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听得见你说爱我

陌忆

[? 老艾，我爸爸呢]

七岁之前，如果有街坊邻居问我喜不喜欢妈妈老艾，我肯定会抓着老艾的衣角拼命点头说喜欢。可是如果七岁后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就会低着头，踢着脚下的小碎石，咬唇沉默不语。

这个转变是因为邻居一个叫江尘的男孩对我说：“你妈就是被你爸抛弃的，而你妈留下你就是为了要折磨你报复你爸。”

江尘当时也就大我一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这些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爸抛弃老艾，老艾就要折磨我。我只清楚在我的印象里，没有“爸爸”这个名词，只有老艾一个人陪在我身边，给我做饭，为我穿衣，把我那乱蓬蓬的齐肩碎发扎成两个可爱的小辫子，买许多小零食塞在我的维尼小熊书包里，乐呵呵地牵着我去上学。我一直以为我的生命里只有老艾。可是江尘说，我是有爸爸的。

老艾是疼我的，她虽然靠卖烧烤挣点微薄的生活费，可老艾买给我的东西都是我最喜欢的。但这不代表我不在意江尘说的话。小孩子的心思永远是微妙而透彻的，一旦有点儿事，怎么也藏不住。所以当我问爸爸去哪里时，老艾突然就泪眼蒙眬，咿咿呀呀地挥着双手。当她的手掌心要摸我脑袋时，我微有些赌气把头一偏，老艾的手掌心便僵在了半空中。

我赌气老艾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可我怎么就忘了，老艾是个哑巴呢？她根本就无法回答我的话。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不太爱亲近老艾了，她卖完烧烤回来我不再兴冲冲地跑去抱住她，亲她的脸，也不经常对她说发生在班里的趣事了，老艾只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呵呵地笑。

我其实不讨厌老艾的，我只是难过，为什么老艾不会说话，为什么我没有爸爸。这种感觉让我很苦恼也很伤心，所以我常常跑去江尘家，他有一个帅气的爸爸，还有一个温柔体贴会做小甜点的妈妈，他们都会对我和善地微笑。我甚至觉得可以在他们家找到缺失已久的归属感。

[? 老艾，我在慢慢习惯一个人]

时间永远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风风火火地向前奔着，就像抓不住的风，来不及挽留。慢慢的，昔日的街道变宽了，路口的老交警换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邻居的大学生如今也该谈婚论嫁了。

老艾的烧烤摊变大了，种类变多了；江尘身高比我高了好多；而我也蓄起了长发。

我在离家不远的一所中学读书，其实依我的成绩我可以到更好的学校，可是因为学费的问题，我还是留在了这所中学。老艾以为我是因为怕她承受不起学费才做如此选择的，拉着我的手咿咿呀呀了好久，仿佛说她可以供我读的，哪怕是砸锅卖铁，找人借。但我只是冷眼看她着急的模样。她不会知道，我是怕如果欠她太多，以后还不起。那么，那时她就有更多的理由要我留在她身边了。

江尘也在这所中学，比我高一届。彼时我们俩人会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就像一对亲密的情侣。

我偶尔也会像小时候一样跑去江尘家。江妈妈真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会微笑着问我：“若若，今天过得开心吗”“若若，如果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阿姨做给你吃呀”“若若……”我渴望这种嘘寒问暖的方式，我厌烦了每次回家都空荡荡的只有饭桌上摆放着我曾经最喜欢吃的蛋炒饭。

老艾知道我不爱吃冷的东西，所以每次把饭煮好后都用保鲜膜团团包住，再放进保温瓶里。起初我会眼眶红红的小口小口吃着，因为我想起老艾可能还在烧烤摊上忙着顾不上吃饭。可是慢慢的，习惯一个人后我突然就不喜欢蛋炒饭的味道了。

[? 老艾，我们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老艾像那些望女成凤的母亲一样，家里的活从来都不让我插手，从我上初中以后也没再带我去烧烤摊，她怕影响我的学习，想让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而我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因为我想既然老艾不能给我一个正常的家庭，至少可以还我一个我要的远方，通俗点儿说，这是老艾欠我的。

