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 春 图/孙 恒
打工者博物馆,不只是为了陈列
文/任 春 图/孙 恒
这所国内唯一的打工者博物馆,创立者是打工者,展品的主人也都是打工者。相片、信件、暂住证、就业证、工资单、欠条、工作服、劳动工具、生活用品……2000多件展品,每一件都留存着打工者的体温。
开馆5年来,近3万人走进这家民间博物馆。有人说,这里是国内2.63亿打工者生活状态的真实缩影。
“历史放在这里,并不只是为了陈列,而是为了促进我们思考和进步。”这句“馆长”的话,开宗明义。
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就坐落在皮村一座普通的北方大院里。
“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推开博物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这行贴在墙上的鲜红大字格外醒目。
约300平方米的空间被分为“打工历史”、“妇女”、“儿童”等5个展厅。电锯、斧头、橘红色安全帽、印着“深圳保安”字样的工作服,挂在博物馆的墙上;暂住证、罚款单、白条……在玻璃柜里排列得整整齐齐。
最醒目的,是名为“我们的历史”的一张图表,记录了从1978年至今农民工进城务工的进程。在这个图表中,详尽的数据与起伏的曲线,将逾两亿打工群体的形成与流动诠释得清晰明了。
最形象的,是按照皮村一位工友家的现状1∶1还原的“打工者之家”:6平方米的空间里放着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小木桌上摆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暖水瓶、锅和脸盆都挂在墙上。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双几年前在富士康工作的打工者跳楼后,散落的夹脚拖鞋。
最令人好奇的,是展厅中间一个烤羊肉串的铁炉子。据说它陪伴了主人10年,当这个养家糊口的家什被没收后,主人咬牙掏出200元钱将炉子赎了回来,捐给了打工者博物馆。
身着一件胸前印有“劳动最光荣”的灰色圆领衫的孙恒,是博物馆的创立者,也是最资深的讲解员。
1998年,孙恒带着一把吉他从家乡河南开封来到北京,“瞧瞧外面的世界”。
第一份工作是在火车站扛大包,当搬运工,一个月300元收入。之后,他在北京换了十多种临时工作,打工之余在地铁卖唱,在清华大学蹭课,辛苦却也充实。
2002年,孙恒认识了另一位打工者王德志。一见如故的两个年轻人“合计”搞出了一个“打工青年艺术团”。他俩在业余时间背着乐器,挤公交车前往各个工地为打工兄弟们演出,原创的《团结一心讨工钱》、《天下打工是一家》几首歌,渐渐在京城打工人群中传唱开来。
“打工青年艺术团”名气渐响,孙恒受邀去北京之外的一些工地上演唱。1999年的一天,孙恒在一个工地上遇到了来自安徽的一名建筑工—彪哥。
彪哥又矮又黑,和孙恒相处了三天,一句话没有。第三天晚上,彪哥听完孙恒的歌,将他拉到一边,伸出青筋暴突的手说:“兄弟,我羡慕你有个好嗓子,我只有这双手,只有靠这双手拼命干活,养活一家老小。”
那晚,彪哥和孙恒聊了很多很多事。他的痛处、他的迷茫,句句如锤,落在孙恒心头:“彪哥哪里是沉默寡言?他想说,可平时又有谁来耐心地聆听和关注?”
城市里林立着高楼大厦、纵贯着高架桥,建设者正是默默无闻的“彪哥们”。他们创造着城市的光鲜,推动着历史的发展,自身的状态与想法却往往被人忽略。
孙恒的心中,一个念头忽如闪电般明晰:要关怀这些打工者,让他们有表达的途径,有交流的场所,有一个温暖的“家”。从此,他脑中形成了一条“打工者文化链”:不仅有一个文艺团,还要有民工子弟小学、工人大学、一个打工者图书馆、一个剧场,还包括一个属于打工者自己的博物馆。他说:“让真实的展品‘站’出来说话,记录下打工者群体的文化与历史。”
2005年,孙恒用自己发行的首张专辑所得的酬劳,在居住地北京皮村办起了一所民工子弟小学。这一年,他被评为“全国十大杰出进城务工青年”。不久后,在香港乐施会等机构的资金支持下,孙恒和几位工友将原本是琉璃瓦厂厂房的5间屋子租下来,修葺一新。2008年“五一”劳动节那天,国内首家“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静悄悄地对外开放了。
展品是博物馆的灵魂。
“可能在一些人眼里,打工者博物馆的一些展品太廉价、太边缘化,甚至就像他们丢弃在路边的废品。但这里是我们打工者展示自己生活的真实空间,每一件展品背后都有一个真实的故事。”说这话时,孙恒有些动情。
在孙恒眼里,暂住证是最具典型意义的展品:“暂住证最能引发打工者的共鸣。2003年‘孙志刚事件’后,收容制度被取消,对打工者来说意义重大。以前走在路上总觉得不安全,警察、联防队员随时都能来查你的暂住证,没带就罚款,没有就被送回老家。”记者注意到,一张孙恒在2002年因为没带暂住证而被罚50元的罚款单也在展品之列。
在特别设置的“女工”展厅里,广东的一个女工寄来了她的工卡,正面是她的照片,背面则打印着冷冰冰的规定:“上班时间不准上厕所!”
