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酿

2013-04-29 23:41:31花香香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绿小标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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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月河的时候,他也只是阿楚城里一个寻常少年。射小鸟骑木马拿着树枝当宝剑,在街巷里啊啊呀呀地争做大将军。而我住在将军府深深的宅院里,只看得到四方的天空,时常一个人站在院里仰着头看云彩,然后趴在墙边听院子外的声音。

到底过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有一个很 清脆很动人的男童声音,不论墙的那一边有多少孩子一起玩耍,他们尖叫打闹,可我始终可以在人声里将他分辨出来,听他指挥他们去偷地瓜去捉麻雀,听他被大人捉回家时一路上哇哇的哭叫。

只是隔着墙,竟然笑出声。

我把他想象成最顽皮的模样,像府里下人的孩子一样鼻涕横流,衣衫不整,篷头垢面,但他会有一双明亮的眼,就像爹爹年轻时画像里那样的眼。

可是春去秋来,日落星起,我依然是院子里高高在上的小姐。而他,也从很多年前那稚嫩的声音,一点点地变得干净,变得低沉。我十六岁的心扉里开始有一种叫做狂热的东西,我突然很想知道少年长大的模样,我想知道他是否像爹爹一样发丝高束,穿青色的衣,又是否有那样明亮的眼。

于是在爹爹母亲外出吃请的一个午后,我踩着墙边矮矮的木柴堆,第一次看到了墙外的世界。

宽阔的街,热闹的市集,成群的人们,和那个有着熟悉声音的少年。他侧对着我,坐在对面市集的墙上,头上戴个草编的环,怂使同伴去偷店家的包子来吃。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无疑,他是漂亮的少年。有宽大的额头,粗粗的眉,高挑的鼻梁,有笑起来白白的牙齿,可我看不到他的眼,那草环挡住了光,他的眼在半寸阴影中,却愈加显得神秘而游离。

就在我鼓足勇气想跳出去与他们一起时,脚下的木柴一松,轰地滚落。我身子一歪,砰然落地。

家丁与丫头从外院跑进来,一个个惊恐地一拥而上,将我扶回屋里。我的膝盖手掌静静地淌着血,可我却丝毫不觉得痛。整个午后我都被看管在屋子里,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我看不到他的眼睛。

膝盖上夹了厚厚的竹板,我暂时不能走路。可还是在想,那个高墙外的少年,他到底偷到包子了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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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愈后,已是初秋。

开始有人提着大箱的彩礼来提亲。原来,我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

城里的媒婆快要踏平将军府的门,丫头们天天来报,有哪些大户家来提过亲。

我守着那座墙,无视无闻。街市依然热闹,那些商贩还是扯着嗓子叫卖,可我却再也没有听到那少年爽朗的笑声。

他好像失踪了一样,从阿楚城里。我开始怨恨这一堵墙,开始怨恨这个将军府,开始怨恨那个笨笨傻傻的我。

我开始变得脾气很坏,摔碎了琴,砸坏了妆镜,赶走了教书的先生,甚至连娘亲都关在房外。我不知如何是好,楚城那么大,我要哪里寻找那个少年?

爹爹终是看不过,在某个夜里叩响我房门,他说明日赏菊节,云若你要不要随爹爹出去?

我要!从床上一跃而起,开门迎上爹爹的眼,我要出去……

关上房门,轻靠门柱上,一颗心已经要跳出胸口。

不论人群如何涌没,我一定可以,准确地,认出你。

只要,阿楚城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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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爹爹轻装携全家游在城西菊园。满园的花灯烟火,热闹得好比过年。

可我却一心急切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应该是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我眼睛飞快扫着眼前的人,嘴巴里叨叨地念,竟然好几次踩到爹爹的脚而浑然不知。

可园中的人太多了,我走在爹爹的身后始终无法看清每人的模样。

赏菊大会正式开始,在游园中心鼓乐齐鸣,爹爹被邀坐在席上,我拉起丫头小绿的手,从人群里逃了出来,我捏紧她手心,帮我看一个男子,在人群里最不一样的男子!

