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不忘相思

2013-04-29 23:41:31月下婵娟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13年5期
关键词:花剑美兰小薇

月下婵娟

对于长安慕容家的大小姐,折花剑慕容远的独生女儿,我思来想去,也的确想不到有什么是我想要而不能得的东西。莺歌说我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什么得不到。

莺歌是前门大街上开茶水铺子的杨大婶的女儿,我时常光顾那里,彼此混得很熟。

我靠在店外晒春日的暖阳,笑着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将眼扫过熙攘的青石长街,忽然就看见一个小孩子莽莽撞撞横地冲上了街道,由远而近的青骢马风驰电掣地跑过来,人群发出绝望的惊呼声……

“你还捡,要命不要?”抱着怀里尚不知自己刚才险境的小孩子,我扯过他的手,看着仍声声嘶鸣四蹄乱踏的青骢马下的两个铜板,忍不住责骂这个小冒失鬼。

小孩子在我怀里被骂得不知所措,瘪瘪嘴“哇”的一声哭了。

其实刚才,就算我已经把我爹教给我的绝世轻功都使出来,若没有那个人冲上去捉住缰绳硬生生地勒住马头,我也不能毫发无损地抱了那小孩子全身而退。

长街上围观的群众爆出震天的掌声,在叫好声的喧哗里,我抱着那“哇哇”乱哭的小孩子抬眼望过去,看见那个人。

清雅如流云的白衣,弯腰在地上捡起了两个惹祸的铜板,抬起头来,分开围观的人群,缓步走到我们的面前。

“小弟弟,这是不是你的?”他弯着嘴角,笑得比穿过大街的春风还煦暖。

“那,下次一定要小心,这样乱跑出来撞坏了怎么办。”他拿过来小孩子的手,将两枚铜板,郑而重之地放在那小小掌心。“记住了?”又偏头微笑着问。

当小孩子举着一个糖人欢天喜地转过街角时,我依然不知道我有没有回应他的问题。

他说:“姑娘好俊的身手,长安慕容家的折花剑天下无双,原来轻功也这般精妙。”

他说:“姑娘侠义心肠,实在让人心生敬佩。”

意识里好像他是站在那行人散去的街角里向我躬身行礼,好像他轻转了手中折扇,对我说后会有期。

那一袭温润的白衣在长街上渐行渐远,渐入人群中不见。

我至此后每一日都在杨大婶的茶水铺子前闲坐。说闲坐,却将两个眼睛瞪得好比铜铃,不肯再放过从此间经过的任何一个身穿白衣之人。

我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我只是不知道,在我前尘旧梦里开过无数遍漫山遍野的蔷薇,他还会不会,从天而降,对我说一声,姑娘后会有期。

长安三月,杏花谢桃花红,梨花白在烟雨中。那一日,烟雨,黄昏,小东门胡同。

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有这样的天意,让我在遇到那个人时总是会侠从心头起,义向胆边生。

本就幽深寂寥的巷子因着雨色愈发昏暗,即便如此,那撑伞而来的女子摇曳进粉墙青瓦的逼仄光影里时,还是带来了不一样的变化。她穿的是一身素色的衣裙,长安城三月的春雨温柔地扣着她的伞顶。油纸伞一掀,我看见她的容颜。那真是清幽如莲的女子,一颦一笑,都如光影牵人视线,动人心魂。

如此绝色,牵动的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视线。那歪戴了斗笠横挡在巷子里的两个泼皮笑嘻嘻地上前靠近,有一个已经不止是言语上的调戏,伸出手抢了那姑娘的伞。

我委实看不下去。我撑着伞从另一头急急跑来,将那伞捡起,递给瑟缩在墙角如一支细瘦莲花的女子,人挡在那两个泼皮面前,义正词严,“你们要怎样?”

