问他:“如果天帝没有下令要我死呢?”
他愣了一下,慢慢闭上眼,低低说了一句:“百年夫妻,便是饶你一命又如何。”
我浅笑,流泪,不回应,迈步向外走。沿途仙人见我如见厉鬼,避让不迭。也是,我绝世容貌就在今日尽毁,从此不再。如今一副夜叉样子,眼中淌出血泪来,他们眼神厌弃惊恐在情理当中。
缓缓走了几步,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又是一声轻叹。声音低沉悠长,仿佛诉说着几番无奈。我却不再在意,只是竖起耳朵细听,他迈步转身的声音,他扶起天帝的声音,他轻声向天帝请罪的声音。
就是现在了。我陡然回身,冲天妖气全部凝于指上,集我数万年修行与滔滔恨意,势如闪电向他背心处汹汹而去,不及一眨眼,便刺穿他的银白战袍,从他背心穿入。整个大殿的仙人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颇为壮观。我却只听见抽气声中有轻轻“啪”地一声,仿佛有什么碎裂了。
(三)心变
他怔怔地回过身,暗红的血从心口处喷涌而出,晕染了战袍,颜色仿佛我为他缝制的那件喜服。
他的脸面,白得胜雪,一双眼睛,幽黑如漆,定定地看着我。我便也迎视着他,眼望他向我走来,踉踉跄跄。
我笑得苍凉:“别费力了。我数万年的妖气集于一招,你应知道分量。”
他也笑,笑得咳出血来。血淌过他硬朗的下巴,滴在战袍上,在胸口处绽开一朵花。我盯着那血花,看它慢慢晕染,样子妖艳得诡异。
他艰难地喘息,有些疲倦地问我:“你留了力,为何?”
我仍盯着他心口的血花,淡淡地答:“为你方才说的话。百年夫妻,便是饶你一命又如何。”
他低笑,带起一阵咳嗽,血又喷出来,喷到我面上,仿佛我的眼泪。
我不擦,看着他。他的脸更白了些,双眼不再神采奕奕。他也直视我,眼神中有煎熬与困惑:“心碎的感觉,便是如此吗?空落落的,叫人发疯。”
我点了点头,不及说话,便听身后一个老者的声音,温和尔雅地说:“妖王如今妖心已碎,想来妖性也除。天帝,不若将她封为战神。”
我不用回头,也知是太上老君。整个天界,也只这老儿有些谋略。殿上仙人如炸了锅般议论纷纷,我统统不管。我只盯着他看,看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狂怒,再到受伤。
我淡漠地笑。飞鸟尽良弓藏,何况他如今瞅着伤若不治。没人知道我私下留了手。
背信弃义这勾当在人间宫中,我已是见得多了,早便猜到。可他不同。他是石头所化,天生一股拗性,如此的背叛,想来还是第一次见。
他瞪着太上老君,眼中重又亮起了光,怒火恨不得化作有形朝他烧去。可下一刻,天帝的回答就叫他熄了所有光芒。天帝说:“甚好。”
甚好,两个字,干脆果断,叫他如星辰般的眸子,瞬间黯淡,再无一丝光辉,如死了一般。
仙人们听天帝发话,忙不迭地从桌底墙角各处钻出来,跑到我身边恭贺我。
我仍是不发一言,看着他的眸子一点一点变黯,我突觉有种说不出的痛,痛到上瘾,难以剥离。
我盯着他,开口回应天帝的招安,只一个字:“好。”他的眸子,便彻底变成了灰色。那是我在世上见过最迷蒙、最寂寥的灰。可这不正是我要的?让他痛,痛到极致,就算我也陪着一起沉沦,也在所不惜。
天帝眼见危险解除,我这个昔日妖王如今归顺天庭,方才的狼狈一扫而过,意气风发地连声吩咐仙童们为我准备战袍,及封将宴。仙人们把如今满身是血的战神抛到一旁,尽来恭喜我。
他亲历天庭权力更换,气息越来越微弱,如半日前黑松林的我。我不自觉地拧眉,张口:“看当初面上,我容你提个愿望。”那语气,像足了他。
他苦笑,撑着一口气,只跟我讨一样东西:忘情水。
我也笑,是嗤笑。一块费尽心力也捂不热的石头而已,哪有什么情可言。不过他既开口讨要,我给他便是。
太上老君极是乖觉,早已从袖中拿出忘情水,递给我。我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张口,他依言而行。我抬手便将清亮的药水倒入他口中,看着他一口口咽下。脸上有泪流过,我抬手一擦,鲜血殷红。
之后,我便望着他跌跌撞撞走出天庭,一脚踏空跌落凡间。曾经高大英武的身形,如今看着竟只余寂寥。而我,已被充斥天庭的恭维包围。
(四)性变
仙童取出几件战袍叫我挑选,我默了一默,点了点那件银白的。那是他穿过的。
打那之后,我便在天庭住下了。妖界议论纷纷,说我贪慕名利。我只笑,不怒,不辨。无人知道,我其实,只是贪恋他曾住过的大殿,曾睡过的床榻,曾穿过的袍甲,曾保护过的地方。
我只是,想趁他的气息尚未变淡时,再多呼吸一些,多一些......