小绿一脸的茫然,又看到我坚定的脸,重重点头。

我们开始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从园中到后院又到花灯厅,我们看过千百男子的脸,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我脑海里认定的那个模样。

小绿在厅子里大喘气,她说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特别啊?他有长得很奇怪的地方嘛?

就是,我看着小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就是不论有多少人你都会一眼看到他,就像一颗星星一样,会发光的模样!

哦?小绿的眼睛瞪得好大,会有那样的男人吗?她表情扭曲,可是小姐,咦,小姐你看桥那边的公子,那个穿青衣服的,是不是那样的感觉?

啊?看着小绿目光发光,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桥边上有一个男子摇扇轻晃,正在解一个灯谜!

就是他!我扔开小绿,已然忘了自己还穿着女儿家的衣服,在街道上奋力地跑,拨开一丛丛的人群,终于喘着粗气在他身后站定。

我甚至没有想到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我只是看到他的背影,只是看到他面前的一盏梅花灯,也只是看到他青衣白褥发丝高束,我就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手指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伸出了另一只手,从后面将他紧紧抱住。

花灯前众人哗然,好多好事的男子哦哦地叫,我们身边立刻围成了一个圈,我感觉到我抱住的男子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放松开来。

他收起扇,慢慢转过身来,将我从身边推开,他说小姐,你走散了亲人吗?

他,不是他!

这是一张与他很相似的脸,一样清秀的面孔,高高的鼻,穿青衣举柄扇一副名门之后的风发模样,可是,不是他。

我猛地缩回双手,怔怔望着他。

[?]

那夜,我被那陌生男子送回府。

他俯下身去轻挑起我的脸,在看到我泪眼模糊模样时,猛一怔,继而宠溺般地笑,用衣袖抹掉我颊边的泪,说你,眼泪掉完了吗?要回家吗?需要侍卫吗?

我转过脸避开他的衣袖,站起来呆呆地往回走。他便合了扇安静地跟在我身后。从车桥,鸟市,阳街,我耷拉着头苦着脸一直一直向前走,竟也不知不觉走到了将军府的门口。

府院大亮,小绿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焦急地踮脚张望,在看到我后,大呼一声小姐,飞快上来扶住我。她说小姐,这一次我们完了,老爷一定要罚死我们了!现在已经是一更天……她说着说着,突然就发现了在我身后的另一个身影,嘴巴张成一个圆,捏紧我胳膊,小姐你是跟这个男人游园去了吗?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万一他是……

万一我是贼人怎么办?身后声音响起来,那青衣男子信步走到面前来,你可曾见过一连破十个灯谜连赏金都不领的贼人?又可曾见过贼人跟着姑娘走遍整个阿楚城而没有动手的?

小绿哑然。目光看我,又看那男子,依然一脸狐疑,但很快眼珠放光,她一把扯住那男子手臂,你帮帮我们好不好?一会老爷出来就说是你拐走了小姐,这样我们就不必受罚了!

我昏了一晚上的脑子刚刚有些清醒,就听到小绿这主意,赶紧把她拉回身边来,我说小绿你傻了吗?那爹爹不是要捉公子去送官吗?

正说话间,就听守门侍卫齐齐抱拳喊一声:老爷。

爹爹掀着袍子跨出门槛,看得出,他在下人面前努力抑制火气,他低喝,云若你还不回房,愣在哪里干吗?

可就在府院大门关上之际,听到那公子轻轻一笑,道声且慢,然后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在爹爹面前轻轻一晃,说是我挽留令千金陪我游园,这才晚了些回来,还望将军不要多加责备……

我与小绿猛转身,看着他手里的玉牌在夜晚的灯火下闪着幽幽的银光,我正疑惑这般上等的玉是他如何得来的,就见小绿挤眉弄眼的给公子打眼色,让他快点走开。

爹爹也转身,可就在看到那玉牌时突然表情一僵,猛地掀了袍子就跪下去,老臣应死,适才担心小女,才没有看清是皇子,请皇子降罪!