莺歌跟我说过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她说:“小薇啊,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莺歌到底是怕我不怎么想得开的,她说我这样的高手只是一时失手栽在了那混混泼皮的手里。

我当然不会丢我爹爹的脸。当那无耻恶贼心花怒放一双咸猪手要摸到我脸上时,他嘴里犹在不干不净“神仙姐姐”的乱叫。女子出来行走江湖肯定是有诸多不便的,携剑出游那是少年英才们的侠义风流,我爹爹看到我如此,怕又会气得眉毛乱跳。手中无剑,那么此刻自当让他尝尝我的飞花点穴手。

想那泼皮挨了这一下应该是要“咕咚”一声倒下去。可是,情况真是不妙极了。烟雨茫茫里身侧之人大手一挥,粉末袅绕,个中滋味难以言表。我身瘫脚软,靠着身后石壁才没有一气坐进水里去。

我承认那小胡同里黄昏的光线真是幽暗,那雨下得愈发绵密而急。所以那一袭白衣踏风踏雨飒然而来时我以为是从天而降的一束光。

油纸伞下白玉扇几个姿态优美的转折,我看见那人流云般的白袍上甚至连雨水和尘埃都不曾沾得,泼皮混混就被修理得哭爹喊娘仓皇而逃,点头如捣蒜地说:“少侠饶命,我们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所以后来莺歌又跟我说“邪不胜正”。我无限认同地使劲点头。

说来我真的是很惭愧,而且,有一点压抑在心中的羞愤。我不知道我与他的后会有期,是在我这般的不可收拾的狼狈里。

那白衣的公子执着纸伞回过头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我。雨水淋漓满身脏污的我。

“你不会坐水里了吧?小薇。”莺歌站得离我远一些,拈着手里的茶叶。

我翻眼白她一眼,莺歌的毒舌说得我不堪,但何其之准。

在他的手伸过来将要扶住我时,我终于不支,一屁股跌坐在污水泥泞里。

三月的长安虽然已不在寒冷,但烟雨微凉,更何况地上积水。我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烟雨打进我的眼眶里,我将头抬得更高,我怕它们出其不意地流出来,会让旁人以为那是眼泪。

那或许只是一秒,只是我神思恍惚的一刹,他慌忙抱起我,他说:“姑娘你没事吧?”

浅浅的蔷薇香,从他的衣袖间发丝间唇齿间浸润过来。我低头闭上眼睛,细雨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我一生从未有过如此难堪,我如此难堪却也坚持不让他送我回慕容府去。

“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你爹爹骂吗?”那时他抱着我,却已再不能撑伞,凉凉细雨打在我的面上,他俯身下来,长巷幽光里却是静夜花开的一个笑容。

“我知道你是慕容府的小姐,除了慕容府的小姐,谁还会那样精妙无双的落叶飞花。”

“说起来这都是我们的第二次相见了,只是这后会有期真是……”他一路抱着我,一路笑着絮絮说着,在一处客栈面前停住。

迎上来的小二想是被我们这样架势吓住:“这位公子,这是……”

“啊。不妨事,拙荆方才跌了一跤,扭伤了脚,麻烦小哥等会多送些热水上来。”

我想躲在巷子里调戏良家妇女的下三滥小混混们应该是舍不得花大价钱鼓捣什么高端毒药的,现今我只是身瘫脚软,全身没有半分力气,可我神智清明,自然知道“拙荆”是个什么意思。将脸愈发隐在他温润白衣里,由着他一步步抱上楼去。

大桶的热水送进房中来,烟雾袅绕中窗外的夜雨依然纷纷。想是店家体恤人心,听说是少年夫妻,观这位公子生得又是风流不羁,雅间里围着浴桶的绢画小屏都是鸳鸯戏水芙蓉并蒂。我将整个人都深深埋进热水里,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都犹如烈火焚烧。

“姑娘方才中的毒并不深,沐浴后应该可以解。姑娘不肯回慕容府,为了姑娘清誉,还是暂时扮作苏某的妻子好。”

那人声在屏风后隐去,却是退到窗前,我听到小轩窗“咯噔”轻响,一川长安夜雨,就合着那一管清箫之声,委婉唱在我耳畔。

想是那热水疏通了我的筋脉,或者那毒根本就只能支持一个时辰,我捡了长架上一袭白衣来穿时,上身才知道是男子衣衫。雪白的绸衫一层一层地拥着我,我靠在屏风后,闻得这样干净清朗蔷薇香。

默然伫立良久才出来,夜雨已停了,可喜中庭挂着一轮皓月,月光皎洁,悉数照在那倚窗吹箫的男子身上,我耳拙,却能辨出他反反复复用心吹奏的是一首古曲《长相思》。

“谢谢苏公子。”我扯扯身上颇长缎带,走近一步。

他转身来看我,不由扶额一笑:“仓促之间,实在只能出此下策,总不好让慕容小姐穿湿衣的。”

