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明
天刚蒙蒙亮,做纸师傅林庆祥的女人桂香就悄悄地起床了。桂香起床的时候,林庆祥正酣睡着,轻微地打着鼾。
林庆祥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做纸师傅,他的做纸技艺堪称一绝,方圆十几里有他这样娴熟的做纸手艺的人极少。一天下来,他不仅要比别人多做不少纸,而且他做的纸张张厚薄十分匀称适宜。一槽纸下来,可能为东家节省出更多的原材料,产出更多的纸张。因为他有手艺又没有架子,为人十分热心,这一带很多人做表芯纸时都愿意请林庆祥,有的人甚至宁愿等上一两个月。林庆祥就显得特别忙,一年四季都在四处做纸。农忙的时候可以照顾家里,农闲的时候又可以挣钱。虽然不能算很富有,但家里的小日子倒也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
林庆祥穿着背心下了床,洗了把脸。这时,桂香把那碗刚刚蒸好的鸡蛋端了上来,“趁热吃了。”林庆祥看看桂香,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每次外出做纸,第一天早上桂香总是要蒸好三个荷包蛋,而且总是蒸到他喜欢的六成熟。
早饭后桂香就开始帮林庆祥收拾行李。两张簾,一包补簾的针和呢绒线,桂香先把簾小心地卷成一个长筒,然后用红绳扎紧,再用一个长长的布袋套好。拿了两身洗换衣服,毛巾,牙膏,牙刷,香皂,一一准备齐全,装到另一个袋子里面,放进林庆祥出门用的背包里。桂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话。前一句说“纸棚里蚊子多,一定要让东家买好蚊香,夜里点一盘才好睡觉”,下一句说,“点蚊香时不要靠床太近了,怕东西掉下来烧着。”
林庆祥走的时候,桂香送到屋外面的大路口。桂香担心林庆祥做事太拼命,加夜班,“不要赶夜工。”林庆祥点点头,“放心吧,我早就不赶夜工了,除非是跟你在一起。”桂香的脸上一红,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幸福地说:“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又说哪儿去了?”走到水口的进候,林庆祥看到桂香还在那儿站着。心里不禁说了声,这女人真好!结婚二十多年了,还这么有情意。
林庆祥来到长山窝纸棚,今天是这一槽纸开工的日子,上午大家把纸棚收拾了一番,打扫了一下卫生,看了看后面小水陂里的水,在几个漏水处用锄头挖了点泥土放上石块填好堵好塞好,再看了看那根长长的竹笕,发现还管用,就照用了。
林庆祥从包里拿出那张蔡伦的画像,小心地挂到纸槽旁边的墙壁上,取下那块预先放好的香墩,点燃三炷香,对着蔡伦的画像恭敬地鞠了三个躬,把香插在香墩中间的孔里。蔡伦是做纸师傅的祖师爷。乡下做表芯纸的手艺人,虽然文化不高,这一点却非常讲究,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个做纸的人都一定要拜蔡伦先师像。
给蔡伦先师上过香,行过礼,林庆祥转身往胶水桶里看了一下,满满的一桶胶叶水,青里带黄,那只篾篓盛着大半篓胶叶浸泡在那里。他伸过手往水里一浸,抓起一把胶水再把手往空中一抬,那青黄色的水就在手里哗哗地往下流,最后扯成粘连状。
林庆祥点了点头,冲着外面叫了声:“老汪,这胶水熬得不错,火候不老也不嫩,浓度不稠也不稀,正合适。”
外面一个宏亮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啊,前几天刚熬好的。上午差不多了,过来吃筒烟吧。”
老汪是焙纸师傅,本村人,名叫汪得财。长得一脸福相,胖胖的脸,一小绺络缌胡从两鬓沿着脸颊直到下巴。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宽厚的感觉。他与林庆祥常常在一起搭档,相互之间都很熟悉。
这一槽纸,汪得财是东家。
两把烟筒发出“巴哒”、“巴哒”的声音。
老汪咳嗽了一声,又大声叫了句:“老吴,吃烟吧。”
半天没人答应,汪得财就自言自语了一句:“这老吴,到哪去了?是不是又看上哪家媳妇了?”
“咯,咯,咯”一个女人的笑声传了过来,“汪大哥,你还真说对了,别看老吴年纪一大把了,在那方面还真格春心不老。”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林庆祥见她满脸笑容,高高的个子,皮肤有点黑,身板比较结实但不显得胖,四十四五岁的样子,风韵犹存。看到林庆祥在场,女人冲他“呵呵”一笑,“林师傅来了。”
林庆祥点点头。女人名叫柳招莲,家就在旁边。林庆祥原来跟柳招莲不熟悉,但也了解一点她的情况,知道这女人做事泼辣,能干,是个远近闻名的乡村女能人。村里的妇女对她议论有不少,林庆祥对她的风流韵事也有所耳闻,又是跟乡里的干部,又是跟村里的书记如何如何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林庆祥对这些不以为然,别人的女人风流不风流,跟自己没有关系。不过,昨晚桂香的一番话,林庆祥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昨天晚上,桂香显得特别温柔,吃完饭就催着他上床,说是明天要出门去干活,早点休息。上床后,两人温存了一会,桂香偎在他怀里说,“这次去长山窝做纸要多久?”
黑暗中,林庆祥往桂香的脸上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桂香的表情是个什么样,“大概要一个半月吧,也不是很久,比起上次在浏阳三个多月,算是短的呢。”
“长山窝那几个伙计怎么样?汪得财这人我认识,是个厚道人,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桂香的语气像是有些担忧。
“老汪是个好人,踩料师傅吴长根为人也算好,为人精明,就是有点小算盘。不过,没有关系,东家是老汪,跟老吴没有多少关系。再说,他们两个人过去跟我在其他地方也做过伙计,都挺好的,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矛盾。”
“斫杈子的是哪个?”桂香又问。林庆祥知道,这才是桂香的重点,刚才那些话都无关紧要。
桂香说的杈子就是烧焙火的柴,纸棚里的杈子不像家里烧的柴。一般都是把地上的灌木整棵整棵地砍下来,用柴条捆成很大很高的一捆,担回来以后堆在纸棚专用的柴棚里。
“管他是谁斫呢?我做我的纸,请谁斫杈子是老汪他自己的事,只要他老汪能烧焙火就行了。”林庆祥语气显得斫杈子是谁无关紧要。
“可能是那个姓柳的女人吧?”桂香却并不停止,暗中抱着林庆祥,“我听说那女人很花,很骚,勾引男人十分有本事。有些乡里的干部和村干部都跟她有份。你到了长山窝,可不许跟她……”
林庆祥抱着桂香,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你呀,就别多心了,我们结婚也二十多年,我做纸也做了不少地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可是我给你提醒一下。再说,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
林庆祥笑了笑,“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我就不带被子去,天天早上去,晚上回,这总行了吧?”
桂香听了,心里很高兴,嘴里却说:“那怎么可以?一天到晚累个不停,早晚还得走几十里路,太辛苦了,你还是住在那儿吧,衣服可得自己洗,不能交给别人洗。我要知道别人帮你洗了,可不依你。”
“好,我自己洗,没洗干净可不要怪我。”
柳招莲自己搬了个小矮凳在林庆祥对面坐了下来,衣襟顶在大腿上使胸前的衣服高高隆起,两个毕挺的奶子凸现了出来。
林庆祥瞥了一眼,赶紧转移了视线。
心说,怪不得家里的女人担心呢。
林庆祥的眼神变化被柳招莲迅速捕捉到了,她对林庆祥笑了一下,林庆祥感觉出她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像是讽刺,又像是有点暧昧。
“柳嫂,真的是你斫杈子啊?”林庆祥赶紧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林大哥不信?还是不要我这个女人来斫?”柳招莲的目光迎了上来。
“谁说不要女人呢?”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一个人挑着一担料肉走进了纸棚。这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儿,两腮往里凹陷进去。高高的鼻子向下钩,像个鹰嘴。眼睛略小,却很有神。软软的扁担在他的肩上一闪一闪,簸箕有规律地晃动着,显得很有韵味。一把长长的烟筒挂在扁担头上,随着他走路不停地摆动。
老吴名叫吴长根,五十多岁,本村人,就住在离纸棚不到一里路远的吴家大屋。他是他们这几个伙计当中年纪最大的,从十六岁开始学踩料,到现在已经踩了几十年了。
老吴挑着料肉进去,取下挂在扁担头上的烟筒,放到旁边的一个大石头上,然后将料肉倒在一块长约五米、宽一米多的篾垫上。篾垫全是用青篾织成,这篾垫就是石臼。说它是“石臼”,是因为它和石臼的作用一样,都是用来碎料的工具,不同的是真正在石臼里碎料是用碓舂,而这种石臼碎料得用脚去踩踏。
吴长根用巴掌掬着水在竹笕下洗了把脸,取过烟筒走了出去。
汪得财把自己的烟袋递了过去,“老吴,吃筒我的,看看怎么样?”