云若,还不快跪下来,这是我们阿楚国刚刚从民间寻回的皇子路子遥呀!爹爹跪下去扯我的衣服。

我与小绿愣在那里,半晌都没有还回神。

皇子,这笑盈盈的男子,竟然是阿楚国未来国君!我猛地忆起适才桥上将他拦腰抱住,脸一阵灼热。

路子遥轻轻笑,重新摇起扇子,一手扶起爹爹,老将军请起,天色已晚,带令千金早些回去歇息吧。爹爹唯唯称是,看路子遥身影远去后才转目看向我,叹口气,还不进房去!

我拉起小绿从他眼前消失,在回廊处小绿对天叹息,小姐你说是不是长得好看的公子,都是王公皇族啊?那个路子遥真是好看到没话说呀……

可我的一颗心却丝毫不在路子遥那里,唯一的出府机会就这么生生浪费掉,我到底要何时才能再见到那高墙外的少年?叹息再叹息,胸口好比压了一块大石,让我吐不出吸不进,这感觉让我快要窒息。

我拖住小绿的手臂,今晚帮我溜出去,好不好?

小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啊?小姐让老爷知道我们就完蛋了……

你今晚去我房里睡,不到我回来不准出房门!

可真正从侧门溜到街上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恐怖。整个阿楚城好像都睡去了,街巷里安静地连一只鸟都看不到,除了月光,没有任何光亮。我有点打退堂鼓,要不然,还是明早再混出来?现在官差也在睡觉吧?

想到这里,就摸着墙往回走,突然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心一惊,正要尖叫,就被一只大手蒙住了嘴巴。竟然是路子遥!

他轻轻松开我嘴巴,你到底在找什么人?

路子遥!我压低声音捉住他袖子,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报官,我女儿家不方便自己去,而爹爹肯定不帮我,你帮我,你帮我好不好?

报官?原来你是掉了东西啊?是什么呢?路子遥的样子很认真。

不是!啊,是的!是我丢了东西,我还知道是谁偷的,就在这城里,那小贼也十七八岁光景,与你差不多模样……

路子遥一脸疑问,所以你今天才会在桥上抱住我?可你一直都是这样对待小贼的吗?

我……我语结,我要怎么说?我听了很多年他的声音,只看过一次他的侧脸,我想找到他,想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模样?可我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见我不作声了,路子遥嘴角轻轻弯起来,我们不能一直站在街上说话吧,不如找个地方?

我还在想要怎么将事情讲给他听,忽然感觉他捉住我手臂,一愣,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女儿家一辈子都进不去的地方!他的表情有些神秘,你在这里等我!说罢,他一掀袍子腾空而起,跃进了旁边一个院子里。只是片刻他就重新回到我身边,手里拿着男子衣服,塞我怀里,你套上男装,把帽子戴上,我带你去见识阿楚城最华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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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子遥带我去的地方,有歌有舞还有大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她们擦很多的胭脂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勾住了我的脖子。

她的声音好像灌了蜜汁,说小哥,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我眼睛瞪好大看着那女子,然后躲在路子遥身后去,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有点害怕啊……路子遥却好像听不到我的话,拉起我大摇大摆进了店里,穿过香粉气熏人的厅堂,直接叩响了楼上最里边一个房间的门。

里边有娇滴滴的声音问,可是路公子?路子遥嗯一声,门便哗然而开。

屋里清清素素,只有一桌一椅一桌,一个女子背对着我们,擦拭一把琴。路子遥松开我,说我们今晚,就住这里。

这里?这到底,是哪里呢?不是客栈吧?

