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雨果

周密

雨果是我的同学，全名韦雨果。读中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有一个伟大的作家名叫维克多·雨果。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有大名堂。但是，作家，而且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怎么会与我们面前这个留着马桶盖短发、穿着邋遢、口齿不清的家伙相提并论呢？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向他起哄，“大作家，大作家”地叫他，叫得他涨红了脸，拼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不是，不是！可是，他的声音是多么微小，陷在我们人多势众的高声喧嚣中，像一滴水滴进了大海，连涟漪都激不起一个。那时候，我们是如此理直气壮，而他，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做着徒劳的申辩。

这就是我对韦雨果的初次记忆。其实那时候我们的初中生活已经开始了一个多星期，我一直没有完全认识班里的同学，对韦雨果，就是那次我才有了认识。作为语文科代表，我有偷看同学作文的机会：当我收齐作文本要送往办公室之前，以及从办公室抱出作文本要发给大家之前。我第一个就翻看了韦雨果的。

当时，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是：向你介绍我。其实就是一篇自我介绍的文章。这类作文从小学老师就布置写，我觉得完全没有难度，我写了不止六百字，超过老师要求的四百字很多。可是当我看到韦雨果的作文时，简直意外，他的作文，不，其实那也许都不应该叫作文，应该叫回忆录。我大致翻了一下，足足有九页纸之多，一页纸有两百多字，九页纸有一千八百多字，简直是我的三倍。吃惊之余，我仔细地看了这篇作文。简直像小说一样吸引人，那不像是真的，对我来说，就像是编出来的故事。我心里立刻难过起来，我是语文科代表，语文成绩一向很好，作文也是我的强项，可是，与他比起来，我的就像是小学生的，他的已经是高中生的作文了。我想，我是嫉妒他的。

老师在他的作文本上写了一个大大的A+。而我的仅仅是一个B。要知道，这是初中阶段我的第一篇作文啊，就这样惨败给了韦雨果。老师还给韦雨果的作文写了一大段评语，有近一页。给我的只有一个字：阅。完全不公平，完全是偏心！可是，对韦雨果的作文水平，我真的没法欺骗我自己，我只能承认实在太好。这让我意识到，从前的我就是井底之蛙，让我遭遇了人生第一次重大的打击。在那之前，我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将来我会获诺贝尔文学奖。那之后，我再没想过要当作家。

老师在课堂上读了他的作文当范文，只读了这一篇，同时告诉我们，大家还需要努力，因为，除这一篇之外，其余的作文都是B或B以下。我的脸红了，因为我是语文科代表，但我强作镇定。作文好，不等于什么都好。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除了作文，我一定要努力超过韦雨果。

还好，韦雨果这个我心里的目标敌人渐渐暴露出好多问题，比如，他说话真的很难懂，与我们的发音都不一样，是他乡下的土语。在我们一次次取笑他之后，他开始少说话了。再比如，他严重偏科，除了语文和英语是强项，数学就比较差了。期中考试，他总成绩低我17分，排在全年级第29，全班第11。而我，全年级第10，全班第4。这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我对他的不喜欢也好像淡了些。

可是，老师再一次朗读了他的作文，那篇作文是考试时的作文，一般这样的作文，我都不会太差，然而当我听完韦雨果的作文，我再一次承认：我不如他，而且也许一辈子都赶不上他。

班主任宣布，由于我是学习委员，就不再兼任语文科代表了，由韦雨果担任。那一刻我的脸上是微笑和镇定的，我想表现得大度，表现出我对此无动于衷，可我自己知道，我对他的感觉还是深深的嫉妒。

我的同桌叫林玲，她的名字听起来很好听，很亲切。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尤其笑起来的时候，像一串风铃在春风里轻轻敲响。我一直觉得她是我的好朋友，与我的关系会超过与其他同学，是所谓知音的那种。她凶起来的时候也很凶，留的长指甲完全是利器。她用她的指甲对付过我，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我叫得很厉害，她也总是不忍心真的死命掐。因此，她掐我的行为有一种特别的意味。班里的人都说，我们是一对。我听别人这么一说，立刻就骂了回去，但我的骂是那样温柔，完全暴露了我的心思。