“柳嫂,刚才你们说什么想要不想要的?”吴长根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就在他那钩鼻子前面缭绕着,“要是他们不想要你,今天晚上我要了。哈哈。”
“你要?我家里还养了一头老母猪,晚上你要不要?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可别把你家儿子带坏了。”柳招莲笑骂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向锅台,“我给你们做饭去。”
柳招莲走路的时候丰硕的臀部扭来扭去,一转眼功夫,就走到里边去了,接着就听到里边传来洗涮的声音。吴长根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口水,脑子里不禁浮想联翩,里面全是柳招莲的圆实的屁股。
林庆祥想,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他做了十几年的纸,远远近近地也做了不知多少家纸棚,一个女人斫杈子的,还是第一次碰到。
斫杈子是纸棚里四大活计之一。不过,那不是师傅干的活,没有什么技巧。做纸、焙纸、踩料,都要有技术,按规矩是要拜师学艺的。斫杈子是累活,只要有力气就行。夏天的山上,虫子多,日头毒,不是虫子咬,就是野蜂蛰。每天回来还得把踩料师傅剥剩的料皮挑到水碓房里去舂碎了之后挑回。胶水桶里的胶水没了,就得到山上采胶叶,熬胶水。一日三餐还要负责纸棚里几位师傅的伙食。有时碰上连绵的雨天,柴棚里的杈子柴烧完了,就是下雨也得上山去砍几把回来,否则,纸没法焙干。一旦焙纸师傅停下来,做纸师傅也得停下来,整个纸棚无法运转,就得停工。
今天是这一槽纸开张,菜比较丰富,鸡鸭鱼肉,样样俱全,还有几样蔬菜,桌子上还放了一瓶五十多度的土制烧酒。敬完祖师爷,汪得财抓起瓶子,“哗啦啦”就给林庆祥倒了大半碗酒。
“够了,足够了。”林庆祥抓住酒瓶子,不让汪得财再往碗里倒酒。
汪得财在自己碗里倒了不到一两酒,然后把酒瓶子伸到吴长根的碗上面,“老吴,吃点酒么?”
吴长根摇了摇头,推开了酒瓶,“我不吃,我从来不吃酒。”
汪得财把酒瓶往柳招莲的碗里一倾,“咕咚,咕咚”酒就从瓶子里冒出来,向她的碗里淌去。
柳招莲说,“够哩,够哩,汪大哥,倒介多酒做马格?”
她嘴上这么说,但并不伸手出来制止,一会儿,就被汪得财倒了满满一饭碗。
汪得财收起酒瓶子,刚放到桌上,柳招莲就接了过去,左手拿起来也不打声招呼就往林庆祥的碗里倒酒。
林庆祥“哟”了一声,赶紧伸手去制止。没料到柳招莲伸出右手就把林庆祥伸过去的手给抓住了,“大男人的,这点酒算什么?你别跟他们客气。他们两个呀,算不得男人的。”
吴长根一口饭刚扒到嘴里,听到柳招莲这么一说话,差点要吐出来。拿小眼睛看了看柳招莲,赶紧快速地嚼了几下,咽了下去,“我们不是男人?晚上你跟我睡一觉试试,说不定生个双胞胎呢。”
柳招莲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老吴,就凭你?想让我生双胞胎,恐怕屁都生不下一个来。对面马五家有一条老母狗,你老吴要是去了,说不准会生个六胞胎呢。你有种先把我这满满的一碗酒吃下去?”
说话的时候,柳招莲碗里酒早已下去了大半。
林庆祥说了句:“柳嫂的酒量可真高啊!”
听了这话,柳招莲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林师傅莫介子哇,我也只能吓吓老吴,在你面前,就不行了。”
吴长根听了,看了林庆祥和柳招莲一眼,感到十分失落。
林庆祥起了个大早,擦了把脸,然后按照惯例给蔡伦祖师爷恭敬地上好三炷香。
“老林,起这么早?”不知什么时候,柳招莲从柴棚里钻了出来。一脑壳蓬松的头发乱七八糟,上面还有柴屑,手里捏着一柄砍刀。
“哟,是柳嫂,天光就进山了?有露水呢。”
“是啊,今天的露水可大呢,这不,裤子都湿了。”柳招莲抬起腿,把湿了的裤管给林庆祥看。
果然,膝盖以下的裤子全湿了。
“柴也够烧的,用不着这么早。露水浸多了对身体不好,容易得关节炎呢。到阴天雨天就吃不消,可千万不要得了介种病。”林庆祥只是习惯性地这么说了一句,以往碰上谁早上出门,他也是这么说。
柳招莲往焙纸的那个房间一指,“介只东西就是一只吃柴的老虎,每一工都要烧很多柴。不要看介子一大堆,烧只把星期就没得有了。天晴还好,就怕老天爷落雨,还是趁天气好多斫点归来。我屋下春伢子在县城读高中,今天上昼我还要去万载县城开家长会。所以早点起来,斫了两把柴。谢谢你!老林。”柳招莲说着,用手拂了一下额前的几根头发,走了。
“谢谢我?”林庆祥心里有些不解,为什么谢我?后来他想清楚了,就是为了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露水浸多了对身体不好,容易得关节炎”,想到这,他笑了笑。
这女人在家里可是缺少关心啊!
一会儿,汪得财来了,两个人打了声招呼,汪得财开始烧焙火。焙壁是一道长约四米,高两米多,上面封顶的夹墙,夹墙的两面砌成斜面,用石灰和泥浆抹得平整光滑。把夹墙烧热,在墙面上贴上刚从槽里起来的纸,三十张为一版,一会儿就焙干了。取下一版,再贴一版。这边的刚贴上,那边的又干了。焙壁从两头看上去是一个梯形,两头各有一个一米来高的口子,那是用来烧杈子用的,烧好后,再用盖板盖上。
“呼”地一声火苗把焙壁里面的砖映红了。老汪抓起一把昨天烧剩下的晒得枯黄的蕨扔到焙壁门口,用长长的烧火棍叉着往里塞,叉了几把后,老汪又吃力地扛过来一把杈子柴,拆开捆条,不断地用烧火棍往里添柴。
搬的时候,老汪叫了声,“这女人力气可真大,我都要搬不起了。”扔到地上又笑着说了句,“不知她在床上是不是也有这么大的力气?”林庆祥听了,没有说话,只看着老汪笑了笑。
两个人远远地看着焙壁里的熊熊烈火,抽烟聊天。
不知怎么就聊天了柳招莲身上。
“她可真早,刚刚我看到她就砍了一担杈子回来。”
“这女人可真不容易啊!”汪得财叹了口气,“家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由她全包了。特别是这几年,更是十分辛苦。”
柳招莲刚嫁过来时是村里的一枝花,能歌善舞,会唱会跳,让村里的后生小伙子都眼热。老公汪水泉与她是高中同学。本来,两个人都没这个意思。可是,每天只要一走进教室,就有同学笑他们。搞活动的时候,只要他们稍近一点,马上就有人开玩笑。毕业的这半年,两人真的谈起了恋爱。两年后,就嫁给了他。
柳招莲嫁过来之后,很快被物色到大队里当了妇女主任,一家人恩恩爱爱。第一年,柳招莲给汪水泉生了个女儿;第三年底,再生了一胎,结果还是女儿。
大队的干部动员她去做节育手术。
柳招莲说:“我不去。”
公社的干部说:“你要是不去,你这个妇女主任就当不成了。”
“那我就不当,我现在就去把东西收拾回来。”果真,下午,柳招莲就把东西收拾回来了。
分田到户的第三年,柳招莲果真给汪水泉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十分高兴。乡计生办知道他们生了小孩后,处罚了他们五百元钱。汪水泉的父亲和母亲觉得这钱太多了,心疼得不行。柳招莲说:“爸,妈,犯了法,受点处罚是应该的。你们就放心吧,不用多久,这几百块钱我跟水泉又会挣回来的。”
一转眼,女儿,儿子都长大了。大女儿读高一,二女儿读初二,儿子读初一。一个个成绩都不错,夫妻两个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时出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几乎给这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
每逢竹子盛年,汪水泉都要和汪观云他们一块去五公里之外的天子岗 “下青山”。“下青山”是一个纸棚术语,其实就是带上专用的砍刀——“竹纹铁”,上山砍那种刚刚长出枝条和叶子的嫩竹。除了适当留下“种竹”之外,当年长出的其余嫩竹全部砍下来,成为做纸的材料。为了便于到时搬运,破成竹纹片,砍的时候竹子一律靠坡往上倒。
那天砍到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汪水泉觉得有些累,他找了一块平整些的地方脸朝山窝坐下。摸出随身携带的纸烟点着,刚吸了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嗖”的一声,他扭过脸去回头一看,来不及了,一条竹子快速的从陡峭的山坡上正对着自己箭一般地冲了过来。他来不及站起来,就觉得身后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顺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柳招莲赶到乡医院的时候,汪水泉醒了过来。
“水泉,你怎么了?”柳招莲哭了起来。
汪水泉吃力地说了声:“想要抽筒烟,被竹子撞了一下,不要紧,住几天就会好的。”
“水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汪水泉皱着眉头,咬着牙,一看就知道他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现在就是很痛。”
医生的表情很严肃,他给柳招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走廊上去说。“情况十分严重,乡医院的条件十分有限,我想你们还是尽快转院。”从医生的表情和话里,柳招莲知道后果很不妙。
乡医院只对他进行了简单的外伤包扎,汪水泉就被连夜送到县人民医院。
全面检查和会诊之后,县医院的专家告诉柳招莲,“脊柱严重受伤,下肢有瘫痪的危险。”
柳招莲差一点晕了过去,如果下肢瘫痪,今后汪水泉就只能坐在轮椅上过日子,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了。以他这样的性格,能受得了吗?她一个人躲到医院的厕所里偷偷大哭了一场。
一个星期后,省里来的专家给汪水泉做了手术。
在手术室门外,柳招莲和汪水泉的父母足足等了五个多小时。柳招莲什么也没有吃,手心里却不断地冒汗,几乎要虚脱了。当汪水泉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柳招莲急切地走上前去,问了句:“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很顺利。”
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彻底放下了,柳招莲当众哭了起来。
汪水泉的下肢没有瘫痪,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只是从此之后,他的背稍微有点驼,身子显得有些佝偻,再也不能干重活累活了。
汪水泉的受伤使这个家庭经济上遭受重创,五万多元的医药费,不仅花去了他们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还使他们欠下了近两万多元的债务,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汪水泉的受伤,也给这个家庭在事业上也带来了重大的打击。过去,汪水泉主外,柳招莲主内,家里家外井井有条,红红火火。出事之后,一切担子全压在了柳招莲身上。汪水泉只能在家里或到附近人家家里做点篾匠活,平时在家里织点工艺品,挣点手工费。
现在,两个女儿正读大学,儿子在县城读高三。
林庆祥不由得对柳招莲多了一分敬佩,这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也是一个负责任的女人。
中午,柳招莲从县城回来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洗了把脸,走到纸槽边看了看,“林师傅,你做纸真快!”