路子遥不语,那擦琴的女子捂嘴轻笑,放下手中琴回头过来,这里,是买醉的地方。

女子转身的一瞬间,我有瞬间的窒息,原来这世间女子不施妆粉竟都可以美成这般,白净的脸上一双明眸好似月光,唇角轻启的片刻,我竟然有了卑微的感觉。

我看着她,很久很久才缓过神来,看着路子遥坐边上悠闲的喝茶,才猛地又醒悟,这难道就是人家口中的青楼?我几步走到路子遥身边,你怎么,怎么可以带我来这种地方?

路子遥拉我坐下,我们听琴。

他倒一杯茶放我手上,什么都不要问,听完一曲琴音,你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唤她的名字,阿莫,奏琴吧。

我心中有一堆的疑问,我想去报官,我想去找我的少年,我甚至连爹爹都反了,我做了这么多的牺牲,可我到底坐在这里做什么?听琴?将军府有自己的琴师,路子遥难道觉得我很寡闻吗?

可我所有的疑问,在那琴音刚拨一声之后,变得荡然无存,那琴音仿佛是有着吸人的法力,它在空气中缓缓地流畅开来,我突然间又看到了那一日我倚在墙头偷看那少年的模样,少年的笑,少年的闹,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眼前重新展现开来,只是这么听着,一颗心就好像忧伤下去,似没有终结的雨季。

眼泪,无声息的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那琴音停止。屋子里一片寂静,路子遥举杯慢饮一口茶,然后回头看我,眼神里尽是得意。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哭花的脸,赶紧用袖子抹干,抬头看着那拨琴的阿莫,她静得似一幅画,好像从来就没有动过一下。此时,楼下也传来一片雷鸣般的叫好声,路子遥将窗关上,说阿莫,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阿莫从琴边走开,小女子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在这里他们不会看到我的脸,只是听琴,为了琴音而陶醉叫好,阿莫觉得很知足。月河呢?他不会让你一直待在这里吧?路子遥追问。

他,阿莫转过脸去轻笑,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十三岁起跟着他,一起吃苦一起渡日,直到今日他的心还在外面,他想有番作为,他要的,不是阿莫。

月河?月河是谁呢?我问路子遥,对于能拥有阿莫这般女子的人,我甚是好奇。

是阿楚城很闹事的一个男子,他有抱负也有才能,只是没有好时机。路子遥将头低下去,时机我本可以给予,但是阿莫,当他成名立万后,一定更加不会将你放心上。

随他去吧。这一生不论疾苦,或荣富,我都跟着他……阿莫的话刚说到这里,就听楼下一片喧哗之声,阿莫表情一紧,子遥你走,月河来了,不能让他知道我屋里有男人来过……

可是我很想见见这个男子啊……路子遥很听阿莫话,拉起我就准备从后窗跃下去,我死死扯着他的手,不要,让我见见他好不好?

这样会给阿莫惹麻烦。路子遥无视我的坚持,拉着我一跃而下。

小楼窗下,我听到阿莫开门迎接她心爱男子的声音,弱弱地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的心突然就觉得痛痛的。

这便是书中的情爱吧。可以让这样坚强的女子委屈到尘埃里去。

那么我呢,那个可以让我置身于尘埃的人,他又在哪里呢。

望着前面路子遥的背影,一阵心酸。我冲前面的身影喊,你喜欢阿莫对不对?身影停住,只是投缘人。

可你紧张她,对不对?

我有更紧张的人,可她,并不知晓。这个有着完美面孔与地位的男子,在他心里,也深埋着一个女子吗?我竟然有些小小的嫉妒。

会是,什么样的女子呢?

路子遥送我到官府门口,他说你进去吧,我会在外面等着你。你不陪我进去吗?我有点胆怯。你寻的人果真只是小贼吗?路子遥早就识破我。我无语,只好低着头一个人走进官府大门。

我听到路子遥在身后轻轻地叹了气,我停了步子转回身来,那你现在想知道吗?我讲给你听啊!

打从心里,我是感激他的。这是我长大后第一个相伴这么久的男子,他斯文有礼,懂得保护我,懂得尊重我,我突然很想像阿莫一样,与他分享我的心事,为我忧伤为我烦,我突然很嫉妒那个叫阿莫的女人,她弹一手的好琴,就可以遇到路子遥这样的知己。

于是我更大声地冲着路子遥喊,你要不要听啊?