“是我麻烦苏公子了,其实我也常做男装打扮,有时我爹爹不准我出门,我也会这样乔装打扮溜出去。”

他展颜微微而笑,月光从他身后的窗子里照进来,他一身白衣,发如泼墨,持箫的手轻抬,语音清朗:“江南苏陌,见过慕容姑娘。”

我本想敛衽行礼,一低头看见身上所着衣衫,也抱拳向他笑道:“苏公子客气了,长安慕容薇有礼。”

那客栈终非我的久留之地,我用缎带束起发来,向镜子中一望,朝他调皮笑道:“苏公子看我可还是个女子?”

他走近来向铜镜中凝望许久,面带笑意,“想不到长安慕容家不仅有精妙绝伦的剑法,连慕容公子这鬼斧神工的易容之术也是安能辨我是雌雄。”顿了顿,不知为何他又执起案旁一管湖笔,沾着一点不知什么颜色,在我额头朱砂痣上轻轻一点。“这一点清妙嫣红委实太过夺目,还是遮住了好,这样更像个俊俏男子。”

那夜我与他手挽手下楼,徜徉在长安城月光如水的街道上。也许是舍不得与他分开,也许,是一时好奇心起想要跟着他看一看长安城的烟柳繁华地。

坐定于杏花阁要一壶烫温的酒时,楼廊上有绯色春衫的女子,团扇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盈盈笑着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下来,轻声唤:“苏公子,您今日要听什么曲子?”身边的人执了酒杯正欲要饮,忙善解人意地搁下说:“全凭姑娘喜欢,唱什么我都爱听的。”

胡琴咿呀中有隔世的蔷薇香漫过我的鼻尖,是他含笑的一双眼,静静地凝视我,一剪纤长的睫毛的影,荡在我的眸心。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不记得我和他到底喝了多少的杏花陈酿,只是最后,歪歪扭扭出门时,月上中天,长夜未央,他扶着我在路边小亭歇坐,我兴致上来,要了他腰畔长剑,我说:“苏陌,你觉得杏花楼上那绯衣女子跳得好看么?”我不等他回答,语音里模模糊糊,“我舞给你看。我们慕容家的折花剑,也很好看。”

如同春风吹过花枝,蓓蕾初绽,又如同烟雨绵绵,花香满园。爹爹说慕容家的折花剑招式精妙,深得其中精髓融会贯通才能够发挥出应有的威力。若是爹爹知道我竟像个烟花女子一样来用此剑术博得一个男子的欢心,不知爹爹会做如何感想。

萧瑟的剑气惊起亭外的夜鸦,大群的夜鸦“扑棱棱”地飞走。我像是醉了,我扑倒在他揽住我的温暖臂弯里,我想起爹爹书房里那一句旧诗。“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什么?”他抱着我,小心拿过我手里的长剑。“与君共枕到天明。”他不知道,我没有醉,我小声在心里念给自己听。

莺歌并没有见过那个女子,所以,莺歌始终认为我是夸张了她的美貌。

我叫她在心里想象夏日湖上开得最美的一朵白莲。我说,那样便是她的美了。

“那样便有你美么?小薇。”我想,就算有一千朵白莲花放在莺歌眼前,她也还是认为我比较美。

只是,美又有何用呢?他爱的只是她,苏陌爱的只是身若白莲心若琉璃的齐美兰。

他领我到那小院子里看那素衣女子时,我只需看他凝望她的目光,就已经知晓一切。那样无需言语的默契,那样会心一笑的温柔,甚至她身上有着的,他所怜惜的种种气质和风姿。

原来那一日,长安夜雨,东门小胡同,他从天而降,油纸伞白玉扇,并不是为着我。他为着的是她,齐美兰。

我从不知道世间有一种事是这样的苦。清云寺里参禅的老和尚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看不开,舍不下,所以苦。

