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千金难嫁
只是怕胸小撑不起喜服,跑去药店买瓶丰胸药临时抱抱佛脚,居然也能撞见命中煞星?刚见面她就被人退婚,再见面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嫌疑犯了,这尼玛哪里是找相公,分明就是撞衰神呀!
1.
说起京城的医馆一条街丹心胡同,京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因为这整条胡同都是当今天子赐给宫中太医署主簿纪丹心的,所以丹阳胡同的医馆,比起京中其他地段的大小医馆生意要好得多。不算大的一条胡同,闾檐相望,路人如织。虽然很多都是面带菜色的重患病人慕名而来,但其中也不乏那么一些脸色红润却形迹可疑的人穿行其中。
比如阮家小姐阮蓁。
在拿出帕子第七次拭去额头的薄汗后,她终于咬了咬牙,独自低头走进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家“甘清堂”。
正在台前抓药的老掌柜见她进来,连忙上前准备拦住她:“哟,这位姑娘,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医馆今儿个……”
“我,我想问下,贵店有没有那种吃了以后能……能……”阮蓁说着,脸涨得通红,像是鼓足了全身勇气似的抬头道:“能让女人胸部变大的玉酥丸?”
“噗……咳咳……”老掌柜准备拒客的话,被她这个问题吓得直接就一口口水噎在了嗓子里,难受得拍着桌子狂咳起来。
“玉酥丸?”属于男性的低沉嗓音从一旁的帘后传来,只见珠帘一掀,一名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摇着手中的纸扇,懒洋洋走了出来。
这人声音特别好听,一字一句,宛若冰玉相击,清脆如琅。
他眉眼细长,神态间隐约透着一种悠然散逸的特殊气质:“在别具深意的将阮蓁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才不疾不徐道:“看姑娘的打扮,算得上是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怎么孤身一人跑出来卖这种药?”
被他最终落在自己胸前的视线激怒,阮蓁皱着鼻子,挺了挺胸道:“你什么意思?到底有还是没有?若是没有也别耽误我的时间,我好去别家买!”
“我劝你还是别去了!”男子唇角微翘,黑如点漆双眼的双眸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玉酥丸这种东西,从来都是那些青楼楚馆里的姑娘才会用的东西,属虎狼之药,用得多了,怕是连孩子也要不上了!”
阮蓁一听这话,小脸顿时吓得变了颜色:“你……你唬我!”
“我们甘清堂百年老店,从来不拿药理之事开玩笑的!倒是姑娘你,与什么人结了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居然怂恿你一个正经姑娘来买这种东西……”他说着,闲闲敲了敲手中的扇把,视线却还是盯着阮蓁的脸。
阮蓁皱着眉头,可是告诉她玉酥丸这种东西的,可是她最信任的贴身丫环婉静。
“你这郎中,怎么这么多事?”她说着,定了定神,婉静必定也不知道这玉酥丸有这么厉害。
下个月便是她与当朝丞相之子谢容砚的大喜日子。可是前几日试嫁衣时,那件抹胸嫁衣穿在她身上就是说不出的别扭。她的贴身丫环婉静看了半天,才别别扭扭的说了句:“我们家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这胸小了些,好好的一件嫁衣,偏是撑不起来!”
一句话,瞬间将她待嫁新娘的雀跃心情打到了谷底,最后她软磨硬泡,让婉静找人问问看有没有旁的补救法子时,婉静才打听出这玉酥丸的事来。
所以,归根究底,婉静必定也是道听途说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道这玉酥丸的真实效用了。
正自我安慰之际,却见一名满脸慌乱的小丫头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甘清堂。
“小姐,可,可算找着你了!”丫环一把拉住了阮蓁的手,急得都快哭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阮蓁一脸错愕:“婉静告诉你的?”
“哎哟,我的好小姐,相府来人退亲了,说是,说是要取消跟你的婚约,谢公子说要改娶婉静姐姐为妾!夫人这会儿都气疯了,婉静则吵着对不起您,要以死证清白,您要是再不回去,咱们阮府天都要塌了!”
“什么?”阮蓁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本站在一旁,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表情的男子,在听到相府和阮家时,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
只见他将手中折扇一收:“真是夭寿了,看来玉酥丸也救不了你了!”