父母心心相挂的是儿女，他们认为只有他们在的地方才是家；儿女心心相念的是远方，他们认为离开父母才叫长大。

我在老艾眼里是个好孩子，因为每晚我都会等她回来，递给她一杯热茶，一碗热饭，然后放洗澡水。老艾明明回家已是一脸疲倦样，却从不在我面前轻易显示，她满脸笑容，吃完饭还会孩子气地很享受地伸个懒腰，向我翘起大拇指。

我们都习惯伪装，老艾伪装成一个坚强有毅力永远不服输不喊累的伟大母亲，而我伪装成一个爱家恋家疼母亲的贴心“小棉袄”。老艾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我。

我们为对方所付出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 老艾，我没有可以炫耀幸福的资本]

有时我会想：我对江尘存有的那么一丁点儿的依恋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因为他有我得不到并深深羡慕的幸福？可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因为在初三时江尘交到了一个漂亮的女生，我们班的班花。

班花李蓓会有意无意在我面前说起江尘，她说到江尘时满脸幸福，甜蜜得可以溺死一只蜜蜂。不过我不讨厌她，因为所有的幸福都是可以拿来炫耀的，至少在你以后悲痛万分时别人知道你也曾幸福过，不至于让人产生一种你从来都不曾幸福的错觉，你就有理由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李蓓不喜欢我这点我一直都清楚，用她的话说我总喜欢冷着一张脸装清高。而且一向以成绩为傲的李蓓同学已经连续几次排名都跌到我后面了，心里也许不平衡；还有一点，她之前暗恋的少年喜欢我。

少年叫韩旭，爱背黑色单肩包，身影瘦削，有时看到他骑着摩托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隐约可见他不羁的面庞。

我们虽然碰过几次面，不过不曾说过一句话。说韩旭喜欢我，我总觉得是李蓓因为讨厌我而编造的谎言。

自从江尘有了李蓓这个女朋友，放学后我就很识相地不充当电灯泡了。可不知道江尘是在感情方面迟钝还是真的是个仗义的好朋友，他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还是一起走比较好。而我猜真正的原因是他怕被他妈看到，如果我在，解释起来就方便多了。说白了，我就是一挡箭牌。

[? 老艾，我是个贪心的自私鬼]

某天放学后李蓓说想吃烧烤，于是我们便一起去了离学校不远的烧烤街。烧烤的浓烟与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有些呛鼻，地上还有很多纸屑、垃圾，老板的吆喝声和人们的说话谈笑声把炎热的天气推到一个高潮。李蓓拖着江尘的手臂兴冲冲在烧烤摊上流连。

“安若，”江尘说道，“你妈不是在这卖烧烤吗？要不我们去那里吃吧，这肥水也不流外人田对吧？钱当然也要给熟悉的人赚。”

我好想说江尘你真伟大真无私呀，我好想说江尘你就是一三好少年呀，我好想说江尘我感谢你祖宗十八代给了你一颗玲珑剔透闪闪发光的善心呀，我好想说江尘你就一滥好人。

我微微勾起唇角，“江尘，你也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吧？就几只烧烤，能赚几块钱呀？说不定你是想吃霸王餐呢？有本事你就把它全包了！”我有些刻薄地说出这些话，不知是因为江尘当着李蓓的面还是因为自卑在作祟。

自卑？我被这个词吓了一跳！难道在我眼里，老艾在这种地方卖烧烤会让我觉得难堪吗？

江尘被我的话说得一愣，他应该不清楚我为什么生气。而我也琢磨不透，我这是在闹哪样。

“诶，安若，你妈妈是卖烧烤的，怪不得你对这些垃圾食品从不感冒呢，原来是吃厌了呀？”李蓓轻飘飘的语气像是有些不屑。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某一点。我没那么矫情，不会因别人一句难听的话就难过。嘴长在别人脸上，不喜欢听当成耳旁风就行了。

我们最后还是去了老艾的烧烤摊，离烧烤摊还有几步的时候，就看到老艾拉着一个人不停比划着。那男人有些不耐烦，甩了甩老艾抓住他衣袖的手。老艾似乎怕一松手他就会逃走，硬扯着不让他离开，口里发出咿咿呀呀呀的碎音。摊前有几个人坐着，不过都没有理他们。我看着老艾满脸通红，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有些滑稽的样子，看着陌生男人一脸鄙夷不耐烦的样子，看着那些吃烧烤穿着和我同样校服的学生一种看热闹的样子……脚步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再也无法踏出半步。