路子遥终于笑起来,他说如果这是秘密,你不说我便不问。

我看着路子遥的眼,咬住嘴唇。路子遥目光中有火一样灼热的光,可为什么又带着些许忧伤的样子。他冲我摆摆手,你去吧,我们也就此告别了吧!

路子遥……我叫住他,我心里翻腾起好多情绪,可我说些什么好呢,谢谢他,抑或希望我们还可以再见面,这么大地方,能相遇就已经是巧合,况且他身为皇子,就算是朋友探望都显得那么牵强吧。

我的脑子混乱成一团,脑海里是少年与路子遥的脸,交叉反复,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长街,我都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我的高墙少年,如何还这样相隔两茫茫,我还能凭多少记忆去在人海中将你认出呢。而我,又有多少心房,可以去容纳别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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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子遥走了以后,我重新回到将军府。

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三夜,娘亲都着了急,派人来请我去后院赏湖。时值已冬,湖水都结了冰,真不知道有什么可赏的。可还是懒洋洋地套了厚衣,往湖边去。

小绿一路上东张西望,叨叨地念,今天新来的阮管家不在了吗?我不禁失笑,小绿不过小我一岁,却也懂得为俊俏男子痴心一片了,我拍打她头,你的心上人啊?一会儿见到了指给我看……

话音刚落,就见从亭子那边走来一人,我觉得好是眼熟,不等看究竟那人就消失在假山后面,我回头问小绿,刚才那人,你有看到吗?

小绿摇头,小姐你眼花了吗?哪里有人?

我自己去看!我甩开小绿快步跑过亭子,然后在假山后面发现了正在与下人讲话的男子,他穿深褐长袍,发丝用墨色丝带缚住,说话间一直笑盈盈。

我沿着石路一步步走过去,在距他百米远时,猛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宽大的额头,高挺的鼻,笑起来洁白的牙齿,我定在那里,忘记了所有。

小绿追上来,顺着我目光看过去,然后欢呼,说小姐小姐就是他,阮管家啊,那个褐衣服的!

我的胸中如有战鼓擂起,一颗心跃动得快要喘不过气,我迈步向那人走过去,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更加忘记了脚下初冬时节里甚滑的石板路。

在距他一步远时,脚下忽然一滑,让我差点失点落入湖水中,是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我揽在怀中,一脸紧张模样,他扶住我手臂,声音急急问,可曾受伤?

我的脚踝处有钻心的痛,却已经顾不及,看着他的脸,眼泪汹涌而去,咬紧嘴唇,我想象过无数次我们碰面后的场景,想过我要如何讲第一句话,可此时我张嘴就只说了,终于,是你来到我身边。

阮管家的脸上有小小的疑惑,但将我扶在旁边椅上,蹲下身按我脚,这里痛不痛?

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可你终于还是来了,你自己来到我身边。我控制不住眼泪,不知道此时能说些什么好,可他真的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双眼明亮如星子,一如爹爹年轻时的模样。

他轻笑,轻拍我手臂,小姐,你扭到脚了,我扶你回房吧。

只是看着他,把身子依在他臂弯去,随他一步一步走回到房间。

他拿来药酒,纱布,帮我细细搓捏,然后用暖火烘烤,这时才终于有空正视我,小姐说找了我六年,可是认错了人?

你与伙伴时常在这将军府外玩耍,是不是?

是。他认真回答。

你们很多人在一起,捉小鸟骑木马为了当将军而常常争得打起架来,是不是?

是。他的表情变惊讶。

你头戴草编的帽子,常常指挥同伴去偷包子,是不是?

这些你是如何知道?