“也不快,大家都差不多,你开家长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招莲伸手拂了一下额头的头发,笑着看了林庆祥一眼,“也应该回来了,我骑自行车到乡政府门口,在那里坐班车,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九点半钟的会,我刚好赶到。十点半开完会,就火速往回赶,这不,顺便帮你们带了点菜回来。”
林庆祥看了眼前这个女人一眼,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经历了家庭重创的女人。她脸上没有半点的怨恨和颓丧气息,“骑了自行车爬了这么远的山路,很辛苦。歇歇吧,也不要太累了。”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林庆祥的话很贴心。柳招莲感激地看了林庆祥一眼,果真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看着林庆祥一张张地用簾把纸从槽里水淋淋地提起来,轻轻贴到纸砣上去。
林庆祥把竹簾放到簾架上,伸到槽里,两手用力,向水中一沉,先往身边端起,把竹簾向外略微倾斜,水中的纸浆就在竹簾上面向外漫去;接着顺势再把竹簾沉到水里,向外端起,竹簾向里稍稍倾斜,纸浆就在竹簾面上向里侧漫过来。纸浆留在竹簾上面,水“哗哗”地从缝隙中流下,回到槽里。林庆祥这两个动作,一里一外,正好把竹簾上面的纸浆荡平,四处均匀,厚度一致。
做表芯纸的技术关键就在这一起一落的倾斜里面。竹簾下到槽里的时候,力度最难掌握。一般的人,三尺来长,二尺多宽的竹簾一到水里,由于水浮力和重力作用,把握不住,拿起来,双手用力不平衡,不是这个角低就那个角高,有的地方纸浆多,有的地方纸浆少,从而厚的地方厚,薄的地方薄,同一张纸各处厚度不一。要么上面没有纸浆,全随着水跑了。由于力度掌握不好,可能这张纸的纸浆多一些,厚些,那张纸的纸浆少些,薄些,做出来的纸厚度各不相同,既浪费了材料,又没有卖相。
两个动作下来后,林庆祥把上面的簾架往外一放,抓起竹簾转身九十度,弯下腰轻松地把粘有纸浆的竹簾往湿漉漉的纸砣上贴过去,动作舒缓而随意。他把竹簾拿起来的时候,纸浆就贴在纸砣上面了。只见他拿起竹簾回转身子,左手把竹簾放到簾架上面,“嗒”的一声夹住。然后,右手扬起,划了个弧线,落下,在槽沿上“啪”地一拍。伸手握住整个簾和簾架,两只大拇指捏紧,再次伸到槽里面。转瞬间,又一张纸起来了。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柳招莲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林庆祥做纸与别的做纸师傅不一样。动作看似十分随意,却潇洒而有力。坐了不到十分钟,柳招莲就站了起来,“我得去斫几担杈子回来了,今天为开家长会耽搁了一上午。”说完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弯下腰顺手拿起靠在门框上面的柴刀。拿柴刀的时候,柳招莲偷偷地看了一眼林庆祥。
早上,林庆祥给祖师爷上完香,抽过一筒烟之后,回到房里端着脸盆正要出门到前面的小河里洗衣服,迎面进来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吓得林庆祥往后退了两步。一看,原来是柳招莲。
“柳嫂,早啊!”
也许是因为两人刚才差点碰到一起,柳招莲红着脸站在那里,“林师傅,洗衣服去?”她手里拿着一把砍刀,看样子是准备上山斫柴。
“是啊,昨天夜里换下的几件衣服,正准备洗呢。”
“这是我们女人家做的事,还是我来吧。”柳招莲伸手就去拿林庆祥手里的塑料脸盆。
“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洗,不用麻烦你了。”林庆祥想起老婆的话,心里一阵紧张,赶紧护住了脸盆。
柳招莲用力抓住脸盆,两人把脸盆弄得变了形,“这有什么关系?你还客气什么?来,我给你洗。”
林庆祥担心万一被人看见了,还不知会怎么议论他们。于是,他赶紧放了脸盆。柳招莲端了脸盆下到前边的小河里去了。
很快,柳招莲就端着脸盆从河里走了上来,衣服晾在了门口的竹篙上。
林庆祥看看,柳招莲洗的衣服比自己马马虎虎洗的硬是要干净些。就是晾在竹篙上面,也晾得要舒展一些,让人看上去更舒服,不像往日皱皱巴巴。
“多谢!多谢!麻烦柳嫂了。”
“举手之劳嘛,谢什么!明天开始,你的衣服都让我来洗吧。”柳招莲拿着脸盆正往屋里走,听到林庆祥的话,回过头来冲林庆祥一笑。
“不用了,真不用再麻烦了。”林庆祥连忙摆摆手,心说就是这一次,要是老婆知道了,恐怕还不依不饶呢。
上午十一点多钟,吃过一筒烟之后,林庆祥到焙壁那里看了看纸砣,看吴长根焙了两壁纸。“老吴,是不是得加点胶水了?”