江尘首先冲了上去，李蓓看了我一眼后也跟上去。我看见老艾像看到救星般猛然放大的瞳孔，随后是江尘直着脖子对那男人吼了几声，李蓓也好像说了几句话。最后那男人骂骂咧咧地丢一张人民币在江尘身上，走过我身旁时，我清楚地听到他嘀咕道：“一个哑巴做什么破生意呀？像个疯子！”

我双手握紧，却始终没勇气上前给他一巴掌，我连过去帮老艾讨钱的勇气都没有呢。是的，你们可以鄙视我嘲笑我，我就是怕丢脸！我直直地站在原地，看到老艾舒缓的神色，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微微疼。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老艾是这样为生活而忍受的。

老艾那天很高兴，因为自从上初中后我第一次来这地方，她拉着我比划着问我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这里空气不好，回家去吧……我偏头，躲开老艾的笑脸，刚好看见江尘若有所思的面容。

“安若，你是不是讨厌你妈妈呀？”回家路上，江尘这样问我。

我微怔，继而问他：“你还记得小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小时候？我们说过很多话，我怎么可能都记得呢？”

我无奈一笑。是呀，都过去好些年了，可我却始终记着他说老艾爱我是为了报复我爸的话。

江尘突然认真对我说道：“安若，你妈妈那么不容易。刚才那个男人就是欺负你妈妈是个哑巴，所以吃完后就想走人。这种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发生，可她为了你为了生活硬是生出一股蛮劲来对抗。她对你那么好，可我为什么总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开心呢？”

是呀，为什么我要那么贪心呢？总渴望得到更多的温暖。为什么我对老艾那么不公平呢？我想我是个坏小孩，一个只想索取却不懂得付出的自私鬼。

[? 老艾，有多久我没对你微笑了]

我是在某个日落西山、天边有一抹美到令人窒息的晚霞的傍晚碰到韩旭的。那天刚好该我值日，江尘和李蓓先回家了。看着她们牵手离开的背影，我不禁微微一笑，他们两个看起来挺般配的。

刚走出校门外，就看到韩旭靠在摩托车旁对我打了个大大的招呼，他笑起来有些孩子气，“嘿，安若。”

我抬头望向他，霞光下他的脸庞被打下温暖的轮廓，少年的面貌像是被光滤过了一般，在我眼里愈发清晰。我眯眼，说：“呀，你不是那个喜欢我的男生吗？”

韩旭明显一愣，他应该没想到一向安静内敛的我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随后微笑着向我走来，伸手很自然地拿过我的书包，说道：“我就是来接我女朋友的，你看我多尽职，是不是很感动？”

啧，脸皮也够厚的。

过后我曾问他为什么要对李蓓说他喜欢我。他的理由是这样的：“因为那天李蓓要向我告白时我们正好站在年级成绩排名榜下，我不喜欢她想要找个理由拒绝，抬头正好看到你的名字挂在最前，所以随口一念说我喜欢安若，就这样。”

我黑脸，又被当一回挡箭牌。我说：“韩旭，去死。”

他笑嘻嘻地凑近我，“哎呀，那我可爱的小若若怎么办？”

我直接就把英语书砸在他头上了。

那时我已初三，江尘考上了一所不错的中学。我也想和他考同一所高中，因为那高中离家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李蓓拼命地埋入题海，她也想和江尘考同个高中。我倒没整天把自己埋在书本里，很多时候还是坐在韩旭的摩托车后座上让他带着我去兜风。

韩旭说：“安若你别不开心，爱微笑的女孩笑起来旁人也会觉得温暖的，何况你还有个那么好的妈妈。”韩旭说这些话时一直扬着头，他说，“安若不管生活给了我们什么，愿不愿意接受都要微笑着收下，因为很多人都说听话的孩子才有糖吃。”

我说我不爱吃糖怕有蛀牙，然后看向韩旭，湿了眼眶。

[? 老艾，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你了]