高墙的这一边,是一个从来不能踏出院落的将军千金,你没有办法想象吧,是你们玩得每一个日子里,我都趴在这堵高墙里听着你的声音。听你哭听你笑听你一天天长大……说的这些,愣住了他,也愣住了门口端着热水的小绿。她只我依在高墙日日听着外面的世界,却不知这么多年来,我只是为了一个少年。

阮管家的脸上有很心痛的表情,他深深看我,从高墙里探出头来偷偷看我们的,就是你吗?我听到了墙里木柴轰然倒掉的声音,一连几日都守在墙外想知道你是不是受了伤,可那以后,一连三月,都没有再见到你……

原来,这一段高墙内外的姻缘,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开朗。脚伤让我又一次卧床,可我却巴不得一辈子都这么度过去。因为它,我获得了此生中最大的快乐。

我可以天天见到阮管家,他清晨就来帮我擦药,然后照顾我所有生活,闲的时候就抱我到院子里,讲那些我只听到却没有看到过的童年故事。

我知道他们都是城南的孩子,因为家境苦难,才天天混在这边捡些菜叶回家煮饭吃。可就算是这样的童年,他都过得津津有味,他扶着我的手,说你一定想象不到,我们偷回去的包子舍不得吃,就挂在房顶上,想着如果有一天扛不住了,再去吃,结果往往连一夜都撑不过,那些包子就被猫叼走了……

我也讲小时候的事给他听,讲我开始注意他,开始熟悉他的声音,开始想要找到他,为了他第一次夜不归宿,第一次去了青楼,第一次进了官府……我讲着讲着,就看到了阮管家一点点湿润的眼眶,他把脸伏在我掌心里,一次一次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你知道吗,你所一直一直道歉的这些,才是我觉得最美好的回忆。虽然我只是我自己选择去做的事,却因为是你,而变得意义深重。在我脚一点点好起来的时候,我提出让他不要再做管家,去给爹爹当副官。

他的眼里有昭然的欢喜,他紧张地问我,将军大人可以接受吗?我真的可以吗?

我会去跟爹爹说,不论多么艰难,我都要让你做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像小时候游戏那样一展抱负,浴血沙场……

阮管家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感激,他只是握住我的手,一句话不说,就已经温暖了我整个心。你知道的,只是我要帮助你,让你的生活重新开始。可是你所不知道的,是我爱过你,那么那么多年,我做的,只是要你留在我身边。像现在这样,留在我身边。脸庞枕在我的掌心里。

一刻钟,然后一生。

[?]

爹爹生平第一次冲我大吼。

在前院的书房中,他摔掉了手中的竹简,手指向我,那阮管家你知是什么人?原本只是这城中最嚣张的地痞,我可怜他家境贫寒,才招他入府。先前已听闻你终日与他厮混在一起,却不想你真的这样糊涂,竟然来为他请副官一职!

我直直看着爹爹的眼,一字不发,只是那么看着他,然后慢慢掀起自己的裙摆,涩涩地笑。爹爹猛地怔一旁,他按下我裙子,我会请最好的大夫医好你……

如果阿楚城的人,都知道将军有一个早晚成为残疾的女儿,不知道还会有谁人愿意来下聘礼呢?

那是为父造成的吗?若不是你偷偷趴到墙上……爹爹因为愤怒而一眼通红,嘴唇也张开半许又狠狠闭上,最终一挥衣袖,说你回房吧,我自会安排。

我将头低下去,慢慢走出书房,可我知道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阿楚城大将军,已经对我做了承诺。而代价是我用这个永远无法治愈的脚伤再次刺痛他的心。

我又如何不知,终有一天会成为残疾的事实,除了我,爹爹的心里也必定如锥刺般痛苦吧。

书房外的花坛后,我慢慢地跪下身去,我并不知道留阮管家在身边,会是吉还是凶,也不知道他到底最终与我结局是辜负或成全,可那样奋不顾身去为一个人的感觉,爹爹你可曾有过。

眼泪划过脸颊,伸手去抹的时候,却早有丝绢递到眼前来,抬头是阮管家,他站在那里,眼睛里有揉碎般的怜惜,他蹲下来将我拥入怀里,我不会负你,此生,就算是死都会与你相守!