说完,他转身踱着小方步,一边摇头晃脑唱起了一出折子戏的唱词:“一句话点醒我梦中人,令忒令忒令令忒,吓得我屁滚尿流失了魂……”
魂字才将将唱完,他的后脑勺便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
“臭郎中,不就是被悔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姑奶奶我还不稀罕嫁呢!”说着,她转身拎着裙角大步流星便走出了甘清堂。
“还真是有性格呀!”弯腰捡起脚边那只被当成“凶器”的罗汉果,他似笑非笑的摸了摸下巴:“林叔,依你看,我要是娶这么个妻房回去,我爹会不会很高兴?”
2.
听闻太医署主簿纪丹心带着儿子和媒婆来家里提亲时,阮蓁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笑。
开什么玩笑?她被相府退婚的事现在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相爷家的那位二公子,放着阮家嫡亲的小姐不要,宁愿娶个丫头回去做妾室?她现在可是全城轰动的风云人物。
当着这样的风口浪尖,会有哪个脑子被门夹的家伙会想娶自己的?
“只是个太医署主簿的公子,自己还没有功名的,实在是有点配不上小姐……”退婚一事闹出来后,一心想以死谢罪的婉静虚弱地说着。
特意跑来想问问女儿意思的阮夫人一听婉静这话,原本还挂着笑的脸明显沉了下来,利刃般的眸子狠狠剜向了她:“这会儿你倒是知道配不配得上的事了,先前谢公子的这桩亲事倒是极好的,偏是蓁儿福薄,不及你那狐媚娘亲给你的好运气……”
“娘!”阮蓁头大,“你怎么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姻缘的事本来就是这样嘛,人家谢公子喜欢的是婉静是事实,况且,婉静怎么着也是我的姐姐……”
“我呸!”阮夫人狠狠啐了一口:“她也配?她娘跟你爹,那是无媒荀合,她有什么资格进我们阮家的家谱!就算能攀上枝头嫁进相爷府,撑死了也是个妾!”
“娘!”阮蓁忍无可忍:“您到底是来数落婉静的,还是来跟我谈正事的?”
见女儿耐心用尽,阮夫人只好作罢,语气却还是忿忿不平的:“娘这也是没办法了,这纪家的君阳公子,虽说身份及不上谢家,可是娘看了,人还是不错的。模样较之谢容砚倒是还要清俊几分,说起话来礼数周全,若真正说起门户相当的话,人家纪老爷,可是太医署的主簿,在宫中可是极得皇上和太后器重的……”
“那依娘的意思,此人便是嫁得的喽?”阮蓁扭头笑问道。
阮夫人连忙点头道:“配我们蓁儿,倒也不算委屈了你!”
“委屈还是委屈的!”阮蓁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落寞:“以咱们阮家的财力,连平虏将军都与爹称兄道弟,要嫁个怎样的世家公子也不为过,只是……现下出了这样的事,便是爹娘也觉得我想再寻门体面的亲事,也是难事了吧!”
她生性天真简单,可不代表脑子就真的不想事。说到底,人言可畏,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被夫家退了亲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阮夫人一听这话,眼眶顿时便红了起来:“蓁儿!是爹娘没用,爹娘没能跟你争回这口气……让我的蓁儿受委屈了!”
“娘!”阮蓁眼珠一转,脸上的失落顿时藏了个一干二净:“我不委屈!你不是说了吗?那姓纪的那么好,他敢娶我难道还不敢嫁吗?你去告诉爹,我允了!不但要嫁,还要嫁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便定在婉静出嫁那日,我们姐妹俩,一起出阁,让天下人也知道,咱们阮家不仅生意做得大,便是容人的度量,也是极大的!”
3.