吴长根点点头,“是该加一点了。”
林庆祥回到槽边,拿过长长的水勺,伸到胶水桶里舀了两勺加到槽里。一边做纸,一边唱起了山歌,嘹亮的歌声从纸棚里传出去,沿着山冲,沿着那条小溪流,飘向远处的山林,飘进人们的耳朵里。山歌是纸棚人的传统,纸棚人人人都是好手,随便哪个开口都能唱出几首山歌来。
“竹子长来竹子高,妹子身材真苗条。哥哥日里夜里想,想得心里像火烧。”
林庆祥嘴里哼着歌,手底下却丝毫没有稀松平常,黑色的竹簾在他的手里不断地舞动,左边的纸砣不断地加高。纸槽里的水在林庆祥的手底下不断地溅起水花,发出欢快的声音,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被人逗着不住地发笑。
林庆祥一段段地往下唱,唱得有点野,“妹妹身子像柳梢,胸前鼓起两个包。昨天晚上跟你睡,包包把哥顶伤了。”
林庆祥正唱着,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女人对歌的声音。
“竹子长来竹子高,阿哥肩膀最可靠。妹妹日思夜又想,想得心头似火燎。”
林庆祥赶紧停了下来,他听出,这是柳招莲的声音。
柳招莲接着又唱了一首,“哥哥说话真好笑,蛮不讲理世上少。只怪哥哥太用力,莫怪包包太大了。”
林庆祥没敢接着唱下去,他有点担心人家笑话。
柳招莲以为林庆祥会接下去,等了半天,不见林庆祥的声音了。大声叫了句:“林师傅,怎么不唱了?你唱得很好听,很久没听过唱得这么好的山歌了。唱唱吧,大家高兴一下。”
吴长根在一旁起哄:“老林,就唱唱吧,今天柳嫂有兴致。要是以往,我们唱哑了嗓子,她也不吭一声呢。今天你们就来个郎妹对唱。”
林庆祥正犹豫着唱不唱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宛如当头一记炸雷。
“林庆祥,唱啊,来,让我来听听你们这一对唱得好不好。”
林庆祥心里一惊,她怎么来了?刚才唱山歌不知听到没有,要不然可就麻烦了。
“怎么不唱了,我老远就听到你们哥呀妹呀的唱得多好。你们不觉得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桂香背着一个背篓站到纸槽面前,一脸怒气,与她同来的还有邻居王大嫂。
林庆祥看到一脸怒气的桂香站在门外,把手中的簾搁在槽上面,停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桂香手里拿着一把打猪草用的镰刀,重重地把背篓放到地上,用力把镰刀插进猪草里面,“我怎么来了?再不来,老公就要跟人家跑了。你才来几天?就在这哥呀妹的,再过几天,怕就要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你说什么呢?我刚才还说今天下午早点收工回一趟家里。”林庆祥觉得桂香来的真不是时候。
桂香冷笑一声,柳叶眉竖了起来,反问道:“回家?难怪唱得这么好听。原来是要回家了,是不是回家之前舍不得妹妹,还要唱一上午再回来?”
林庆祥知道柳招莲在隔壁听着自己与妻子的对话,听了这些话她肯定很难受。他赶紧离开纸槽来到妻子面前,“你也真是的,哪个走纸棚的人不唱几首山歌?平时我们不都是这样唱来唱去的吗?”
桂香重重地一跺脚,“不行,你在别处可以唱,就在这里不能唱,跟这样的骚货什么哥呀妹的。你不嫌丢人啊?”
柳招莲正在切菜,他们夫妻两个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也听到了桂香骂她骚货。她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切她的菜。
桂香怒气冲冲来到柳招莲身边,“不要脸的骚货,竟然勾引起我老公来了。”
柳招莲看也没有看桂香一眼,仍然切她的菜,没有做声。
桂香擦了一把眼泪,“快活?你跟这骚货快活是吧?”
“你——,太过分了。”林庆祥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啪”地一声,桂香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
桂香想不到一向疼自己的男人今天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自己,猝不及防的她吃惊地看着林庆祥,“你,你,为了这个骚货你竟然打我?”
林庆祥对着王大嫂叹了一口气,“唉,王大嫂,你看看,你看看。她实在太过分了,跑到这里来出尽洋相。丢人现眼。”
“我出洋相,我丢人,你跟她过去吧,不要回家了。”桂香一边哭一边走,连背篓也不要了。
王大嫂一看,连忙把她的背篓也背上,小跑着赶了上去。
林庆祥跑了几步,跟了上去,懊恼地说:“王大嫂,麻烦你在路上多跟她说说,帮我多安慰安慰她,下午我收工后就回来。”
林庆祥来到柳招莲做饭的锅台边,“柳嫂,实在对不起!请你不要跟她计较,我代她给你赔不是了……”
柳招莲的肩膀一耸一耸,看样子在抽泣。听了林庆祥的话,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放下手里的菜刀,伏到竹椅的靠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下午,林庆祥提前半小时收工,跟汪得财和吴长根打了声招呼就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汪得财看到林庆祥回来了,笑问:“老林,昨晚回去跪了踏板吧?”
林庆祥笑笑,看了吴长根一眼,“哪能呢?跪踏板,那是什么男子汉做的事,那纯粹是龟孙子做的事。”
吴长根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跪踏板的怎么就成了龟孙子了?这叫做适当的让步嘛。你看,这墙上写的,毛主席他老人的话,‘当老公的一定要讲究斗争策略,在严峻的形势下委屈自己就是为了保持家庭稳定。’”
汪得财听了,呵呵笑了起来,知道吴长根又把那条语录拿出来乱改一气。他指了指墙上,“老吴,你又在乱改主席的语录,小心他老人家生你的气。他老人家说的是‘革命者一定要讲究斗争策略,在严峻的形势下保存自己就是为了消灭敌人。’看样子你是跪踏板跪得多了。”
林庆祥抬头看了看墙上,果然隐隐约约写着刚才汪得财说的那条语录。
汪得财笑道:“只要多说好话,女人总是会原谅男人的。”
林庆祥高声说:“这话有理!”
六月的天气,天上的太阳已经很毒。白花花的日光射到地上,把一切都烤得滚烫滚烫,空气显得分外的闷热。人们站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汗水也不停地往外冒。柳招莲已经是山上山下来回三趟了,从山上下来,进到屋里,全身都湿透了。薄薄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把那凹凸有致的身材显现了出来,她拍了拍身上的柴屑,倒了杯水。
汪得财从焙纸间跑了出来,拿着一把蒲扇不停地扇,“受不了,受不了,真热得受不了。老林过来吃筒烟吧。”林庆祥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的一件衬衫也湿透了。
看到柳招莲的衣服湿了,林庆祥说:“柳嫂,天气太热,省斫一担吧,不要把人累病了。”
柳招莲听了,似乎很感动,“不要紧,正好旁边有个山洞,实在吃不消的时候,我就到洞里躲一躲,里面很凉快。”
昨天晚上,柳招莲收工回到家里,早早地睡下了。汪水泉看到她郁闷的样子,知道她在外面可能受了气。就上了床打算安慰安慰她,谁知她却靠在汪水泉的肩上哭了起来。
桂香闹过之后,林庆祥严格遵守约定,每隔三天回一趟家里。有几次桂香要跟着一块过来,林庆祥不愿意让她跟柳招莲见面,怕两人到时尴尬,“你就别去了,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呢,你要走了,这个家谁来照看呀?”
桂香嗔怪地看了林庆祥一眼,“我又不是住十天半月的,上午来了下午回家。你这么怕我过来,是不是真的跟那柳招莲有什么事?”
“你瞧你,扯哪儿去了,我跟她能有什么事呢?隔个两三天回来一次,该检查的你也检查了,该交的都交给你了,有没有事你还能不知道?你呀,就别再操那份闲心了。”林庆祥暧昧地冲着女人笑了起来。
桂香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满足地笑了。
桂香暗中对柳招莲作了一些了解,知道柳招莲的丈夫受过重伤,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读书,家里的一切都压在她的身上,不禁对她有些同情,这个女人也太不容易了!心中暗暗佩服柳招莲的能干。想想自己在家里,重活累活基本上不用干,全部林庆祥一个人包了。一直以来,林庆祥都十分疼爱妻子,从不让她干稍重一点的活。他有一句口头禅,“这哪是女人干的活?你回去吧,我来。”想到这里,心头就感到无限甜蜜。
想到柳招莲比自己年轻,身材还这么窈窕,丰满,桂香心里又不免隐隐地担心。男人一个个都像偷腥猫,哪有不喜欢漂亮女人的?万一林庆祥一时把握不住,可就难说了。借着打猪草的机会,桂香时不时地还是会过来长山窝纸棚。她知道这么看一下起不了什么作用,可是,总觉得这样看一下,心里才踏实一些。
桂香有点怕碰上柳招莲。
桂香从纸棚出门时恰巧被汪得财撞见了,“桂香嫂来了,这么快就走?不要走,到这吃中饭。”
桂香心里有意留下来,可是想到柳招莲又感到为难,站在门口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看看自己的男人,又看看外面,摇摇头,“不了,我还是回去吧。”
林庆祥知道她是因为跟柳招莲吵了架,留下来,就得吃柳招莲做的饭菜,有点拉不下面子。现在就这么离开,让人感觉怕了柳招莲似的,又不甘心。就劝了一句:“这么晚了,吃了中饭再回去吧。我做这一槽纸,你还没在这吃过饭呢。”
听到男人留自己在这里吃饭,桂香很高兴,心里感到特别受用。喜滋滋地说:“好吧,吃了饭我就走。”随即想到要跟柳招莲一起吃饭,她的神色又暗淡下来。
桂香打来一盆水放在一边,拿起一把小白菜一片片剥下来,放到水里一片片洗干净。反复洗过几次之后,再放到一个干净的塑料篮子里面。洗好白菜,又拿起一块猪肉洗干净,切好,用碗盛着放到橱窗里。
柳招莲挑着一担杈子回来的时候,看到一把杈子拆散了放在棚里,笑着叫了声:“汪大哥,怎么搞的?拆了的杈子也不放好,我这杈子怎么堆啊?”
