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庆杰
陈子祥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还是决定将这把紫砂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山木先生。尽管他有些舍不得──这把壶虽不是太昂贵,毕竟是家传的一件玩意儿,几百年了,可家里实在是拿不出别的像样的东西来送礼了。
山木是一个日本商人,经营布匹的。在这个镇子上,他和陈子祥已经做了五年的邻居。山木在中国已经待了十几年,汉语说得非常好。他性情温和,除了具备一般日本人礼数较多的特点之外,说话的声音还特别小,语速也较慢,像怕吓着谁似的。山木嗜茶,而陈子祥就是开茶叶铺子的。他是南方人,老家的房前屋后都是茶树,自幼耳濡目染,极精于茶道。在午后生意清闲的时间里,山木就趿着木屐慢腾腾地进了陈子祥的铺子,一边品茶,一边听陈子祥讲茶道。山木听得极为虔诚,坐久了,他站起来伸伸懒腰,或在条几上拿起陈子祥那把祖传的紫砂壶,细细地把玩。壶是宜兴壶,通体都是手工雕刻的龙凤飞舞,刀工极为细腻,几百年传下来,壶体已经被把玩者抚摸得圆滑润泽。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交往了五年。陈子祥对山木心存感激,还是因为两个月前的一件事情。陈子祥四十岁上才有了一个儿了,老来得子,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孩子长到八岁上,耐不得铺子里的寂寞,经常偷偷跑到镇子外边的山脚下玩。不想这一天,竟然被土匪绑了票,索要三千大洋,三天备齐,否则撕票。陈子祥恰好刚刚进了货,压了不少本钱,他倾其所有,又借遍了亲朋好友,离规定日期只有一天的时候,也只凑足了两千大洋。那伙土匪极其凶残,时辰一到就会撕票,绝不通融。去年,永盛当铺的孙老板因为晚送了两个时辰,儿子被吊死在山崖下不说,连去送钱的伙计也被打死了,孙老板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陈子祥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却是一块大洋也筹不到。随着时间的逼近,他简直要疯了的时候,山木提着一只鼓囊囊的钱袋慢腾腾地踱了进来。陈子祥和山木,只是泛泛之交,他也从没想过要与这个日本人深交,特别是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后,他更是对这个东瀛人加了几分警惕和疏远。也就是说,他们的交情还到不了拆借大洋的地步,尤其是这么大的一笔钱,所以陈子祥压根没有考虑过向山木告借。救子心切的陈子祥,看到山木倒出来的一大堆白花花的大洋,一瞬间竟然泪如雨下。
山木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四个字:救人要快。孩子赎回来后,陈子祥和山木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这天中午,陈子祥一家正在吃饭,山木来叩门。这一天山木破例没有趿着木屐,而是穿了一双圆口布鞋,衣服也整齐了许多。山木一进门就深深地鞠了一躬,陈桑,晚上请到我家里做客,我的,请你吃饭。陈子祥一愣,两人交往五年多了,还没有互相请过吃饭。他就随口问道,您请客?还有谁?山木摇了摇头说,没有谁了,今天我过生日,请你务必赏光。
送件什么礼物好呢?整整一个下午,陈子祥费尽了心思。山木是他们家的大恩人,又仅请了自个儿一个客人,礼物太轻了是拿不出手的。而太贵重的东西,陈子祥也拿不出。自从儿子被赎回来后,茶叶铺每天的进账除留少部分维持一家人的用度之外,其他全部用来还债,至今还欠着山木五百块大洋。以前殷实的小康之家被土匪这一票折腾得捉襟见肘。最终,陈子祥把目光留在了那把祖传的紫砂壶上。陈子祥早就看出,山木非常喜欢这把壶,一有空闲,就爱不释手地把玩。
傍晚时分,陈子祥提着装了那把紫砂壶的精致木盒,叩响了山木家的大门。开门的是山木的妻子,一个叫樱子的秀气女人。樱子将陈子祥迎入客厅后,歉意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今天……今天的生日……不过了。
陈子祥将礼品放在茶几上,诧异地问,为什么?山木先生和我约好了的。
樱子迟疑了一下说,我们家里来了客人。
来了客人就不过生日了?陈子祥更加不解了。他正想告辞,忽然听到内室有激烈的争吵声,是日语,他听不懂。
陈子祥正惊疑,内室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同时传来山本的一声怒叱:八嘎!
随后门开了,一个身穿日本军服、腰挎军刀的青年捂着半边脸从屋里蹿了出来。他狠狠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陈子祥,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夺门而去。
樱子不知所措地又对陈子祥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的儿子,他不懂礼貌。
山木也从内室追了出来,他那平日里温和的面孔已经被愤怒扭曲得无比狰狞,看见陈子祥,他忽然泪流满面地号哭道,畜生!这些畜生啊!
陈子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上前想握住山木的手安慰一下,不想山木坚决地后退了一步,沙哑着嗓子说,陈桑,我们做不成朋友了,我儿子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情。说罢,他连连地后退、鞠躬,退一步鞠一个躬,大滴大滴的眼泪啪啪有声地落到木地板上。一直退到内室,山木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陈子祥在樱子歉意的目光中走出了山木的家门。
陈子祥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打开大门,一只精致的木头盒子滚到了脚下,正是昨天他送给山木先生的生日礼物。陈子祥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几步跑到山木的门前,大门已经上了锁。透过门缝,他看到山木家的屋门大开着,室内已经空空如也。
山木一家不声不响地搬走了。陈子祥除了疑惑不解之外,还怀着一份深深的歉疚,并为自己准备送给山木那把壶时的犹豫感到羞愧。他至今还欠着人家五百块大洋呢。
两天后,镇子上来了一大批难民,他们给这个宁静的镇子带来了慌乱的同时,还带来了南京大屠杀的噩耗。
选自《天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