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那胸口怦怦的心跳,让我平静下来。闭上双眼的一瞬间,我以为我会看到我们美满的将来。可那一双忧伤的眼,那一个温暖的背影突然跃动在脑海里。

为什么,在我终于与心爱男子相遇的时候,我的心底会还留存着路子遥呢?

从管家到副官,只是两个时辰的事。

鲜红的战甲铜质的盔,由爹爹亲自差人送来,我将这一件件给我心爱的男子穿上,手指抚过他的脸颊,今日起,你便是阿楚城最年轻的副官,你可还有愿望?

铜镜里的男子,雄姿英发,他嘴巴轻轻弯起,我知他心中有巨大的喜悦,却努力压抑着自己,我握紧他手,不管你的理想是江山还是地位,只请你容一个我进去,可以参与到你的人生去。没有等到他的回音,就听下人来报,老爷晚上宴请各位大臣,到时有歌舞助兴,请小姐一并参加。

我知道这是爹爹的苦心,借此机会,他会介绍阮副官给他们认识,会为了我让他走飞黄腾达的仕途之路。

阮副官的手轻抚过我的发,云若,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女人这样对我好。

只是阮副官,这样的你,身边没有女子追随吗?我犹豫再三,才问出来。

他笑,笑的侧过头去,见过你的男子,还可以容得下别人吗?云若,你从不知,你有多么可贵……我甜蜜地缩到他怀里去,去整理一下吧,晚上要见很多客人,我也要梳妆打扮,家里很久没有过晚宴了。

[?]

华灯初上,晚宴应时而开。

大红的桌摆了一院,烛火下,是爹爹带着阮副官,他们站在主席上,一样的风度非凡。阮副官冲我悄悄做了一个手势,只是这样不为不知的动作,却让我幸福地涨红了脸颊。

我随家人坐在旁边的位子上,刚一坐下,就听下人来报,皇子驾到。

心猛一惊,噌地站起身子,头上的玉钗何时落地都不知晓,我看到路子遥他穿锦白色的衣,金色的袄从门口大步走进来,只是那一刹那间,整个宴席都似乎明亮异常。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想着要如何打个招呼,可就在我刚要张口的时候,他笑盈盈地从我面前走了过去,直奔爹爹。

他没有看到我?他真的没有看到吗?可是我们之间不过一米之遥,为什么不与我相认呢?还是打从那日清晨他就已经从脑海中将我忘掉?

真的,只是他众多红颜女子中的一个吗?轻到连微笑都不肯赐予吗?一下子心乱成麻。众人都落坐,我却还是站在那里,眼睛只看着路子遥。爹爹轻轻咳嗽两声,我才缓过神来,跌坐下去,手心满满的皆是汗水。

大臣间相互宴酒,阮副官从人群后绕到我身边来,他轻触我肩,是不是脚又痛了?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哦,没有。我回头看他,一脸关切表情,反握他手,轻轻地笑,你去爹爹身边,我没有事。阮副官点点头,转身离开。

席间路子遥始终都很尽兴,与众人一同弹琴吟诗,甚至与琴师同坐一席,奏一曲《花月夜》,月光下他的笑容爽朗而迷人。

只是,整个晚上他都不曾看过我一眼。

我拿起娘亲桌边的酒杯,将整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续上,一杯杯连着喝进去。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心痛,那隐隐的心痛一阵阵地快要让我承受不住,在当初寻找阮副官时,也不曾有的纠心感觉,今夜因为路子遥,因为一个错误巧合而遇到的男子,痛得连呼吸的力气都要失去。

很快的,我视线开始模糊,路子遥的身影变得重叠起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成了虚幻的影像,酒劲涌上了头,我拿着酒杯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甩开丫环的手,直奔路子遥。

在手指握到他衣服的一瞬间,我声音哽咽下去,皇子忘了我了吗?就算只是偶遇的路人,微笑一下都那么难吗?皇子的身份高,而我是卑微的那一个是不是?

