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青春是葳蕤绚烂的夏花,青春是悠扬动人的欢歌。尽管时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个人都有过不一样的流金岁月。近期,我们约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媒体人、专栏作家,撰文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广大读者朋友们一道分享他们的青春之歌。我们将从第14期开始,连续刊发,敬请大家关注。
马伯庸,内蒙古赤峰人,知名作家,人称“网络鬼才”。曾荣获2010年人民文学散文奖,2011年朱自清散文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董局中局》《风起陇西》《三国机密》,中篇小说《末日焚书》《街亭杀人事件》,散文《风雨<洛神赋>》《破案:孔雀东南飞》等。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宿命。
我的宿命,是转学。转学这种事,本没什么稀奇的,大部分人都可能会碰到一两次。不过像我这种从小学到大学一共转了13次学的人,就不太寻常了。平均下来,差不多每个学年都会转一次,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南到三亚,北至内蒙古,东接上海,西去桂林,少说也有八九个城市的各级教育主管部门在我的档案里留下过痕迹。
转学的原因是父母。他们因为工作关系,一直在全国各地奔波。我还能怎么办?跟着呗。所以,我从小学开始,就已经习惯了父亲或者母亲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然后我会冷静地收拾好课本与书包,跟着他们离开学校,登上火车或飞机,前往一个从未听过的城市,甚至来不及跟同学告别。所以我偶尔也会羡慕别人收藏的写满祝福的毕业纪念册,那是我所不曾经历过的。当然我也有他们没有的收藏——写满转学经历的履历表。别人只要简简单单3行就可以:小学、初中、高中,一挥而就;而我如果要把每条履历都写清楚,至少要两页纸才够。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转学都是因为父母的工作,最离奇的一次转学经历是在三亚。当时我们举家搬到三亚,家里人陪着我先去一所附近的某子弟小学考察,与校长交谈过后觉得不满意,转而选择了三亚一小。大人告诉我这个决定时,我正沉迷于漫画,左耳朵进直接右耳朵出了。到了上学那天,他们给我准备好书包,让我自己过去,我想当然地认为我该上的是那所子弟学校。我一个人背着书包,高高兴兴走进那所小学,找到校长,说我是那天来的转学生。校长给我分配好了班级和班主任。一直到3天之后家里人检查我的作业本,这个天大的错误才被发现。整个事件最奇妙的地方是,我那时候甚至已经被所在班级选为语文课代表了。
你看,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我就像是出海冒险的辛巴达,面对过无数性格各异的班主任,领教过无数校园小霸王的铁拳,交过无数交情或深或浅的同班朋友,暗恋过无数全国各地争奇斗艳的班花,见识过不同学校的奇闻轶事。
而这些经历里,最值得一提的,是一个关于大礼堂的故事。
这甚至不算是一个故事,但是我记忆犹新。
我高中的时候,来到了桂林附近一座小县城里的县中。这所中学非常普通,甚至比普通还要差一点,因为它的主要生源是县城附近农村的孩子们。他们通常只有一次高考机会,考中就跃入“龙门”,考不中就回家务农。因此,整个学校的学习气氛非常浓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肃杀”。在家长眼里,这是一所不可多得的好学校,但对还处于贪玩年纪的我来说,这里不啻一个地狱。当我得知自己还得住校时,眼前一黑,顿时觉得地狱的火湖也许还更舒服些,至少不用上晚自习。
好在我拥有丰富的转学经历,经过一个多月的磨合,我在班级里建立起了自己的人际关系,习惯了宿舍、食堂和教室三点一线的生活,也初步掌握了各科老师和教导主任的习性——最后一点对于校园生存至关重要。
不过对这所学校的校长,我一直没搞清楚他的脾性。他是个小老头,个子不高,花白头发,喜欢穿一身洗得略显发白的中山装,厚眼镜片。把他和其他校长区别开来的特征,是眉毛。校长的眉毛总是皱着,层叠挤在一起,好似在额头画了一圈等高线。
校长有事没事都会在校园里巡视,而且总是在最敏感的时刻出现在最致命的位置。比如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他会沉默地站在教室后排窗边,看看谁胆敢提前收拾课本;比如早上他会出现在操场和宿舍之间,看看谁胆敢赖床不去晨练。你永远无法预测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但他总是会在你最心虚的时候在背后突然出现。我们私下里把他称为“忍者”,而且还是“上忍”。