转眼,便是万年。
天界住久了,从前的许多事便淡忘了。太上老君给我药水,治好了我碎裂的心,打那之后,我便更将往事忘得干净。只觉得,心一天比一天坚硬,仿佛石头一般。我虽初时诧异,但时日久了,也便怀疑我天生一颗石头心。
天界清净,并无七情六欲干扰。我在此修炼,法力突飞猛进,世难匹敌。得了清净的好处,再看世间纷繁,便觉搅扰。
尤其妖界,成日放荡,不知收敛,叫我皱眉。我很不愿说我是妖界出来的,还是昔日妖王。
天帝与太上老君安慰我,英雄不问出处,并不因我出自妖界而看低我,我自感激不已。
妖界此时有了新的妖王,据说法力高强,与我不分仲伯。我听到传言,一笑而过,并不相信。整日沉浸在情爱中的妖界,哪里能与终年清心寡欲的仙界相比。说那妖王与我不相上下,倒比说个笑话更叫我乐。
我与那新妖王,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被三界评论比较着,却始终没有见过面。直至那一日,我得了消息,妖王竟然胆敢扰上人间,将深宫中皇帝的宠妃拐到了妖界成亲。
这等逆天之事,我自然要管。
披上银白战袍,我杀向妖王所居黑松林。
我隐了身形到得林子时,那里正热闹,一群小妖吹吹打打,替他们的妖王迎亲。妖王一身喜服,只是衣料看着陈旧,红色褪得有些泛白了。那针线手艺,笨拙歪扭,看着眼熟又别扭。
妖王的浓眉如墨,不自觉轻皱着。一双眸子淡灰深邃,薄唇轻轻抿着。他看向面前的花轿,走上前去,踢轿门,掀盖头,露出新娘子的容颜来。
她绝世的媚,惊世的艳,我看着,十分眼熟,竟不知在哪里见过。我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脸,青面獠牙,瞳孔血红,与她相比,实在天壤。
不知为何,我心里便升起一股无名火来。这新娘子讨厌,那妖王更加讨厌。我莫名地恨他,恨他那对总是拧着的眉,那双淡灰色的眸子,那总爱抿着的薄唇。
我狂怒之下现出身形,站于妖王面前。方才还吹吹打打热闹非凡的黑松林,一下子安静了。小妖们怔在当地,瞅着我发愣。
过了一会儿,才有小妖议论:“是咱们从前的王回来了么?”有回答的:“别胡说,她老人家现在是天界战神,咱们的妖王现在是他!”
我听着他们议论,不发一语,只抬着下巴傲视着他。
他的灰眸闪烁,露着困惑,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很眼熟。”
我也觉他眼熟。尤其这身喜服刺着我的眼,叫我气怒。我脱口便说:“将你的喜服脱了!”
他愣了一愣,沉下脸来,将新娘护在身后。
那新娘一身媚气挡不住,比喜服更让我难受。我磨牙,从牙缝里迸出话来:“你身为妖王扰乱人间,该当何罪!”