两个月后,阮家大宅里锣鼓喧天,仆人们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府中上上下下都挂满了大红绸缎绑成的花球和红色的灯笼,几乎被红色的囍字给淹没了。浓郁的喜庆气息迎面而来,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阮家老爷阮衍都乐得满脸放光,合不拢嘴。
“婉静,你方才在前厅经过时,看见爹了吗?他平时那么正经个人,忽然笑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有点吓人!”一身红色斜襟嫁衣,衬得阮蓁粉面桃腮,十分娇俏。
“当然看见了!”婉静笑得一脸温柔,因为是嫁作妾室,她身上的喜服是件桃红色的裙子,虽不及阮蓁那一身耀眼的官红喜气,但她五官本就生得柔美精致,所以乍眼望去,倒也妩媚动人:“我还看见姑爷了,确实是好看得紧呢!小姐福泽深厚,能嫁个这样的福媚,婉静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阮蓁一听她提到姑爷二字,脸上的笑顿时便僵住了。
“你说那个纪君阳?”眼中窜起的两团小火花开始点燃,事实上,从大半个月前,她无意中与来府里取自己年庚八字的纪君阳见过一次后,只要一提起那个人,她就会发飚:“要早知道他就是那天我在甘清堂遇上的那个臭郎中,我便是在家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我也不要嫁他!”
“小姐!”婉静小心翼翼帮她将桌上那顶嵌着硕大东珠的凤冠带起来:“大喜的日子,又说胡话了!”
“不是胡话好不了?”阮蓁咬牙道:“那家伙分明便是那日听说我被人退了婚的,可是隔了几天,便忽然跑到我们家来提亲,依我看,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他那个人,看起来就是一肚子坏水的。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我听厨房的刘妈说,纪家伙食好得很,经常有兔子吃。不过那兔子都是纪家这爷儿俩试过药的兔子!”她说到这,脑子里已经下意识的回放出她这段时间以来能想得出的各种场景:“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我胸小而他是大夫,想娶我回去研究出比玉酥丸更好卖的丰胸药?再不然,肯定就是因为我当日被退了婚却没哭没闹的寻死觅活,而把我当成了疯婆子,想娶我回去研究我是否患了失心疯……
“小姐!”婉静一脸煞白:“你想什么呢?怎么会有这种事?若真是这样的话,咱们应该马上去求老爷,取消这门亲事……”
“哎哟!”阮蓁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话说太多了,连忙故作轻松道:“取消什么呀!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看你,老是一点点事就大惊小怪的。我知道你心里还在为谢家毁婚的事,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你坚持要亲自替我梳妆我也依你了。但是你若还是要与我如此见外的话,便是平白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了!你当我特意让爹在同一天将我们俩个从阮家是什么用意?不就是希望你能明白,虽然爹不能让你认祖归宗,但是我们都没拿你当外人吗?倒是你,虽说谢公子喜欢你,可你嫁过去以后,终归还只是个妾室,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受了委屈记得跟我说……”
“别再说了,小姐!”婉静泪容绝美,我见犹怜。
“哟,二位姑娘,怎么还哭上了,赶紧的赶紧的,新郎倌们可都到了,这吉时马上就到了,可别误了事!”喜娘和媒婆颠儿颠儿的甩着手帕从屋外走了进来,一人拉着一个,七手八脚帮她们把妆补好后,便半搀半扶的将她们送上了喜轿。
说来也巧,阮蓁要嫁入纪家的和婉静要嫁入谢家都是在离皇宫最近的青龙街,所以两人同时出发,还能同路行进。
一路吹得欢快的唢呐声里,坐在又大又软的喜轿的阮蓁由于前一晚一合眼就是纪君阳那张狐狸般让人猜不透的笑脸,失眠了整夜。
在这阵阵极富节奏的颠簸里,居然像是躺进了摇篮里的孩子似的,头一斜,身子一歪,靠在一侧轿壁,就这么睡着了……
沉睡中,她还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见纪君阳把她关进了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屋里架着一口大锅,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被烧得咕噜咕噜响,屋外只听见阵阵慌乱的尖叫,尖厉得教人心里发毛。
直到耳边一片死寂,只剩下了自己的……鼾声!!!
没错,就是鼾声!
被自己打呼噜的声音惊醒的阮蓁猛的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并且下意识的擦了擦自己嘴边流出的口水,却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好安静!
虽然还是置身在喜轿中的红色海洋,但是轿子显然是平稳的停在了什么地方,没有街头的人声鼎沸,没有夸张的锣鼓齐鸣声……
“喜娘!”
“李媒婆!”