柳招莲洗了把脸,正准备生火做饭时,看到菜已经洗好,切好了。禁不住“咦”了一声,“汪大哥,你们哪个帮我把菜都洗好了?”
汪得财打开门,从里面伸出脑袋,“不是我,我没看到是谁呢。”
柳招莲笑着说:“不是你汪大哥,更不会是老吴这个人,他这个人最不愿意帮人家做事,那就是林师傅了。”说完就往做纸间走来。
脚步还没有踏进去,柳招莲就叫了声:“林师傅”话音未落,看到了桂香坐在那里。不由得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瞬间明白了,那些菜是桂香帮忙弄好的。
桂香早就听到了柳招莲的声音,心里多少有些准备。可是,柳招莲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桂香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想做一个笑脸出来,又笑不成,想板着一副脸孔,又做不到。
两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柳招莲硬生生地说了句:“你来了?”就转身回到厨房里了。
听到柳招莲跟自己说话,心有歉意的桂香赶紧站了起来,正要说话时,才发现柳招莲已经走了。她看了一眼林庆祥,只好又坐下了。
厨房里很快传来生火做饭的声音,不久,又传来炒菜声。一会儿工夫,柳招莲大声叫了句:“吃饭了。”
正好,吴长根挑着一担料肉回来,听到柳招莲叫吃饭。笑夸了自己一句:“我还真准时。”
柳招莲说:“老吴是长了一副狗鼻子,十分灵,老远就闻到菜香,赶紧回来。”
吴长根打趣道:“我要是狗鼻子就好了,你身上的气味我全闻到了。”
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桂香有心跟柳招莲说一两句话,又实在拉不下面子。柳招莲本来也想表现得自然一些,可是想到上次桂香骂的那些话,脸皮也绷得紧紧的。几个男人本来在饭桌上喜欢随意开玩笑。但是今天,也很少说话。大家匆匆扒过几碗饭,就放下饭碗离开了桌子。
几天之后,桂香又来了。
柳招莲还是在山上没有回来,当她回来准备弄饭的时候,看到桂香正在往灶堂里面添柴,饭快要熟了,心里不由得一热,走进去说了声:“还是我来吧。”
桂香说:“你刚从山上下来,先歇着,息息汗吧。反正没事,我来做也一样,就是怕没你做的好吃。”
无形之中,两个本来心存芥蒂的女人,开始握手言欢。两人聊起了家常,桂香说起了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柳招莲谈起了正在读大学的两个女儿。一会儿说到养的母猪生了八只猪崽,一会儿又说到家里的小鸡老生病。
林庆祥在里面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开心地笑了。
山里的天气,午后变化得快。这一段时间天天这样,午后来一阵大雨,有时一下就是半天时间,给柳招莲斫杈子带来很大的影响。看着柴棚里的杈子一天比一天少,柳招莲心里很着急。可谁知天老爷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接连又下了两个整天的雨。
总算开天了,那天上午柳招莲斫了三担杈子回来。下午又上山了,就在快要砍好一担杈子的时候,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她想,要下雨也来不了这样快,先砍好一担再说。谁也没有想到,那天的雨来得特别快,说来就来了。而且下得特别大,雨点砸在地面的枯叶上“啪啪”作响。
林庆祥、汪得财还有吴长根三个人正在抽烟。看到雨点这么大,汪得财说:“柳招莲还在山上呢。这么大的雨,全身也湿透了。”
吴长根“叭哒”一声吸了一口烟,“不碍事,旁边有个黄泥洞,她一定会到那儿躲一会儿的。”
“黄泥洞,不是石洞?”林庆祥问了一句。
吴长根像是带有讽刺地看着林庆祥,“不是石洞。我们这地方哪来的石洞?那是做土坯房时,挖黄泥挖出来的,有三米多深,人在里面淋不到雨。”
林庆祥不放心地说了句:“这一段时间老下雨,山上的土都湿了,该不会塌下来吧?”
吴长根听了,像是回答林庆祥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不会吧,这洞都好多年了,从来没有塌过,过去大家在山上碰到大雨也都是到那儿躲的。”
汪得财一副担忧的样子,“是啊,那个洞真的很危险,这几天的雨把山上的泥土都发胀了。”
林庆祥放下烟筒拿起一顶箬笠,随手抓起一把伞就往外走,照着以往柳招莲回来的路上找过去,他知道,斫杈子的地方离纸棚一定不会太远。
果然,不到十分钟,他就看到了一片被砍得干干净净的山,地上的灌木全被砍掉了,只留下高大一些的树木,就是这附近了。再住上走,果然看到柳招莲站在洞里,洞口高出山路大约有三四米,正一脸的焦虑。
林庆祥紧跑了几步过去,把伞递给柳招莲,“快点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柳招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你!林大哥。”她没有用林师傅这个称呼。才走出没多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山洞真的塌了下来。林庆祥回过头去一看,一块圆形的大石正向他们飞快滚来,“闪开”,他伸过右手揽住柳招莲的腰,用力将她向自己那边一拉。柳招莲正走着,突然被林庆祥抱着腰向他那边,不由吓了一跳,听到林庆祥叫了一声“闪开”之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重重地与林庆祥摔到一堆。左半边身子正好压在林庆祥的身上,林庆祥的右手竟然紧紧握在她的乳房上。
林庆祥因为拉了柳招莲一把,动作稍微慢了些,大石刚好从他的脚趾上碾过。石头滚下山窝之后,他感到脚上疼得厉害。想要把脚收回来看看,却发现柳招莲正压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右手手中软软的,凭感觉,知道这是柳招莲的乳房。
柳招莲半天才缓过神来,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还压在林庆祥的身上,而林庆祥的右手正好握着自己的乳房。她看了林庆祥一眼,正好林庆祥也看着他。柳招莲的脸不由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爬了起来。她知道,就在刚才这短短的一瞬间,林庆祥已经两次救了自己。
林庆祥把脚收了回来,取下鞋子一看,小脚趾血肉模糊,钻心似的痛,估计是把骨头压碎了。
两人一身泥水地回到纸棚里,柳招莲的脸色还是苍白的,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听了林庆祥把刚才的惊险场面说了之后,“太危险了,要是晚去两分钟,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汪得财也感到非常吃惊,“想不到这个洞十多年了,今天却塌了下来。”
汪得财冒雨去找了把草药回来,用石头砸碎了给林庆祥包扎好,“老林,你真是个好人,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还真说不定要出什么事。”
按照山里人的做法,柳招莲这叫做再投了一次胎,要办几桌“三朝”酒。第三天,柳招莲果真备了几样酒菜,请他们几个人,还有自己的父母一起过来到家里吃了一顿饭。
一家人对林庆祥感激不尽。
林庆祥看到柳招莲家里到处是篾织的工艺品,制作上都很精美。
“汪师傅的手艺很高啊!”
汪水泉苦笑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计,“哪里?我这是没办法,混饭吃啊,林师傅。”
汪水泉精神不是很好,因为长期呆在室内,很少接受阳光照射,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脸上带有些病态,神色也很疲惫。从交谈中可以看出,他表面开朗的背后有着深深的忧虑。
吴长根笑林庆祥,“老林,你救了这个女人的命,找个机会把她睡了,她也许会答应你。”
“老吴,你说什么呢。”
“柳嫂,林大哥救了你的命,你拿什么报答他。”吴长根几乎每天都要问一句。
“老吴,你操这份心做什么?怎么报答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看着林庆祥每天都是一瘸一拐地走路,柳招莲总觉得欠了他什么似的。有时她也想到那天林庆祥救她时,手从腰上滑到了乳房上面。每当想起这个时候,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时间虽然很短,但给她的印象却十分深刻。
林庆祥有时也拿着烟筒到焙纸间去看汪得财焙纸,陪他说话。汪得财做事动作麻利,厚厚的纸砣斜放在面前,只见他快速地从那湿润的纸砣上小心取下一张张纸。左手扯着纸角,右手用一只松针做的刷子托住,住焙壁上贴。一会儿就贴了一壁满满的,贴好这边的,另一边的已经干了,收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好,又开始贴,动作十分轻柔。薄得透明、湿润柔软而又容易破裂的纸张在吴长根手里非常听话,老老实实地一张张贴到墙上。有时纸砣上的纸角不明显,不容易把纸一张张分开了,吴长根就用一个两三寸长很光滑的角形树根,在纸角上用力按住,再用另一只手用力把纸角往身边抹,把纸搓开。然后把嘴巴凑到纸砣的角上,用力吹几下,把纸角一张张吹开。他的动作熟练,轻巧,不显得拖泥带水,像是在做一件十分轻松的艺术活。
那天,他们正聊着,汪水泉也来了。
“汪师傅,你怎么也来了?”林庆祥赶紧出去给他搬来一个小凳子。
“过来看看,在家里闷着,出来透透气啊。”
“水泉,你那些工艺品好像卖得不错啊。”听到汪水泉的声音,汪得财也出来了。
“是卖得不错,这不,我一个亲戚搞了个竹制工艺品厂,要我过去当师傅,他那边过几天就开张了。”汪水泉的样子显得特别高兴。
“老林,水泉过去担竹纹,一次能担两百八十斤,我们这个村,还没有哪个超过了他的,开竹纹筒子的时候,别人开一担,他要开一担半,开出的竹纹片片匀称。不像有些人开的那样,大大小小的。出门包青山、开筒子,大家都争着跟他打伙计。栽禾的时候,总是他栽头排,栽得又快又直。”
林庆祥给汪水泉递过去一筒烟,汪水泉摆摆手,“林师傅,谢谢!戒了,过去也吃烟。出事后就戒了。柳招莲说对身体不好,非让我戒了不可。”
汪水泉本来很少来纸棚里聊天的,自从林庆祥救了柳招莲之后,他也经常来纸棚里看看了。
林庆祥走路一拐一拐,回到家里,桂香问他怎么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受伤了。”
桂香就说:“我也知道受伤了,我是问你怎么受的伤?你一天到晚站在纸槽旁边,哪儿来的受伤。”
林庆祥想着要不要说实话,后来一想,反正她迟早要知道的,如果说了假话,到时反而不好。于是就把受伤的过程说了一遍。
他以为桂香又要唠叨几句,或者不高兴,又吵起来。谁知桂香沉吟了一会,“这事我不怪你,命比什么都重要。”
桂香要看看他的脚趾,打开包扎来一看,心疼得不得了,“怎么不请医生上点药?这样只怕不行,要是发炎就麻烦了,一会儿我叫周医生来上点药。也不知道有多痛,亏了你还走了这么远的路,脚受伤了就不要回来。”桂香的唠叨,林庆祥反而感到更加温暖。
“不用叫周医生了,老汪有草药。”
“草药管用吗?”