他一愣,笑了。挑了挑眉,他回我:“你自清心寡欲,怎能管着我们两厢情愿?若不是你的气息实在熟悉,你刚才隐身到林子里,我便不容你了。”
话不投机,我只得动手。只是不知为何,一出手,我却是想绕过他奔那新娘而去。
这一招惹怒了他。他一挥手,布了结界,将小妖与新娘都挡在外面。然后将妖气凝于指尖,冲我激射而来。我躲闪开,浑身仙气夹着少许妖气朝他袭去。
他本欲躲闪,却又不知为何,等我气息到他面前,他却怔在原地不闪不避,被气浪打了个正着。只听“轰”地一声,我得手了,他被击飞出去,坐倒在地,张口便喷出血来。
我本该得意,怎知心中却突然酸痛得难忍难言,仿佛这一招是打在自己身上。实在心酸至极,我的眼泪掉落下来,滴在地上。血泪晕开一朵梅花。
他愣愣地看着我的血泪,突然口中喃喃说了一句“我对不住你”,说完,便站起身朝我走来。
我带泪看他,仿若隔世之间与他相识良久。心里无数苦楚想要向他倾吐一般。他越走越近,我心也越来越痛,像是马上绷不住便要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可他却突然扬起了胳膊,手指向我。我身为战神,身经百战,自然知道他是要出手伤我。我当下心里一冷,方才的苦楚更加清晰,让我的怒气勃发,仿佛积攒了几生几世。
我瞬间聚集了这几万年全部的法力,毫不保留、毫不防御,统统向他发去。排山倒海、山呼海啸,都不足以形容这片刻的威力。连我自己也惊讶,如今我的法力,竟然已经到了移山填海的地步。
这样的威能一瞬之间加诸于身,便是千般修行万般法力,也无济于事,必死无疑。在天界无人与我练招,我并不知自己的强大。直至这一招发出去的时候,我才有了这样的判断。
可我不想他死!看他愕然地站在原地,眼瞅就要命断于此,我于电光火石间突然有了一个奇异的体悟:眼前这妖王若是死了,这三千世界于我,便从此失去了意义。
法力如剑,出鞘难收,情急之下我合身扑去,抱住了他的身子,想替他挡下我那该死的法力。
他见我扑来救他,大惊失色,伸臂便把我揽在怀中。转眼气浪便在近前,“轰”地一声席卷我们而过。
我只觉一阵灼烫,仿佛置身于火山中。又觉一片冰寒,若掉入九幽。紧接着“咚”地一声,穿身而过的气浪在心口炸开,一股熟悉的剧痛欺来,在五脏六腑侵袭。我辛苦修炼的法力被这一役消去了十之八九。
我却顾不得自己,只急急抬头看他。他方才将我揽入怀中,背过身为我挡住了近乎所有的法力。我尚且伤得这样重,更别说他。
果然,他脸白得发青,一双眸子从淡灰变成了银色。法力从他的七窍迅速流失,他的身子倒在了我身上,再也无力站起。
我发慌了。从来未有的慌。末日来到的慌。我推搡他,使劲打他,要他站起来。
可他不答我,只是法力流失得更加快。
我慌张之下失去了所有力气,软瘫在地。失去支撑的他,也轰然倒地。我爬到他身边,看着他那双渐渐无神的眸子,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只余眼泪,掉落在他脸上滑落颊旁,殷红的一滴一滴,在他青白的脸上悚然流淌。
“我只是要帮你擦眼泪,不是要伤你。”他积攒着微弱的气息,强自说道。
我拼命点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他眉头又好看地皱起,失神的眼睛已经找不到我的方向。他低声喃喃自语:“你到底是谁?我怎么觉得,这一万年我都是在等这一天,在等你?”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言语。看着一点点流失生命的他,我更不忍编个谎话骗他,只能哽咽着说:“你是妖王,我是战神,我们是死敌。”
他轻轻笑了:“是么?我们是死敌啊......”他的手猛然握住我的,紧得像要将我骨头捏碎。然后,他没了力气,那双苍白修长的手,软软地垂下去,再也没有抬起。
而我,抱着他在黑松林坐了一天一夜。
(五)命不变
后来,天界战神失了踪。听说天帝和太上老君并没有什么惋惜。很快,又有了新的战神填补空缺。
我带着他的尸骨在三界四处流浪,想解开一个我们共同的疑惑:我们为什么感觉那么熟悉。
流浪途中,我听说过这么一个传说,很有意思:数万年前,人间奸妃被皇帝绞死,发誓要化妖报仇。皇帝为镇她,寻了昆仑一块寒玉石,放在她尸身边。
一日,仙人与妖精在陵外偶遇,打了起来,打进了陵墓。结果他们看见奸妃的尸身和寒玉石,便齐齐罢手,仙人带着寒玉石,妖精带着奸妃尸身,各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