那身若莲花心若琉璃的女子重伤在苏陌的面前,不过是我与她相知相遇的第三天。

长安慕容家赢得“天下第一剑”声名二十五年以来,没有哪一个江湖中人敢在折花圣手慕容行之的面前用剑,更遑论咄咄逼人在百年慕容府里叫嚣。

唯有一人,一身白衣一柄轻剑两肩清风从容踏进慕容府说为他未婚妻讨一个公道的人,苏陌。

爹爹当然也不会允许谁人诋毁他的掌上明珠,所以那一仗,我看见折花剑惊天的光芒。苏陌是少年的侠客,能接下我爹爹的七七四十九路折花剑已是不易。我看得出,他羸弱白衣下已是气血翻涌内力不济,甚至,是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可是他剑却舞得更稳,也更狠。是一种怎样的伤痛和爱惜在支撑着他的剑呢,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是他对齐美兰那样深的爱,爱到在天下第一剑前穷途末路也不肯退缩。

我的奶娘一直拉着我,那从来没有练过一天功夫的老妇人用整个身体拽着我,她说:“我的好小姐,薇薇,你不能过去,你不能去。”

她混浊的泪一滴一滴打在我的手上,我掰开她的手指,我说奶娘,我不能不去。

爹爹送给过我一把折花小剑,他说那是我娘的遗物,我娘的佩剑重新打造而成的。

我走出富丽堂皇的慕容府,我对着他们说:“爹爹您停手,小薇有话说。”

“那伤口您可都看过,爹爹,那是不是折花剑法所伤?”

爹爹是一代宗师,绝不容忍任何人污蔑自己的女儿,却也诚实。“是的。小薇,是我们慕容家的折花剑。”

当世折花剑只有我们慕容父女才会,爹爹三日前远在南疆大漠,况且,他又有什么理由去伤害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唯有我,对苏陌心之仪之,向之往之,爱之慕之,求之却不得之的慕容薇,有这样的时间和理由。

我淡淡地笑:“爹爹,我是慕容家的女子,什么东西,什么人,只要我要,就没有得不到,是不是?”

爹爹手上的折花剑微微颤抖,这样英武这样功成名就的男子,曾经一柄折花剑让半壁江湖臣服在他脚下的男子,鬓边,也已现了零星的白发。他望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说。

“可是爹爹,”我继续笑,神情里是从来没有有过的疲惫和苍凉,“可是我得不到他!”我抬起手来指向一旁默然静立的苏陌。他像是被我吓到,惊愕地抬起头,那样江南秋水一般澄澈的眼眸里,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我得不到,我也不希望她得到。我恨她,齐美兰。所以,是我刺伤了她。”我望着他们无力地笑,冷冷地重复了一句:“我只恨没有杀死她!”

我这一生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苏陌会对我刀剑相向。此刻,风声呼啸,他的长剑夹带风雷之势朝我劈来,那样的恨是一定要致之于死地才能解脱吧,连我爹爹手中的折花剑都没有快过他。苏陌,原来你不是对我下不了手,为了齐美兰,你也可以毫不留情把剑挥向我。苏陌。苏陌。

我从不知道世间有一种事可以这样的苦,我从不知道世间有一种情可以让人这样的疼。

我含笑引颈受戳,我罪有应得,我伤害了你心中最珍惜最爱恋的女子,她就在慕容府外,满身纱布包裹,七七四十九路折花剑,在她身上布下七七四十九道可怖伤口,她大难不死,双泪长流,握着榻前你颤抖的双手。

所以你的报仇天经地义。

尖啸的剑擦着我的面颊掠过,满头青丝,流云般飞下,一半已在他的剑底化为尘埃。

嘤嘤有一声哭,是门外的齐美兰,是什么样的女子,连哭泣也如歌声低回。

江湖中向来不缺匡扶正义的侠义之士,所以,府外群情汹涌,叫嚷纷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我没有杀人,但我偿还你的命,齐美兰。

不屑任何人动手,我慕容薇这一世无愧于任何人,我只是深深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并也深深深深地希望,我离去,他可以过得更开心。

折花小剑是这样的锋利,折花剑法是这样的美丽,连死亡,也带了动人心魄的美。

这般,你可满意了?齐美兰,我的妹妹。

她的眉间也有殷红如血一滴朱砂痣,她从长巷的那头烟雨黄昏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摇曳而来时,抬头一瞥,我就惊觉熟悉,我不知道她像谁,那个清幽如莲的女子,在慕容府奢华可照见全身的铜镜里,我细细地凝目打量自己,我才知道,她像的那个人是我。