路子遥依然没有看我,他示意左右,将我轻推开,送小姐回房去。丫环们应声上来将我环住,拖住我慢慢向后走,路子遥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便转过身去与众人继续谈笑。

不能容忍的情绪再次堆积到胸口,我用尽力气推开她们,再一次扯住了路子遥的衣服,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甩开手指在他脸庞落下一掌。四下猛地在这响亮的巴掌声来静下来,我看到爹爹扔掉酒杯上来一把推开我,说云若你在干什么?你怎么敢动手打皇子?说着便提着巴掌向我甩过来。

我本能地去躲,却看到爹爹的手被拦在半空中,路子遥皱着眉看我,时间似乎停滞住,然后他拉起我手从晚宴中走开。

我听到身后大片呼唤皇子的声音,听到阮逼官唤我名字,可我的步子已经停不下来。

路子遥拉着我的手一路走至后院湖畔,在亭子里他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哪来的委屈与不甘,又一次伸手将他从后面抱住。眼泪轰然而落。口中只是反复地念,路子遥,路子遥。

他身子一动不动任凭我那么抱着,然后握住我的手指,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来,东方云若,你让我,如何是好。

不要再装作不认识我,不要再冷漠地看着我,求你不要……我已尽是哭腔。

路子遥转身,给我揩掉眼泪,你心里的那个人呢?你可是想清楚了,我与他之间,你选择了我?

我……我是真的选择了路子遥吗?在我心底那一夜的相逢一直都让我念念不忘至今吗?我看着他的眼,忽地就犹豫了。

就在这时突然远处传来的天簌般的琴声。

是阿莫!我看着路子遥,晚宴请了她弹琴吗?

路子遥脸上也有疑惑,拉起我手,返回到宴会去。

果真,宴下一个熟悉的女子背影,正在缓缓地拨一支曲,四下寂静,众人都闭目聆听。

我握住路子遥的手,轻轻地笑,每一次听到阿莫的曲子,总是会遇到很多的事,你说,她弹琴的时候是在想着月河吗?

一定是。不然又怎么能有这么动情的曲子呢。路子遥感叹。

之后我们便谁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听着曲,直到阿莫站起身来行礼,惹得掌声四起。

我跟路子遥直奔着阿莫过去,可就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我看到了阮副官,他悄悄地从人群后溜开,像是很努力地避开他。

我赶紧走过去拦下他,看他一脸惊吓表情,更加不解,你在躲着谁呢?

他结巴开,没有,好像有些醉了,准备回去。

哦,我让人送你回去。我拉着阮副官往边上走,看着阿莫的目光从这边看过来,便与她相视一笑。可她的目光似乎并不在我身上,她扔下琴,慢慢地向我这边走过来,阮副官将头扭到一边去。

路子遥也看出事有倪端,从后面赶过来,他拉住阿莫的胳膊,说不要无礼,将军正要打赏呢!可谁也拦不住阿莫的脚步,她推开我,只是看了阮副官一眼,眼泪便如线珠般落下来。

她扳过他的脸,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她叫他的名字。

月河。

阮月河。

花香香。崭新新的新人一枚。文章以深情古文和搞笑武侠最为擅长,是正宗的表面正常,内心分裂的90后少女。人生最大目标就是写遍所有报刊亭的杂志,青春时写校园,中年时写婚恋,老年时写养生,一生一世都缠绵于稿费单里。

下期请关注:

阮副官竟然就是阿莫深爱的男子月河,三角恋最终成为了四角苦恋。酒宴之后,路子遥奉命出征,云若也无法原谅背叛自己的阮月河,选择了离家出走。谁料竟然在出城途中被阮月河威胁,从而得知了路子遥出征实为皇帝的诡计,皇帝不能信任这位来自民间的皇子,明知敌人强大,却依然让其出征……在云若心底视为最后依赖的路子遥到底会不会身犯险境,而阮月河又会做出怎样的惊天举动……请继续关注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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