原本应该就站在她轿外的两个人,居然在她连唤数声后,也没有半点反应。
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和那种从脚底生出来的莫名恐惧,她缓缓伸手掀开了轿帘。
入眼处,一片空旷的野地,四下无人,只不远处的悬崖边,有一双异常眼熟的凤头绣鞋在风里颤抖着凤头上的流苏……
“婉静!”阮蓁忽然脸色惨白,提起裙角飞奔向一旁的另一顶喜轿。
轿帘掀开后,内里空空如也,只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股熟悉的淡淡蔷薇香。
3.
“你们新郎倌也有份迎亲的,为什么人不见了你却认定是我害了她?”
“你还敢说?刚一出城,喜娘就说婉静肚子痛,那么尴尬的时候,我们当然只能约定在前面的石桥汇合了!”长身玉立的谢容砚,大约是因为妻子的失踪,急得连眼睛都红了,死死盯着一身红装的阮蓁:“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忽然闹肚子?临上轿前,她明明只吃了碗你娘给的拜别茶,谁知道那茶里是不是有问题……”
“姓谢的!”阮蓁忍无可忍的叉起了腰:“你说我就算了,干嘛要扯上我娘!”
谢容砚嘴角在抽搐,眯起双眼道:“婉静这阵子在你家过的什么日子,你心里清楚!明明要成为我妻子的人是你,我却中途变卦改娶婉静,你堂堂阮家大小姐却让一个丫环抢了风头,心中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你气我悔婚要娶婉静……”
“你以为你是谁?我干嘛要为你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跟我自己过不去?我认识你才几日?你又知道我与婉静是什么关系?”盛怒中的阮蓁,像只炸了毛的小野猫似的,说话间便要扑向谢容砚,给他一爪子。
靠在树边看他们吵了半天的纪君阳连忙上前,把正在河东狮吼的阮蓁拦腰抱住了:“你看你看,这么激动干什么?不是你干的就不是你干的嘛,你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会儿顺天府的人来了,倒真是要把你当成做贼心虚了!”
“你放开我!”阮蓁突然被人抱了个满怀,怒气正无处宣泄呢,想也不想的挥拳就朝他胸前捶去。
然而,纪君阳不仅生生受了她这一拳,还笑着冲她眨了眨眼:“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小蓁呐,有为夫的我相信你不就够了吗?”
他说这话时,一丝风刚好拂过他们身畔。墨色的眸子里,闪现一种淡然却异常真诚的笑意,仿佛夜间的一抹月光,恰到好处的微凉,竟奇迹般吹熄了阮蓁心头的狂躁不安。
“顺天府的人已经去找人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把他们带回来了呢?说不定他们是集体拉肚子去了呢!”说着,纪君阳的黑眸却是转向了一旁以灼灼视线盯着他们的谢容砚:“谢公子与婉静姑娘倒是情深意浓得很嘛,还没未门就如此紧张她的安危,着实是让人称羡啊!”说着,他伸手捋了捋阮蓁微乱的发丝:“小蓁,我们也要学一学呀!”
阮蓁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被他拥在怀中的,吓得慌不迭从他怀中跳了出来。
“两位公子!”原本带了人在四下找失踪的轿夫和喜娘的顺天府尹终于带着人回来了:“我们查过了,两顶轿子,喜娘媒婆共四人,加上八个轿夫,都被人拖入前面的小树林里被打昏了。至于新娘子嘛……可能就要到崖下去找了!”
府尹说到这,转头看了一眼犹自一脸惊愕失神的阮蓁:“因为一名轿夫说,自己临昏迷前,亲眼看见有山贼打扮的人站在你的轿子前面,像是跟你说了些话,然后就拖着另一个轿中的新娘推下悬崖……”
阮蓁听若未闻般,只是失神的皱起了好看的柳眉:“山贼?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山贼?”
“照这么说来,娘子你倒是真的要去牢房住上几日了!”纪君阳唇角挂起了一抹嘲弄笑意:“看来谢公子可以出口恶气了,如你所愿,小蓁真的成嫌疑犯了喔!”
谢容砚闻言,原本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握成了拳头,神色复杂的看了看阮蓁,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她给我找出来,给我再去找!”
不同于他的暴怒,纪君阳仍是一脸笑意的轻拍了拍阮蓁的头:“娘子你就放心的去牢房游玩一番吧,虽然我们成亲当天就要分开,但是为夫的我一向洁身自好,一定为你守身如玉,等着你出狱的好消息的!”