“肯定管用,你看,现在比早两天刚受伤的时候好多了。”
桂香知道自己上次误会了柳招莲和丈夫,总想着用个什么方法来补偿柳招莲,好几次,林庆祥都看到她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林庆祥问道。
“上次,是我不好。其实她也很不容易。”
“都过去了,还说它干什么。”
每天早上,柳招莲都过来把林庆祥的衣服拿去洗了。
林庆祥救了她之后,柳招莲心里一直充满感激,慢慢地她发觉一种情愫在心里产生。她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有血有肉的汉子。她心里十分矛盾,知道那样不仅对不起汪水泉,也对不起林庆祥的妻子桂香。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是,越是克制越是想。
晚上,看着身边的汪水泉,柳招莲有时也会想起那天握着自己乳房的那只手,宽厚,有力。想到那个林庆祥,想到他穿着背心做纸的时候,露出来的结实的肌肉。
桂香背着背篓又过来了,知道林庆祥受伤后,她不让男人一拐一拐地走这大老远的路。
背篓里传来小鸭子 “呱呱呱”不停的叫唤声。
“你背着鸭子过来干什么?”
“送人的。”桂香笑笑。
一会儿,柳招莲从山上回来了,桂香听到她的声音就出去了。
“桂香嫂过来了?”柳招莲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打了声招呼。
桂香笑眯眯地说:“是啊,过来看看他脚上的伤好些了没有,顺便送几对旱鸭子过来给你。”说完她放下背篓,六只黄色的刚刚长齐毛的鸭子在背篓里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们,打量着外面的世界,毛绒绒可爱极了。
“哪里用得着这么多,我看还是留着你自己家里养吧。”柳招莲说。
“我家里还有,孵了几窝,这是刚刚孵出来不久的,听说你家少,就给你送来几对。”
“多谢!多谢!”
山里的女人,为了表示友好,互相之间,常常送人一对兔子、两只小鸡、几只小鸭什么的。在她们看来,这些东西比什么都来得实惠。
吃过中饭,柳招莲上山去斫杈子,桂香背上背篓也要一起上山打猪草去。走到门外时,桂香看到林庆祥晒在竹篙上的衣服,特意走过去摸了摸,还回过头看了林庆祥一眼。这一眼,看得林庆祥心里直发慌,生怕桂香又生出什么名堂来。还好,桂香什么也没说。
晚上,柳招莲特意请桂香到家里吃了一顿饭。
聊天的人这一天走得比往常早,刚躺到床上,桂香突然在林庆祥的腿上用力拧了一把,“林庆祥,你怎么把我的规矩破了?”
林庆祥有些莫名其妙,“什么规矩?我怎么坏了你的规矩呢。”
“你说,你的衣服是谁洗的?”
“我自己洗的,不信你去问。”林庆祥心里大吃一惊,想不到桂香在这时候发难。
“你还要骗我,再不说真话,我可不饶你了。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
“是柳嫂洗的,每天早上她都过来帮我拿走了。”林庆祥以为下午她们在山上时柳招莲告诉了桂香,只好如实交代。
“这还差不多,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反复叮嘱你,衣服要自己洗吗?”
桂香揪着林庆祥的耳朵。
林庆祥疼得咧开嘴叫了起来:“唉哟,你轻点好不好,怎么你们女人在一起什么都说啊?连这洗衣服的事都告诉你了?”
“我就要下手重一点,让你长点记性,省得你在外头找女人风流。这事还用得着说,我一看衣服就知道不是你自己洗的,你自己洗不了这么干净。”
林庆祥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以为桂香又要借这个机会大闹起来,弄得不好收场。
第二天,柳招莲特意送了桂香一程。
纸棚里时时又有山歌响起,“恋郎嗳恋做纸郎,做纸郎子有恋场。初一十五打牙祭,赛过几多财主人。”
“恋郎莫恋做纸郎,做纸郎子冇恋场。三下勺管打槽面,好像黄狗爬粪缸。”
柳招莲不在的时候,他们几个男人唱,柳招莲来了,她也加入对唱的行列。
静下来的时候,林庆祥也会想到那天摸着柳招莲的乳房的情景,那种感觉真好!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看看自己的巴掌,仿佛上面留有什么东西似的。想着想着,心里就有一个念头升上来。过后,他又觉得自己好笑,怎么会这样呢?人家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哪有心思跟你瞎想这些东西。
砍杈子回来,在纸棚里休息。柳招莲一般都会到纸槽旁边站一会儿,看林庆祥做纸。林庆祥往她身上一看,就会想到那天那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桂香身上没有,体会不到,感受不到。
汪得财的草药效果还真的不错,林庆祥的脚趾十多天后就好了。
汪水泉那个亲戚的竹艺厂开张了,用小车把他接去当了师傅。汪水泉一下忙了起来,天天指导着那些刚来的工人织工艺品。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大家在一起干活了,精神世界一下子充实了起来。
初一十五打牙祭,这是纸棚自古留下来的规矩。牙祭就是加餐,把那天晚上的伙食办得好一些,丰盛一些。
汪得财比往常的牙祭特意多安排了几个菜,酒也拿了两瓶。
“林师傅,今天我们就放开酒量喝。”
除了吴长根没有喝酒外,大家都喝了不少,两瓶酒三个人分了,柳招莲喝得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话也明显多了起来。
“这几年,得财哥对我们家很关照。有什么事关照我去做,谁家有个篾匠活也推荐我家水泉去,纸棚里的事就更不用说了。林大哥,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救命之恩啊!用我们的话说,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我十分敬佩你这样的男子汉。老吴,你不像他们两人,胆子比绿豆还小,没有一点男人的气量。老吴,你这人不坏,但也不好。”柳招莲的醉态显现了出来。
吴长根涨红了脸,“我怎么不好?又没有跟你睡过觉,你怎么知道我不好。”
“反正你不是个地道的好人,你自己心里还能不清楚?”
林庆祥怕吴长根生气,赶紧打岔:“来,来,喝酒,喝酒。”
十五的月亮分外皎洁,吃过晚饭,柳招莲收拾好碗筷,就要回家。林庆祥看她的脚步有些凌乱,问了句:“柳嫂,不要紧吧?”
