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范晓军
月亮自云帷后探出头来,照见我的行囊和我孤寂的影子。我闭紧了眼睛,听出风由远及近在世界的最远处向我的孤寂袭来。在我寂静的耳畔划着呼啸嘶鸣。
为了寻找,更是为了复活,我在一轮圆月如梨花般旋转的光芒中眺望到这座静默的大山。
那永恒静止的夜,像一层厚重的尘埃压在群山的峰巅之上。只留给我心绪的微澜,在呼啸着寒意的山风中起伏。
凌晨四点,我们告别了吉县这座北方最古朴的小城,向山西的西南,向吕梁山山系南麓的人祖山出发。
汽车如蝼蚁一般爬行在如草原上马群般奔驰起伏的群山之间。那红润的东方渐渐泛白的黎明,一条公路如白色的光带蜿蜒在陡峭山脊的沟底。
车灯在黑暗中微弱的反光,照耀在一位老人沧桑的面容上。他把头扭向窗外。在颠簸微弱的光线中凝视黑暗中静止的群山。
这位老人正在用心灵的默契,来翻阅这个世界上一部伟大的童话。
冯彦山老师是我父亲的老友,也是人祖山文化的研究学者。他正在以一种时间中的坚韧和我一起行走在大山深处。
这是一个谜团,像黎明浓烈的雾气一样的谜,像哥德巴赫猜想一样的谜团……
所有的美丽,都是因为它神谜而更加美丽。
此山在《水经注》《山海经》等典籍中,称作风山、空同山、壶口山、平山、吉山、吕梁山。汉代称人祖山。
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它是对是错,我不知道,可它用一束璀璨的光照亮了一个民族苍凉雪痕的心野。
人祖山金顶有一座庙,供奉伏羲与女娲二神像。《吉州志》记载:“上建伏羲,女娲二像,相传为疱羲氏故宫。”又说:“伏羲始制婚姻之礼。”
我的思绪在穿越,在黑暗中起伏的山巅上像一粒灰土随着汽车奔驰的嘶鸣声飞翔。
这跨越亿万年的穿越,在漫长黑暗的时间隧道像一截曝光的影片一样凸影一个词汇“洪水”。这是东西方文明对人类起源共同的诠释。
洪水滔天的时候,诺亚方舟载着人类的“火种”在漂浮。
而东方传说,却更加的美丽传奇。
洪水一直在涨,人们恐慌地往山顶上爬,最后爬到风山之巅,只剩下兄妹二人。男的叫伏羲,女的叫女娲。兄妹二人上到山巅,男的骑在一头雄狮身上,女的骑在了一头雌狮身上。风山之水在寂静的黎明中退却。干涸裸露的大地上。那鬃毛映着霞光的狮子突然开口了,狮子对二人说:“如今天下剩下你们兄妹两人,要使天下有人,只有你兄妹成亲。”兄妹都认为成亲不合适,这时狮子出了个主意,它让二人隔沟滚磨扇,如果两盘磨扇能合在一起,说明天不绝人。
伏羲女娲照做之后,两盘磨扇果然合在一起。兄妹二人认为只不过是巧合,仍不愿成亲,狮子又再出主意让二人隔沟穿针线,如果线能穿过针眼,那么兄妹成亲便是天意,兄妹照做之后,隔沟穿针线也是丝毫不差。但伏羲女娲仍然心中不踏实。这时狮子又出主意。让他们隔山烧火,如果两山的烟火能在空中交合,说明天意已决,不得违背。后来。烟雾果然在空中交合,直上云霄。
东方红润的霞光从渐渐泛白的天空上跃出黑暗大地褶皱的群山之上。那透澈殷红的光芒和这辽阔的大地融合在一起。
我把头扭向窗外,隔着那五月山间淡淡忧伤的白雾。我眺望到了一座耸立着文明之光的山——人祖山。
一种崭新文明的诞生,往往是另一种文明的殒灭。
当冯彦山老师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我猛然一愣,一种冷像冬天漂泊的鸟群穿过我紧紧收缩的血管。呼啸的风在郁郁葱葱的山谷间嘶鸣。他沧桑的白发在狂风中抚起。冷峻的目光停留在这座倒塌的殿宇之上。
伏羲殿屋脊的瓦砾上,一蓬蓬荒草在随风摇曳,沧桑东方的文明在黎明的黑暗的光明中更加沧桑。
我徘徊在雨渍斑驳的殿宇之下,徘徊在黎明冷冷的霞光里。而就在这荒芜的瓦砾下,人们却发现了6200年前人类的遗骨。
也许,世界上没有一种文明像东方的文明这样神秘,像东方文明这样熊熊燃烧而生生不灭……
此时,东方的黎明已喷礴而出,一颗古老的太阳沿着群山褶皱的轮廓,照耀着人类,照耀在这倒塌的殿宇之上……
光,那四面八方的光芒在盘旋,为我们托出了一个民族的图腾。
我手中攥紧的笔,突然在一张洁白的纸笺上停止了,停止在寂静夜色的深处。
风漠然地在幽怨地低唱,使人想起一些失去的梦与梦中的哀乐。
浓阴遮蔽的荒凉之中,一座集体合葬的坟墓却醒着,我将自己隐匿在一片树阴的黑暗里,而光明却在我们的周围像啁啾的鸟儿歌唱。
这是晋绥军126名英勇战士的合葬墓。
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幽灵,他的全身像是一尊凝固着阳光璀璨的雕塑,在群山褶皱的峰巅显那样的高大而伟岸。
黄河之滨,中华儿女,那不朽的讴歌,像壶口汹涌的黄河之水在大地上一路向东呼啸。
1938年日本侵华,由山西临汾向西直扑黄河而来,126位晋绥军的战士,在人祖山上阻击了5000日军的进攻。
126位战士,将最后一滴血浸透大地……
一些影像像压住我的记忆有如沉重的香料。一些影像,一些故旧和陌生的面容,在这层层帷幕之后突然出来。
静,这群山间万古不变的从容不迫,在澎湃的血液中呼啸着颤动,我以静默,来告慰英灵,缅怀这浓阴遮蔽的荒凉中永远沉睡的战士。
泪水模糊中,我看见你沉睡的面容,向着生命的早晨的土地,播散着一粒粒黑油油的坚实的种子。
古老的太阳透过暮色的雾霭,斜射在我的头上、脸上和周身,我站在一个悬崖的边沿,抬头远望,面前的大地像被一刀削去了似地没有了。
天地迤逦的群山,渐渐淹没在缭绕的白云之中,那最后的一抹光芒像天地的一块瘀血在缓缓移动。
此时,西方的落日正收敛着飞翔的云彩殒灭下去,用最后的光芒照耀着人祖山。
我行走在大山的深处,扭过头去凝视这座山峰,它像坚实的臂膀一样,高擎着落日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