如果换作平时,阮蓁绝对会赏他一通白眼,可是现在,心乱如麻的她,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双婉静唯一留下的凤头鞋。
“阮小姐,得罪了,劳烦您先跟我们回趟顺天府衙!”顺天府尹说着,大手一挥,顿时有两名衙役上前拱了拱手。
阮蓁抿了抿唇,这会儿脸上倒是出奇的平静了。
她摘下手中的凤冠递给纪君阳,水眸是几乎满溢的希翼:“要是有婉静的消息了,马上来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放心!”纪君阳潇洒的冲她挥了挥手,一边唇角高高扬起,意有所指道:“我和岳父大人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4.
基于阮家在京城的声望和阮蓁的特殊身份,顺天府给她安排的那间牢房除了有老鼠之外,还算差强人意。
好在阮蓁从小就胆大,从最初的不太习惯到后来已经能够跟老鼠大眼瞪小眼的打发时间了。
纪君阳提着个小食盒来到牢里时,看到的便是这极具喜感的一幕。
“你倒是会苦中作乐!”用沉甸甸的一锭银子打发走狱卒后啊,纪君阳弯腰:“牢里湿气重,我听岳父大人说你爱吃鸡腿,特意做了去湿补益的八仙鸡!”
“你亲手做的?”阮蓁意外的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来的还冒着细细白烟的白瓷炖蛊。
“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嫁了个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相公?生得这般月霁天光,还出得厅堂入得了厨房!”
“呸!”阮蓁莫名感觉脸上的热度攀升,不敢再看他那张妖冶俊颜:“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净日把夸自己的话挂嘴边上的!”
纪君阳脸上笑意更浓,看着她低头狠狠啃鸡腿的样子,黑眸更是炯炯发亮。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对了,我来是想告诉你,顺天府在山下找到一具新娘子的尸体了!”
阮蓁唇边刚准备丢掉手上骨头的动作僵住。
“啧啧,那叫一个面目全非,真是夭寿了,胸都摔扁了……”
阮蓁握着鸡腿,还泛着油光的双唇抿得死紧,眼中赫然已是一片潮红。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与婉静同一天出嫁的话,也许就不会招来那些山贼……”她说着,冷不丁被拉进了一个温暖而宽厚的胸膛。
纪君阳轻轻拥着她的肩,阮蓁的脸则因为猝不及防而轻撞上他的胸膛。
泪眼朦胧的抬起脸,对上的却是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闪闪烁烁得如同漆黑夜幕中的星子。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哭起来撅着嘴的样子,好像在邀请人家吻你?”似戏弄又似试探,纪君阳温润如蔷薇花般的双唇,就那么印上了阮蓁的,舌尖甚至玩耍般,轻舔过她的唇线。
阮蓁直觉被雷霹中了脑袋般,脑子里一片空白。
“味道真不错!”他说着,认真的以指腹轻拭自己的双唇:“我说的是我做的八仙鸡!”
“你……”阮蓁气得满脸通红,抄起桌上的食盒盖子便往他身上砸去。
纪君阳站定在那,躲也不躲,额头立时红了一块,倒把阮蓁吓了一跳。
“我们纪家有条家规,就是娘子打人,为夫的绝不能躲的!”
“放屁!”阮蓁刚冒出来的一点负疚感顿时消散无踪。
“你看,你现在这样不是精神多了吗?你刚才那模样跟个怨妇似的,也就只有我肯这么牺牲色相,逗你开怀一怒!”纪君阳说着,忽然转身冲牢门处笑道:“谢公子既然来了不如也进来坐坐吧!”
阮蓁正想问他发什么神经,却见谢容砚居然真的从大牢拐角处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这个她最初相见时,月明风清,春风得意的男子,现下却明显瘦了一圈,约摸是好几天没睡好了,他眼中密布血丝,异常憔悴。
谢容砚音略显低哑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婉静腹中有我的孩儿,虽然她没正式过门,但她的丧事,我们谢府会亲自操办……”
“等一下!”阮蓁难以置信的睁大了双眸:“你说,婉静她……”
“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如此仓促订下婚期……”谢容砚看来十分痛苦:“是我醉酒误事……”
一阵不合时宜的轻笑,从纪君阳口中发出。
“谢公子,那具尸体虽然摔烂了,纪某不才却也敢断定,那具尸体绝对没有怀孕!”