世间绝无这般诡异的巧合,更巧合的是,我心心念念记挂了八年的男子,苏陌,他爱的人是她。

苏陌曾经说,慕容小姐,我们这是第二次相见了。其实不是,他忘了,这是我们人生里的第三次相见。

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在江南,那个现今我已叫不出名字来的小镇。那年的我十岁,爹爹带着我去寻访一个旧人。那天下了很冷的雨,不像是那个传说中山水温润的江南。

爹爹得到消息,要急着赶去证实,爹爹嘱咐我乖乖地在客栈里等。“哪里也不要去,小薇,就在这里等爹爹回来。”我懂事地点头。我自小就没有娘亲,所以不得不早慧,爹爹说这样的我让他心疼。

我等了一个下午,爹爹并没有回来,店家想是遗忘了这个不声不响的孩子,所以我趁着雨夜出去寻找爹爹时没有人发觉。

那小镇偏僻荒凉比不得帝都长安,风一吹雨就簌簌地落。青石板的小径上满是青苔,绣了花的鞋子踩在上面早就过了水。衣裙勾住路边荆棘跌一大跤时我没有哭,爬起来挥挥手满是鲜血泥泞时我没有哭,又一阵大风掀翻油纸伞我修不好没有哭,找不到爹爹的恐惧压在心里我也没有哭,爹爹说慕容家的女子要像好男儿一样坚强勇敢。

是在路边的荒亭里遇到他的,白衣的小小少年,将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风雨零落在他的四周,看起来好不可怜。

我走过去拍他的肩,理直气壮地问他:“你哭什么?你看看我,”我扯扯自己淌水的头发,拉拉自己淋漓污秽摔得满身是泥的裙子,又让他看我擦破得血肉模糊的手。“我是女孩子都不哭,你干吗要哭?”

我没有看过哪一个少年有那样清澈明亮的眼睛,我也没有看过哪一个少年有那样英俊动人的面孔,我更没有看过哪一个少年穿过那样洁净优雅的白衣,它们熨帖在他清瘦的身体上。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伸出的血肉模糊手掌,飞快地不好意思地擦掉了挂在睫毛上的泪。

“你是谁?干吗来这里?”他站起身来问我。

我望着他,我想他应该是比我大,他都高出我一个头。我摇摇头,我的名字可不能乱说,爹爹说过的。我向他微微地笑:“我来找我爹爹。”

“你迷路了吧?还摔跤了。这样也不疼?”他看着我的脏裙子,又看着我的手掌。

爹爹这样不远万里从长安来到江南,故人没有找到,却让我有缘结识到,江南苏家的苏陌。

“江南苏陌。”彼时他一脸浩然正气,冲我抱拳行礼。

那应该是自小就受着严格世家公子教育的少年,言谈举止,小小年纪就风流蕴藉。

他撕一条衣袍为我包扎手上的伤,他问我:“你可还要继续找下去?”

“不了,我得回去了,爹爹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可方待起身,才觉左脚钻心地疼。原来来时摔伤了,心急着找爹爹也并不觉得。现在,我苦笑地看着这不能挪到分毫的脚。

当他背我回客栈时我满身满心都盈满那种清澈宁静的香。

我问他:“苏陌,你身上衣裳也熏香吗?这是什么香,这样好味道。”

背着我在夜雨里疾行赶路的少年回过头,有雨水弥漫在他的眉眼,我伸手为他一一拭尽。

他说:“没有啊。你看,我们刚才坐过的那个小亭。”

回首三千风雨,尘世里几度流离,我始终不能忘记当日那衣白香清的少年指给我看的风景,那是江南烟雨小镇的三月蔷薇开。

他在客栈外的长夜雨声中离去,临行折转了油纸伞在红灯笼焰焰的光影里对我笑。他说:“我会记得,你今日教给我,任何时候都不哭,做坚强勇敢的人。请记住江南苏陌,我想我们总还会后会有期。”

请记住江南苏陌,我想我们总还会后会有期。我那时并不知道,我们的后会有期,是这样的结局。

齐美兰说:“慕容小姐,你并不知道我为何会约你出来吧?”她以手支颌,青葱的指在脸庞弯成一朵兰花的形状。

她所说的那些故事对我而言简直是荒谬。

“不相信吗?慕容大小姐,还是,你根本就不能接受自己的母亲是不知廉耻的女人,父亲是始乱终弃的男人?”