柳招莲回过头看了林庆祥一眼,目光有些复杂,“不要紧,都是大路。我先回家休息了,你们聊吧。”
汪得财看着柳招莲的背影,有些担心,“喝了这么多酒,她今晚有些醉,路上不会摔跤吧。”
吴长根往烟锅里捏好一锅烟,正用火点着,听了汪得财的话,用力抽了一口,吐了出来,“没关系,酒醉心里定,斜进不斜出。路边没有河,没有坎,摔不到哪儿去。”
林庆祥关上门,洗过澡正要上床睡觉,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林庆祥警觉地问了句。他以为是偷纸的贼,手里拿了根木棒就去开门。
“林大哥,是我。”刚刚打开一条缝,一个人就挤了进来。
林庆祥吃了一惊,“柳嫂,你不是喝醉酒了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柳招莲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林大哥,我喜欢你。”
尚有五分醉意的林庆祥只觉得一个软软的身子扑进怀里,他一把扶住她的肩膀,“你,你这是?柳嫂,你不会是喝醉了酒说胡话吧。来,先坐一会儿。”
柳招莲抬起头,并不移动脚步。灯光下,柳招莲的神情十分兴奋,两只眼睛脉脉含情,“没有,我没有醉。”
“来,我送你回去吧。”
柳招莲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泪眼汪汪地问道:“林大哥,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嫌?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林庆祥不知道柳招莲为什么会这么问,他真诚地说:“没有,怎么会看不起你呢。相反,我很敬重你。”
柳招莲的脸很热,很烫,身子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走来,她是那样的狂烈,那样的兴奋。不断地在他耳边呼唤着他:“林大哥,我好喜欢你。”
林庆祥感到小腹下面有一股火烧了起来,他想控制住它。他看到柳招莲的身后有一把竹椅,赶紧移了过去,弓着腰将她放在竹椅上坐着,“你先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水去。”
柳招莲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不要水,我就要你。”
林庆祥努力定了定神。醉意中的柳招莲仿佛在自言自语:“林大哥,你知道吗?自从他受伤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那样了。”
林庆祥没有料到柳招莲会赤裸裸地说起夫妻间的生活,感到非常意外。他只知道汪水泉受了重伤,做了手术,并不知道他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
柳招莲忧戚地说:“他从医院回来就不行了。我们到长沙、武汉到处都去看过,不知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但就是不见效。你想想,作为一个女人,我的日子有多苦?水泉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也很痛苦,他有时会凭白无故地怀疑我在外面有别的男人。现在,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暴戾,越来越喜欢发火动怒,有时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也大动肝火。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难受,更痛苦,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只有更加关心体贴他了,有时为了使自己不想这些事,只有拼了命地干活。”
林庆祥想不到柳招莲在生活中还要经受这样的煎熬,不由更加同情面前这个女人。
柳招莲推开林庆祥递过来的毛巾,“林大哥,我真的很喜欢你。”
柳招莲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浓,她的身子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林庆祥下腹的那股火腾地一下冲了上来,他弯下腰,用力抱起柳招莲把她放到了床上……
早上,柳招莲过来拿林庆祥的衣服时,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的脸倏地红了一下,随即就恢复了正常。
柳招莲洗好衣服从小河里上来,端着脸盆过来,放下后再到里面取来衣架,一扭一扭地走到场地里去晒衣服。看着她的背影,林庆祥想起了昨天晚上。这个女人还真的不同于桂香,桂香在床上的时候,总是那样害羞,那样被动,总是那样一声不吭。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很放肆,很主动,还不停地轻声叫唤,让林庆祥感到十分畅快。想到这里,他又感到心中有一种念头蠢蠢欲动起来。
这一天,林庆祥感觉过得分外轻松,傍晚给纸砣榨干水分之后,他量了一下,竟然足足高出一寸多。这就是说,比往日多做了有一二百张纸。
吃晚饭的时候,林庆祥看看柳招莲,心想,这个女人今天晚上会不会过来?两人的目光几次相遇,林庆祥都没有读懂她的眼神。
柳招莲麻利地洗好碗筷,跟林庆祥和吴长根打了招呼就回家了。
大家离开后,林庆祥洗过澡,关灯上床之后,并没有进入梦乡。他盼着门外能响起那轻轻的敲门声,能响起那一声“林大哥”。可是,直到半夜过后,敲门声都没有响起,那一声“林大哥”也没有到来。实在困了,林庆祥才进入梦乡。
早上起来,林庆祥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柳招莲来的时候,汪得财还没有到。她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晚上没有休息好。
“林大哥,昨天没有睡好吗?”
“是啊,我以为你会过来呢。”
柳招莲摇了摇头,目光有一种抱歉,“林大哥,我们不可以,那样太对不起水泉了。前天我喝得太醉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原来人家是喝醉酒了,林庆祥心里感到一阵失落。他以为柳招莲是喜欢自己的。
两天后,林庆祥回家前对汪得财说他要去处理点事,要隔一天才回来。汪得财想,自从开工以来,大家还没有休息过,干脆放了一天槽。
林庆祥去找他过去在浏阳认识的何师傅去了。他回来给了柳招莲六个纸包,分成两提,“昨天我去找了何师傅,他说水泉的病有治好的可能。他曾经治过一个类似的病人,六包药就好了,让你们家水泉先吃了这六包试试。先吃这三包,再吃那三包。”
柳招莲的脸又红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拿着几包药就回家了。
“多少钱一包?刚才我一高兴就忘了问你。”回来纸棚里,柳招莲找到林庆祥。
“什么钱不钱的,你让他先服下这几包药再说吧。服完第三包你就给他炖一只三年以上的公鸡吃了。你们特别要注意的是,如果有效的话,吃完药的前三天,一定不能做那事。”
柳招莲像个少女一般,羞红着脸答应了。回到家里马上给汪水泉寄口信,让他无论如何请几天假回家里一趟。
汪水泉接到口信,回到家里,柳招莲上山砍杈子去了。他来到纸棚,柳招莲也不在,于是就到汪得财的焙纸间聊了一会儿,然后又到林庆祥做纸的地方站了一阵子。
林庆祥见到汪水泉回来了时,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心里有一种负疚感。他知道汪水泉肯定是回来服药的,想到这里,心里才稍微平衡了一点,那种负疚感减轻了一些。他心里说,但愿这次的药能像何师傅说的这么有效吧。
柳招莲回来看到汪水泉,很高兴,“回来了?”
汪水泉问道:“什么事?这么急把我叫回来。”
柳招莲看了一眼林庆祥,“一会儿再说吧。”
吴长根不识时务地插了一句话:“老弟,还能有什么事?人家招莲想你了,看你出去时间长了,怕你熬不住啊。”
汪水泉最忌讳人家说他这方面的事,听了老吴的话,脸上陡然变色,厉声说道:“老吴,我跟我老婆说话,关你什么事?”
“死老吴,尽放狗屁。水泉,我们走,不跟他说。”柳招莲一看汪水泉发火了,拉着汪水泉就出了门。
“到底什么事?”汪水泉又问。
“我给你弄了六包药,治那个病的,听说很有效,特意让你回来吃呢。”柳招莲悄悄地说。
“唉,没用的。这几年,我们走了多少个地方,吃了多少药啊,可没一样是有用的。”听说又是治那种病的药,汪水泉神情沮丧。
汪水泉似乎对治那种病的药已经丧失了信心,“招莲,我看没什么必要试了,希望不大。”
“试试,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就要治下去,一直到把你的病治好。”
“你怎么知道有这种药?请人家找的医生?”
得了这个病之后,汪水泉变得特别敏感,柳招莲知道汪水泉是担心她把这种病告诉别人,“不是,我是听他们在聊天的时候,聊到这个病时,说起的,后来我就偷偷去弄了几包回来。”
听了这话,汪水泉没有吭声了。但心里还在揣摩着是不是有人知道了自己在那方面不行。
喝完第三包药,汪水泉看看没什么动静再也不肯吃第四包药,“不吃了,再吃也是一样。”
“水泉,你别发火。才吃三包,肯定没有用的,要不然,人家为什么要给六包呢?”柳招莲又哄又劝,总算把汪水泉劝着肯吃后面三包药了。
第六天晚上,汪水泉喝下最后一次药,到了下半夜他感到身上有点躁热,下身有了冲动的感觉。伸手一摸,那物件竟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他心里顿时一阵激动,泪水夺眶而出。
柳招莲这时已经睡着了,汪水泉摇了摇身边的柳招莲,“招莲,招莲,你看,你看。”
他抓过柳招莲的一只手就放在了那物件上,柳招莲这时已经醒了,“真的生效了!”她差一点大叫了起来。
“招莲,我们现在就试试吧?”也许是相隔太久了,汪水泉有点急不可耐。
“吃完药的前三天,一定不能做那事。”林庆祥的话在她耳边响起,“水泉,现在不行,医生说了,要过三天,药效巩固了之后才可以。”
“可是……,我实在难于忍受了。”汪水泉气喘吁吁地说。
“水泉,我们三年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三天吗?不要因为这几天不能忍受,毁了整个药效啊。”柳招莲像哄小孩一样好不容易才让兴奋不已的汪水泉渐渐冷静下来。“明天早上我给你炖好那只公鸡,你带到厂里去。还有十来天,这边刚好闭槽了,到时我到你那边去,……”
柳招莲总是见到谁都笑,跟大伙儿在一块聊天时笑,一个人挑着一担柴杈子也在笑。好像在她的心里有不断的开心事,一天到晚都把笑容挂在脸上。那种掩藏在暗处的忧郁神情,再也看不到了。
林庆祥猜也没猜就知道肯定是草药生了效。
再过五六天,这一槽纸马上就要做完了。一天晚上,柳招莲再次悄悄地来到纸棚。
“林大哥,再过几天就要闭槽了。”柳招莲的神态当中有点依依不舍。
“是啊,做完这一槽纸我就回家里了,休息几天差不多就要打早禾了。这一个多月帮我们做饭菜,帮我洗衣服,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莫说谢,要说到感谢,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柳招莲的脸突然红了,“你是我和水泉的恩人,我们这后半辈子的幸福都是你给的。要不是你,今后的日子,我们真不知如何过下去。”
说了一会儿话,柳招莲突然站到林庆祥的面前,胸脯几乎要贴着林庆祥的身体了。她看着林庆祥的眼睛说:“林大哥,我真的不知如何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如果你喜欢,就让我再陪陪你。你放心,我是自愿的,我高兴这样做。”
一种异性身体散发出来的特有的味道进入到他的鼻子里,刺激着他的感官。因为没有喝酒,这种味道比上一次更加浓烈,原始的冲动在撞击着林庆祥的心扉,他强忍着,像是要把这扇门关上。那种撞击却越来越激烈,越撞越响,越撞越有力。
躺在床上,林庆祥问:“你不是说那天是因为喝醉酒了吗?”