谢容砚皱了皱眉:“你这是在暗示我,找到的那具尸体不是婉静吗?”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婉静怀孕一事是骗你的,甚至二者皆有,但是不管是哪种结果,这件事都绝对和你的这位爱妾脱不了干系!”纪君阳懒洋洋道:“而且,我听说,婉静母女之前一直住在长乐山,是婉静的娘亲死了之后,婉静才来投奔阮家的。我这几日闲着无聊,去了趟长乐山。结果……谢公子有没有兴趣,猜猜纪某的收获?”
阮蓁轻捶了他一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卖关子!”
“我这不是卖关子,我这叫……请君入翁啊,小蓁!”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阮蓁发现,他笑得真的很贱很阴险。
可是,不知为何,她明明沉重的心绪,还是莫名被这份笑容感染了。
“真是难得小蓁你还笑得出来!”纪君阳说着,脸色蓦然有点沉重起来:“事到如今,你不觉得我送来的八仙鸡腿,有点像断头饭吗?不管这个婉静是真是假,你是头号嫌疑人,若只是失踪几个人也就算了,现在可是闹出人命了,你可是唯一的嫌疑人。要是逮到那帮山贼认证你跟他们有关系,小蓁你就小命不保了呢!”
说着,他幽幽一叹,轻仰起脸,以四十五度角望向牢中唯一的那扇小窗:“人生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想我纪君阳,年轻有为玉树临风,没想到这般命苦,还未尝到新婚燕尔的甜蜜,就要变成丧偶鳏夫,难不成,这便是传说中的天妒英才吗?”
“纪、君、阳!”格格的磨牙声,在逼仄的牢房里霍霍响起。
站在一旁的谢容砚静静看着他们,良久,唇角泛起一抹苦涩笑意。见到阮蓁后泛现眼中的光彩,一点点的黯了下去。
5.
“经查,犯女阮氏,因妒生恨,于七月初九,在京郊枫林,打伤十二人,逼死其奴谢婉氏,其心狠毒,其行残暴。依大明律,于今日午时三刻处斩!”
一身囚服被绑上刑台的阮蓁,满脸茫然无措的看向四周,因为嘴里被塞了布条,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蓁儿!”阮夫人在台下撕心裂肺的哭喊,教阮蓁鼻头一阵发酸。
正低垂着头强忍泪时,却听身后脚步声渐近,直到一双雪白的绒靴进入自己的视线。
纪君阳缓缓蹲在她的面前,手里只拎了个青瓷小壶,满身缟素,一头乌浓长发,也只用白色丝带草草绾于头顶。
阮蓁强忍的泪水,在乍见他温暖俊颜的那一刹夺眶而出。
“有我为你身披缟素送终,是不是觉得很幸福?”
阮蓁原本还是泪意的眸中,刹时间只剩下杀气腾腾。如果她现在可以说话的话,一定会直接送纪君阳一个滚字。
“时辰已到,闲人避退!”监斩的谢容砚沉声丢出令箭,站在阮蓁身后的两个刀斧手上前便把她按了下去。
谢君阳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冲阮蓁诡异一笑,手中的酒壶却忽地往人群中抛去。
台下的人群里,顿时窜出了几十名便服装扮的衙役,一窝蜂冲向了其中一名布衣钗裙的女子。
她站在人群中,柳眉弯弯,明眸翦翦,只有唇角那抹还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得意笑脸,在被众人拿住时,露出目眦欲裂的绝望。不是婉静还能有谁?
与此同时,阮蓁被绑着的手和嘴上的布条也被身后走来的谢容砚解开了。
而台下的婉静,也因为看见了台上的谢容砚而停止了挣扎:“谢……谢公子?”
谢容砚皱着眉,一脸厌恶道:“别叫我公子,我听着恶心!”
俏颜泛起死灰一般的白,她双唇颤抖,眸中立时便泛起了泪光。
“婉静!”阮蓁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纪君阳说,长乐山有人在你成亲前见过你;还有,当初对你和卿姨照顾最多的刘叔家的那位刘姑娘,跟你年纪相仿,身高相当,旧年端阳时,还亲手送了她家包的粽子送来府里给你尝。她整好失踪两天了,你能告诉我,她去哪了吗……
“够了!”如果目光能杀人,婉静此刻看向阮蓁的视线,便是淬了毒的利刃:“你们既然能故布疑阵,引我出来,又何需明知故问?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大家都不用再藏着掖着了,阮蓁我告诉你,我讨厌你!从第一次见你就讨厌你!”