娘亲是因为生我才难产而死,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污蔑她。

“污蔑?”齐美兰冷笑。

她饮一口桌案上早已冰凉的茶,一字一句如同当初身临其境亲见般给我讲起她的母亲和我的父亲的故事。

“爹爹极爱娘亲,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不可能?”那身若莲花的女子阴沉沉地笑了。“你以为,你凭什么可以过得这么好?我在乡下受苦受难遭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锦衣玉食吧!你有折花圣手慕容远的疼爱,有长安慕容氏百年的声望和一切。我有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慕容薇。”

她沉默着,眼睛里迅速地积了一圈泪,又咬一咬牙硬生生忍回去。最后她又笑了:“我该叫你一声姐姐。姐姐,你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吧?受冻,或者挨打?挨骂?谁都骂我,连我娘亲也骂我,想到慕容远时她就对我又打又骂。那时我还很小呢,不过几岁……”她笑得渺远,“娘亲打得很疼,打完了后又会抱着我哭……这些你就不忍心了?瞧瞧,你真是善良,苏陌心里坚强勇敢善良的好姑娘。”

她笑得停住:“不记得了吗?我的好姐姐,八年前的江南烟雨镇,那个客栈那个小亭,苏陌一刻也没忘跟我的回忆。他说那时的我头上戴一朵玲珑的花,眉间一点血红朱砂,生得极好。他说那时他便在心中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娶我……呵呵呵——姐姐,这世间真是有报应啊,不然怎么会让苏陌在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把我当成了你。”她抬起头来看着脸色苍白的我,“姐姐,苏陌说我报了大仇就和我回江南去成亲呢,你不知道吗。”

“什么大仇?”我的声音冰而且冷。

“我母亲的仇,我的仇啊。要不然,你以为我真会喜欢来长安?”她笑得从容而温柔。

“你知不知道,这七七四十九路折花剑法,还是苏陌告诉我的。不然,我又怎么能够,这样胸有成竹拿回我的东西。”

她要拿回她的东西,慕容家女儿的身份,她母亲的被辜负,她缺失了一生的父爱,还有,她颠沛流离受过的苦。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和我的娘亲,我的娘亲早已不在,那么,她处心积虑,迟迟不肯释怀的只是我了。

我推开了椅子转身就走,这是个连长安也蔷薇盛开如海的煦暖季节,我内心和身体一起冰冷。我不知道,齐美兰所说的报仇是要这样。有谁的恨可以决绝到这样,七七四十九刀以折花剑法的招式刺在自己身上,让那个为爱成痴的人——苏陌来一剑了结我的生命。

太过残忍。

我真不忍心这样的欺骗他,我生命里最初的少年,那在江南烟雨里指给我看一片蔷薇花海的少年。

折花小剑,一剑划过,宛如蔷薇花开的姿势。苏陌,我怎么可能让你做这么残忍的事。苏陌,我将我的命给你,我将我的命偿还给你现在深爱的齐美兰。

我问过我的奶娘,我的娘亲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有,我的亲妹妹齐美兰的母亲齐芳君,她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老妇人在油灯下抚摸我的头发,隔着二十年的光阴,犹如遥想当年一段传奇。

“我是当年唐门的一个粗使嬷嬷,我算是看着她们两个人拜入唐门学艺,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好得不得了的谢采采和齐芳君。可是这样的好还是因为一个人而打破了,你知道吗,就是你的爹爹慕容远。他当年一剑成名,更兼之风神如玉世家门庭,江湖上哪个女子不爱呢。芳君先遇上了他,甫一相识一颗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可是,”油灯爆出了一朵灯花,给我讲着故事的奶娘停顿了一下,神色似有些不忍,“可是小薇,这世间还有可是啊。慕容远并不爱芳君,他爱上的却是后来遇上的采采。无论芳君怎么做,或者是做了一些什么,慕容远的心里都只有采采。”奶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小薇,齐美兰给你讲的她的母亲和你爹爹的故事,其实里面的女子都是你的娘亲采采。就是说,后来芳君疯了,她把她所看到的你的父亲和母亲恩爱情深的模样想成了她自己。你不知道,小薇,芳君是多么心高气傲的女子。剑术唐门第一,毒术唐门第一,连长相,也是唐门第一。只是这世间,谁规定了你样样好,样样强,就一定会比别人得到更多爱呢。”