我曾经栽在他手里一回。县中的行政楼旁有一块大黑板,上头用粉笔写着各种通知。有一次学校发布考试通知,我恰好路过,一时童心大起,用指头擦掉了一个数字。没想到当天晚自习,校长突然出现在教学楼里,全年级搜人,气氛紧张至极。校长找人的方式很简单,一个教室一个教室讲话,先说明案情,然后说私自篡改通知的严重性,最后说如果不自愿站出来,就要承担后果。我不知道他是唬人还是真有手段,总之被吓得屁滚尿流,主动站出来承认了。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足足训斥了30分钟,还让我写了几千字的检查,当着全年级同学念出来。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我给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打了个标签:“凶狠毒辣”。他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纳粹军官和日本军曹,这种印象一直持续到“大礼堂事件”。
这所县中有一座大礼堂,大礼堂的布局很传统,前面是一个半圆形的舞台,台下是40排可以翻转座板的椅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是出口大门,出口上方有一个凸起的房间,有一截水泥小楼梯盘旋着接上去。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谁都不知道。大礼堂平时很少开放,只有在文艺汇演或者召开全校大会时才会使用。
那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教室里伏案苦学,忽然班长被校长叫了出去。没过一会儿,班长神情严肃地跑回来,说全班住读生立刻去礼堂集合(当时有一部分家在县城的走读生已经回家,上晚自习的都是住读生)。我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黑板篡改事件。而且从全体到大礼堂集合这个细节来看,恐怕这次的事情比那次更严重。不少人把目光投向我,吓得我忙摆手说这次不是我干的。
在班长的催促下,我们忐忑不安地收拾好书本,走出教室。看到其他班级里的人也都出来了,我心中一惊,看来是大事。礼堂的门已经打开,里面灯火通明,学生们正鱼贯而入。我下意识地在最后一排选了一个位置,大概是觉得离讲台越远越安全吧。
等到人差不多到齐了,我发现来礼堂里的是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几乎全部的住读生。没有人说话,连窃窃私语都没有,礼堂里的气氛恐怖而压抑。这时候校长从侧面走上舞台,没用话筒,就那么背着手用洪亮的声音对台下所有学生说:
“大家学习日程很紧,没时间,也不应该出去看电影。我有个朋友在电影局,我从他那里借来了最近才上映的《泰坦尼克号》的电影拷贝,今天给大家放松一下。高三面临高考,我没叫他们,只给你们高一、高二的学生放。”
包括我在内的学生们都傻在那儿,愣了一分多钟才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校长赶紧挥了挥手说:“你们声音不要太大,不然会打扰到别人。”这时一个监督晚自习的老师发出了疑问,说他看过这电影,这电影有两个多小时长,看完都快半夜了,会不会影响学生休息。校长大手一挥:“明天晨练取消,早自习照旧。”最后他还补充了一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你们要尽量保密。”
学生们没有欢呼,但是所有的人都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校长没多说什么,跳下舞台去。这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舞台上垂着一块白色的幕布,而礼堂后头的那个小房间,分明就是个放映室。幽蓝的光芒从放映室的小孔里射出,照射在幕布上。
这是充满梦幻的一夜。我们在一所县中的礼堂里看到了《泰坦尼克号》,看到了杰克“我是世界之王”的经典站姿,还看到了露丝的裸体。少年们瞪大了双眼吸着气,少女们垂下了头,唯恐与男生对视,但到了结尾的时候,她们哭得很大声,这次轮到男生垂下头,唯恐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泪水。
当电影播放完毕后,学生们走出礼堂,已经接近午夜,璀璨的星星挂满天空。最奇妙的是,这一切居然出自学校最严厉的校长的手笔,就像是一个最荒唐的童话故事。
次日上课的时候,那些走读生发现,住读生们个个神采奕奕、精神饱满。他们好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泄露秘密。从那次之后,整个高一、高二学生的精神面貌极好,校长的任何命令,都得到发自内心的支持。学生们走过礼堂边时,嘴边总带着微笑。
而让我懊恼至今的是,那一夜我居然选择了最后一排。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