阮蓁无比苦涩道:“就因为我们明明是一个爹生的,我是阮家大小姐,而你却成阮家大小姐的丫环吗?”
“没错,我自诩性格温婉,容貌也与你不相伯仲,若论千金派头,我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老天爷待我太过不公,我身份屈于你也便算了,连此后姻缘和际遇都要与你天差地别。像你这种镇日城只爱玩乐的人,哪里配得上谢公子的满腹经纶?”
“她配不上,你便配得上了?”谢容砚上前,不顾四周众目睽睽的围观,一把撩起了她的手臂:“你托人给我送信,以阮蓁的名义约我在太白客栈相见,却将我灌醉,自导自演一出好戏,污我损你清白。看我挣扎犹豫,不愿放弃阮蓁时,甚至不惜以怀上了我的骨肉为由,让我中途悔婚。枉我谢容砚自命风流不凡,到头来,竟被你这么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大约是他眼中的厌恶太过明显,婉静忽然冷笑出声:“你不必生气,自你得知阮蓁要嫁给纪君阳那日,大发雷霆不肯见我时,我就想通了。就算我如愿嫁你,也得不到你半分怜惜之心。你的心根本就……”
“所以你煞费苦心,请了长乐山的地头蛇与你演了一出戏,不惜假死陷阮蓁于不义之地,甚至还拖了那位刘姑娘来做你的替身死?”纪君阳忽然出声,打断她的话头。
“没错!”婉静说着,眸光流转落向谢容砚:“我豁出去了,我真是不懂,为什么好的都是阮蓁的。我到底有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我费尽心机也得不到半点,她却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你们就一个接着一个,都对她这么死心塌地,掏心掏肺……”
“疯子!你简直就是个疯子!”谢容砚眼中怒意炽盛,大掌死死钳住了她的手臂:“你可知道,你害我多惨?你可知道,如果不是你,我与阿蓁已经……已经……”
“没有已经了!”纪君阳阴魂不散般站在了他们身后,一反平日笑容可掬的模样,眼中一片霜冷:“阿蓁的年庚已经供入我纪家祠堂,她是我纪君阳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生,只有我可以爱她怜她。她死,也只有我可以为她身披缟素,同衾共棺!”
阮蓁怔怔站在原地,只觉心如刀绞。很显然,那日纪君阳与谢容砚一起离开后,分明便是商量好了今日的计划的。
他们一早就知道婉静没死,一早就决定让府尹大人陪他们演这场戏。所以才会那么神速的“抓到山贼”,甚至明明都还没有提审她,就贴了榜文要将她处斩。倘若不是婉静对她恨意太深,想亲眼见她被斩,这条计划根本就不可能成行。
可是纪君阳这家伙,竟似能猜透人心般,只凭刘姑娘的和长乐山那几个地头蛇忽然阔绰的事,便能猜出婉静的全部计划,无一遗漏。
眼前这个男人,到底长了一颗怎样的七窃玲珑心?又为何要娶一个像她这般简单到近乎蠢笨的女人?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般,纪君阳冲她眨了眨眼:“看为夫的帮你出气,是不是觉得大快人心?有没有被我道骨仙风的拳法惊艳到?你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阮蓁顿时觉得七窃之中都要生出烟嚣来。
她明明很难过的,她那么真心相待的婉静,居然是这样恨自己入骨的。
可是……
委屈,难过,愤怒,不安在心头交织酝酿,到头来,对上这人乌漆漆的黑眸,和好看得有点欠揍的俊颜,竟是半点也发作不得。
狐狸般洞悉世事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纪君阳抿唇微笑,张开双臂,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小娘子,来吧!为夫的肩膀,随便靠,不收钱!”
“为什么?”阮蓁略显哽咽的看着他。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娶我?”她瞪了他一眼。
纪君阳眸光微微闪烁,忽而一笑,露出两行白牙:“这种摆明了要说肉麻情话的答案,应该留到洞房花烛夜才说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