老艾渐渐不去烧烤摊了，因为我就要中考了。她不能像别的母亲一样念念叨叨，所以她就变着花样做些富有营养的东西给我吃，晚上我不睡她就陪着我，怕看电视影响我，就一个人干坐在沙发上。有时我出来上厕所，偶尔会看见她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垂下，有点儿孩子样；更多时候，是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就立即跑到我身边，比着手语问我需要什么。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是我欠了老艾很多东西。

中考将近，学校里传出一条消息：初三一班的安若跟初三四班的韩旭在交往。

班主任对这事很重视，委婉地对我说了一番话后又跟老艾交代了一下。

老艾听后很激动，她可能没想到我会谈恋爱，拉着我要去跟老师解释清楚或者找韩旭谈谈。我冷笑着推开她的手，说你这个样子怎么跟他们谈。

老艾手一松，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我谈恋爱怎么了？又不是杀人放火！

老艾显然不听我说的话，又要过来拉我的手，我吼道：“你烦不烦呀？如果这是我的幸福，我不会让任何人来摧毁它的，任何人都不行。”

老艾立在原地，愣了愣，然后在我面前比起了手语，又咿咿呀呀地说了些什么。

我的脾气就是在这时爆发的，因为我长久不跟老艾亲近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她不能像个正常的母亲一样对我说话，而且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爸爸才不要她，我才没爸爸的。

所以我的怨气全都撒在了老艾身上，声音也无比尖锐冷硬。我说：“你得不到幸福凭什么也要我跟你一样？难道你爱的人抛弃了你我也不能有喜欢的人吗？难道你想要我跟你一样守着一座房子空着一颗心过一辈子吗？难道因为我父亲抛弃了你你就要报复在我身上吗？你要怨就怨你是个哑巴！”

她突然就哭了，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就像小时候我问她爸爸去了哪里一样。泪水在她脸上肆虐着，她跑过来紧紧抱住我，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她拼命地对我摇头，口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字眼。可我硬是推开她，然后跑进房间大声哭泣。我想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不会再怕老艾的报复了。

[? 老艾，全世界都听得见你说爱我]

我顺利地拿到了一中——那所离家很远的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韩旭说他要去C城的一所职业中学读书。他说安若我要是不在你身边的话可千万别移情别恋啊。

我说，好。

他说安若我放假的话就去找你，你放假的话就来看看我，我们要在一起。

我说，好。

他说安若你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

然后我看到他的微笑，带有一丝腼腆羞涩。他说，安若，我很喜欢你的笑容，你能不能别难过？

我其实想对韩旭说，你知道吗？我伤害了一个很爱我的人，我也许再也不会微笑了。可是最后，我还是对他说，好。韩旭你也要快乐幸福。

老艾在那之后变沉默了，沉默地帮我收拾行李，沉默地送我到火车站，沉默得宛如一座雕塑般静静站在我离开的地方……

江尘说安若你知道吗？你妈那次看你头也不回地离开时一下子就蹲在月台上哭了。连我妈都说你这孩子怎能那样狠心。

他说安若你知道吗？我听我妈说，你们家在你还很小时半夜起了场大火。你爸为了救你和你妈被大火包围，还一个劲嚷着快带若若走。你妈抱着啼哭不止的你，回头想喊你爸爸，结果被一口浓烟呛住，差点呼吸不过来。因为你的哭声，你妈妈醒过来把你紧紧抱在怀里救了出来，过后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很破碎。但那时因为刚失去你爸爸，你还那么小，生活窘迫，所以她放弃了治疗，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了。

江尘说安若你知道吗？你多幸福。谁都知道你有个那么爱你的妈妈，可你为什么就不满足？

我在那一瞬间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我没哭，甚至很冷静地质问江尘：“你又骗我的对吧？小时候你说我妈是因为被我爸抛弃了，留下我是想要折磨我报复我爸。”

江尘愣了半会，有些啼笑皆非地反问我：“安若，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话了？就算说过，那这些年下来，你妈怎么对你的你还不清楚吗？”

我的泪就是在那一刻掉了下来，我在那一刻疯狂地想念老艾，我想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

那天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老艾，电话刚响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我忍住眼底的潮湿，我想电话那头有个人等我好久好久了。

我叫了一声妈，然后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踌躇了好一会，我才静静说道：“妈，放假我回家好不好？” [小说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