奶娘抹了一下眼睛,她拉着我的手:“小薇,你爹爹并没有做对不起采采的事,芳君因为心魔,就给慕容远下了药,唐门的药是怎样的后果可想而知。因为这,你娘生你时难产而死,你爹痛恨芳君一辈子,而唐门,也将芳君逐出师门。”油灯在奶娘平心静气地讲述中忽然灭了,长夜的黑暗里,奶娘苍老的声音仍然在继续。“小薇,你不要恨芳君和美兰,她们也是可怜的人。”

我点亮了灯芯。这故事听来平淡从容,不知当年,又是怎样的动魄惊心。

我是莺歌。慕容府门前大街上卖茶水的女子。

很久了,慕容家的小姐都没有来我家的铺子里喝茶,最后我才听说她在慕容山庄里一把折花小剑死在那个人面前。我知道他叫苏陌,江南苏陌,慕容薇说起他的时候整个人都像在发光。我是在十一岁的那一年认识慕容薇的,那时,这个女孩子的身上好像经历了一场绝美的感情。我取笑她说,你爹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侠,世间上还有什么是你想要而不能得的事。她活泼地笑,欢喜地喝我们店里最便宜的茶,只因我告诉她那茶叶产自江南,满江南的山沟野地都会出产这种叫做三片半的清苦树叶。

她念叨了苏陌这个名字八年。我知道那个少年很美,衣若流云,发若飞瀑,剑胆琴心。三月长安城里蔷薇花开得热烈的时候,她说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等到了他。这慕容府的女孩子有些傻气,喝我们店里最便宜的茶,和我这样没有身份的人交朋友,爱上了一个人,就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再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我没有看见慕容薇哭过,她最后一次来找我的那天,脸上仍然是笑的。她说莺歌,我以后不来烦你了你会不会想念我?

我知道一定不止有我一个人在想念她,因为后来我听说,那个叫苏陌的公子,不知怎么执意说动了慕容家的家主折花圣手慕容远,将小薇的遗体带走了。

后来我还是有幸得见了慕容家的另外一位小姐齐美兰,她有一回进我家的铺子要一种蔷薇花泡的茶,她坐在落日的楼头孤单地一口一口地饮。我知道那种花,那种干净清澈的香气。小薇的身上有,小薇说苏陌的身上也有。

那时我偷偷打量小薇说的那个人如幽莲的女子,眉心一点清妙的嫣红,眉宇间几分似小薇的女子,我想,她哪里就配我遥想夏日湖上开得最好的一朵白莲花。

我失望地走过她的身边,不经意听见她的自言自语,她说:“我报仇了有什么用?我赢了你有什么用?什么都是我的,什么也都不是我的,连苏陌,也不过是,从头到尾都是爱着你,我只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

我搬张凳子坐在铺子前,长安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再也没有一袭白衣让那个明艳的少女笑得唇角都弯起来,也没有人再欢喜地跟我讨论陌上翩翩人如玉,公子白衣世无双。

过了很多年,我已经老了,我都记不起有多少南来北往的客人来我家的店里喝过茶,楼上有一桌赶路的客人,他们从江南来,此刻正闲谈着一个老去的世家公子的风月情话。我依稀听见那个遥远的名字,苏陌,还听说他带回家乡的爱人,是长安慕容家的小姐。他们说她叫慕容薇,那是一种在江南开得清雅美丽的花的名字。 [小说绘]

猜你喜欢
花剑美兰小薇
对女子花剑近距离交锋技战术运用特征的探究
当代体育(2022年8期)2022-03-04 23:16:42
伪 娘
延安文学(2022年1期)2022-02-23 22:55:16
震动模式
延安文学(2020年5期)2020-08-26 11:39:25
小薇,对不起!
小薇,对不起!
家教世界(2020年13期)2020-06-18 09:12:28
那个夏天的女孩
刘美兰:写出自己的诗行
中国汽车界(2017年3期)2017-07-24 16:40:38
第二次离婚
当代工人(2017年7期)2017-05-22 23:05:01
可爱的小薇
击剑体验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