一个玩具厂女工的一封家书被装裱在镜框里挂在墙上:“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寄回去的钱收到了吗?你们多保重身体……”4个月后,这名女工丧生于一场大火。在那场震惊全国的特大火灾中,与她一起遇难的还有80多名姐妹。这封家书正是那场大火中的幸存者去探访这个女工双亲的时候,从她父母那里取来赠给博物馆的。捐赠者在电话中对孙恒说:“这封信不值钱,却让人揪心。”
也有一些展品让人感到温暖和欣慰。“儿童”展厅里,大量民工子弟学校的学生们展现出他们在诗歌与绘画方面的天赋,一些获奖作品,令人看了心生欢喜。博物馆还挑选出一些获奖作品制作成T恤衫出售,这些衍生产品,精致得一点不输那些市面上售卖的同类产品。
马千里是一个“海归”,在法国读完“艺术史与文化遗产”,前年回到了北京。他住在北京的西北角,只要不出差或不加班,每周日他都会换乘地铁、公交车,辗转两个半小时来打工者博物馆报到。
“北京有那么多博物馆、艺术馆,为什么偏偏选择来打工者博物馆当志愿者?”
面对疑问,他说:“因为这个博物馆在世界上都可以称得上别具一格。当我第一次从网上看到打工者博物馆的展品时,就被深深感动,被一种难以言表的来自大地的力量所震撼。”
在打工者博物馆当志愿者的一年间,小马发挥自身特长,梳理完善了博物馆的基本陈列,和团队一起着手建立打工文化历史藏品档案库。此外,他还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共同承担了讲解工作。
在征集收藏打工工友的实物之外,博物馆还对工友的经历进行访谈,这是打工者博物馆的一个原创之举。采访对象中既有主动上门来倾诉的,也有孙恒他们平时发现的“特别有故事的人”。他们想要记录这些人或平凡或跌宕的打工经历,记录他们或喜悦或酸楚的打工心情,留下一段真实的历史。
在小马的访谈笔录里,在北京卖了14年煎饼的徐芳大婶创作的《煎饼诗》令他动容:“每一张煎饼,我都摊得如十五的月亮般圆,就像在祝福每个人,家庭和睦,团团圆圆。”那种在艰辛谋生的同时持有的对生活的热爱之情,让他这个对生活时有抱怨的都市白领汗颜。
去年,徐芳返乡时,将跟随自己14年的煎饼车捐给了博物馆。斑驳生锈的车轱辘里,记录着多年打工生活的艰难。
而令社工小碧最难忘的一次“口述笔录”,来自在皮村借居的河南瓦匠周哥。他喃喃地向小碧说道:“我今年31岁,对付陌生是我最擅长的,我每到一个地方打工,都是从陌生开始的。”
虽然经历过工伤,虽然被黑心老板欠薪,虽然还没找到合意的姑娘,但周哥身上有一种在困境中寻找光亮的坚韧。正是这种坚韧,支撑着他不断地尝试在新的地方生存,在新的地方寻觅希望和幸福。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教授卜卫,一直十分关注打工者博物馆。
“截至2012年,全国打工者数量达到2.63亿,打工人口已占全国人口数量的1/5。这个庞大群体生存和发展的状况,足以引起深切关注。”
在卜卫看来,“新工人”这个更有尊严感和主体感的称谓正在逐步置换“打工者”。他说:“这个博物馆就是一种‘新工人’群体参与叙述自己故事的渠道。他们叙述自己的经验和故事,并肯定自己的经验和故事是值得被表达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赋权的过程。”
在卜教授的视角里,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记录打工人群自己的历史和文化,用实物、文字、档案等,构筑起不同于主流叙事的另一重发声空间;另一方面,扎根于皮村社区,致力向本地居民提供全方位的文化服务。
采访中,孙恒流露出喜悦:“您要是傍晚来我们这个院子,那可就真赶上热闹了:打工艺术团忙着排练表演、图书馆也开放了、电影院里放映着故事片、孩子们在操场上跟着老师唱歌……”
但孙恒也有焦虑:皮村可能面临大规模拆迁。他们目前正在筹划再建一家网络博物馆。无论将来以何种形式出现,打工者博物馆所承载的文化使命将纵贯始终。
(山 岳摘自《解放日报》2013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