柳招莲抚摸着林庆祥结实的肌肉,“那天酒也是醉了,其实我也是真的喜欢你。只是,我们不能那样做,要不然,太对不起水泉了!今天,我是来向你报恩的,也是来向你表明我对你的喜欢。但是,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了。要不然,也对不起你家里的桂香。”柳招莲说完叹息了一声。
想起汪水泉,想到桂香,林庆祥心里还是感到抱歉。
“水泉的病好了吧?”
“好是好了,只是脾气一下子还难改过来。整天疑神疑鬼的,你救了我之后,他就一直在怀疑我们。”林庆祥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从那时开始,他只要一有空就会来纸棚。
第二天大清早,林庆祥没有看到柳招莲过来,也没见到吴长根。正在这时,听到汪得财大声叹息着走了过来,“太惨了。真是太惨了,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老汪,发生了什么事?”
汪得财叹息了一声,“唉,水泉昨天晚上把老吴杀了。昨天晚上他自己到店里打电话自首,公安局的人晚上就来了,刚刚才走不久。柳招莲也被带走了。”
“什么?老吴死了,水泉为什么要杀老吴?昨天晚上?水泉不是在厂里做事吗?”林庆祥心头掠过一阵恐惧。
“具体的不清楚,水泉不说话,只说人是他杀的,与柳招莲无关。柳招莲坐在那里只知道哭,也不说话,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
三天后,柳招莲从公安局回来了。短短的几天功夫,柳招莲憔悴许多,脸色也变黑了。让人感觉明显瘦了。
见到林庆祥,柳招莲一味地哭,这个倔强的女人,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那天晚上,柳招莲从林庆祥这里出门之后,发觉后面跟来了一个人。她赶紧加快了脚步,快到家门口时,那人终于赶上了他,叫了声:“柳嫂,这么晚了,上哪儿来啊?”
柳招莲听出是吴长根的声音,稍微放心了些,“原来是老吴啊,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我到傅嫂家里坐了一会儿,这不才回家呢。”
吴长根干笑了两声,“没有,睡不着,特意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不在家,就到外面找你了。你刚才说到傅嫂家里?不是吧,我好像看到你是从纸棚里出来。”
“老吴,你可不要乱说话。我真的是从傅嫂家里来。不信你明天去问问。”柳招莲心里这时候很惊慌,知道吴长根今天肯定发现了她与林庆祥的事。
“我乱说话?”吴长根又在她身后阴阴地笑了一下,“刚才你们在里面的时候,我就在外面听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唱的‘月头一出照壁来,不识哥哥赶早来。晓得哥哥赶样早,敲锣打鼓接前来。’我都听到了。”
“老吴,进来坐吧。”柳招莲知道事情不好,急着想个办法要稳住吴长根,于是,赶紧把他让进了屋里。
“招莲,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你也知道,我就是想陪陪你。只要你今天晚上答应我,我就不把这事说出去。”进屋后,老吴涎着一张脸说。
柳如莲给吴长根倒了一杯开水,正色道:“老吴,这不行。我一个女人在家里,你不能这样欺负我。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不说出去,就看你的了。”吴长根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摸柳招莲的胸部。
柳招莲一下闪开了,吴长根看她闪开了。追了过去,大胆地一把抱住柳招莲,“你不是说我胆小吗?今天我就胆大一回给你看看。”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招莲,开门。”
是汪水泉回来了。
吴长根听了,脸色霎时一变,迅速向门外走去。
柳招莲打开门,看到汪水泉青着脸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水泉,你回来了。你看老吴他……”眼泪就哗哗往下流。
见吴长根要走,汪水泉伸手去拦他,“老吴,别走。”
吴长根慌忙说:“水泉,我还有事,得回家了。”
“老吴,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汪水泉的口气似乎很平静。
“没,没做什么,就是坐一坐。”吴长根拔腿就走。
汪水泉伸手拦住,怒火在他的脸上十分明显地写着。他向柳招莲一指,质问道:“有这样坐的吗?把我老婆的衣服都撕烂了。有这样的坐法吗?”
吴长根心虚地看了柳招莲一眼,又看看汪水泉,“这,这……”说话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你们刚进门我就到了,你说的话我都全部听到了。吴长根,想不到我们几十年的邻居,你竟然这样对待我老婆。今天还跑到家里来威胁她,对她动手动脚,你说说你这安的是什么心?你对得起我吗?”
吴长根眼看脱不了身,看看汪水泉躬着腰,心下打算干脆也来硬的。于是冷笑一声,“汪水泉,你不要以为你老婆是什么好人!她跟那个林庆祥早就有一腿了,你还真以为你没戴绿帽子啊?”
汪水泉听了吴长根的话,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如果说刚才汪水泉脸上的表情是十分愤怒,现在他的脸上就变得阴森可怕了。“那是我们家的事,你不要管。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别想离开这。”
“嘿嘿,我不要管?汪水泉,我明天就把你老婆今天晚上跟林庆祥的事说出去。”吴长根的神态十分得意。
汪水泉的脸色这时变得十分阴沉可怕。柳招莲看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顶直到脚下。她从来没有见过汪水泉这副样子。
吴长根见了汪水泉的样子,也不禁打了个冷颤,“汪水泉,你要干什么?”
汪水泉没有说话,突然,他冲了上去,重重打了吴长根一拳。
吴长根没想到汪水泉会突然出手打人,嘴里骂了句:“你这个驼子,自己没卵用,老婆偷了人,还敢动手打人,以为我好欺负是吧。”说着用力也打了汪水泉一拳。吴长根知道他腰部受了伤,使出力气来很有限,胆子也大了。要是在过去汪水泉没有受伤的时候,两个吴长根也不敢对汪水泉动手。
“我今天就杀了你。”汪水泉恶狠狠地叫了声,两人很快抱成一团倒在地上,柳招莲惊慌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吴长根惨叫一声,汪水泉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把刨篾用的尖刀。
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吴长根的胸口咕咕地冒出来,把吴长根的衬衫染湿染红了,淌到地上。吴长根两手捂着胸口指了指汪水泉,“救我!水泉,救我!”
汪水泉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跑过去抱着吴长根的头部,“老吴,我送你去医院。”
柳招莲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哭着走了过来,“老吴,老吴,你不能死,你不要害我们一家人。”
吴长根看着柳招莲,在汪水泉的怀里挣扎了几下就没有了气息。
看着吴长根躺在汪水泉的怀里一动不动,柳招莲摸了摸,发觉呼吸都没有了。
柳招莲当即哭了起来,“水泉,他死了,死了。怎么办啊?”
汪水泉叫了一声:“啊,招莲,他死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两人哭成一团,好半天,柳招莲说:“水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你,让我去坐牢吧,就说是我杀的。”
汪水泉缓缓地说:“人是我杀的,与你没有关系。他是个好人,我不怪你,你一定要在家好好带孩子。老吴他半夜三更过来调戏你,我们打起来我杀了他。那件事对谁也不要说,我不会说出去,你也千万记住。”
柳招莲知道汪水泉说的“那件事”是指她与林庆祥的关系。
直到后来在法庭上,汪水泉也没有把吴长根威胁柳招莲的事情说出来,他只说吴长根半夜三更跑到自己家里调戏柳招莲,导致两人发生殴打,自己盛怒之时下手太重,杀了吴长根。
三个月后,汪水泉因为过失杀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农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柳招莲都要去监狱看汪水泉,给汪水泉带点好吃的,陪他说一阵话,就像纸棚里打牙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