而她，我看见她的脸上飞起一抹红，像红苹果一样——原谅我这样笨拙的比喻，当时我真的只想到这个。以前我还见过她的脸像桃子一样，那是春天的下午，阳光照进教室，照到她脸上。我侧过脸想和她说话的时候，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她的皮肤看起来好嫩，似乎吹口气就会破，我的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异乎寻常，不止是异乎寻常地好看，还异于所有寻常女子。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忆下午的时候，对自己说：你喜欢上她了。

所以，当我看见她的脸上因别人说我们是一对而飞起一抹红，没有表现出她的凶悍打骂过去的时候，我觉得，她一定也喜欢听人这么说。她也喜欢我。我们心照不宣。

自那天起，我们之间的每句平常的对话，每个平常的动作或眼神都有了不一样的含意，都是刻意做出的平常。在那些平常的背后，是我们心有灵犀的幸福。

不知是谁作了班主任的小间谍，一天早上，班主任突然宣布要换位子，林玲被调开了，调到韦雨果的身边，而我的身边，坐了全班最刻苦的女生：王燕。林玲收拾好书包，收好课桌里的一切，默默地走了过去，没有看我一眼，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当然，那时候她也不可能和我说话。

自从林玲被调了座位以后，我们的交往立刻变少了。我感觉，我们之间曾有的默契，曾有的那种心知肚明的喜欢，一点点消失掉了。这种消失完全无可挽回，除了我内心的难过，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像当初我们是同桌时，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

我那时候才深刻懂得了那句话的含义：幸福总是那样短暂，不幸总是那样漫长。

我和王燕之间几乎没有话说。她是个上课从不开小差，不说话不睡觉不看课外书的好学生，但我不明白，以她这样的努力为什么考试就考不到前十呢？

不久，林玲的作文被老师公开讲评了，她的作文有始以来第一次得了A。我听着老师的讲评，心里格外酸楚。韦雨果，都是韦雨果。林玲现在一定和他好了。一定是韦雨果在帮她，在教她，她的作文水平才能提升得这么快。可是，她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喜欢的！那种难过让我想到一个词：心痛。正是心痛让我意识到，原来我还喜欢林玲。不但喜欢她，我还嫉妒韦雨果，恨韦雨果。他简直是我的克星，他把我的语文科代表夺走了，又把我的林玲夺走了。

我的眼角瞥见林玲的脸上是兴奋的红，她太高兴了，正低声和韦雨果说什么，为了听得清，我看见他们俩都微微低下头，靠得很近。我的眼神里一定有藏不住的恨意，我就那样恶狠狠地瞪着韦雨果，瞪着他那两鬓刮得青光的脑袋。直到林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向我这边看来，我却极快地转过来，直直地望着讲台上的老师，面无表情。

大扫除那天，我拿着一把大扫帚费力地扫着落满一地的树叶，我看见，林玲也在，和韦雨果在一起，他们一边扫，一边还说着什么。我低下头，觉得满地落叶都是大树伤心的眼泪。

我就是那段时间迷上电子游戏的。杨武领着我去看他玩，又让我玩玩，我第一次玩，只有一种感觉：太好玩了！我觉得在游戏里，我什么都可以忘记，忘记丢面子，忘记自卑，忘记失落，忘记打击，忘记伤心，忘记背叛，忘记韦雨果，忘记林玲，更忘记他们在一起，总之，可以忘记一切！游戏就如此轻易地俘虏了我，我一有时间就去游戏厅。有钱的时候就自己玩，没钱的时候看别人玩。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终于换来父亲的一顿暴揍。但那时我已经着迷了，没过多久我又开始进游戏厅。

老师开始找我谈话，我低着头，一副听进去的样子，但他们的话管不了多久，一放学，我的脚就不由自主地往游戏厅去。

老师终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批评了我，说我的成绩直线下降。我低着头，很想看一眼林玲，她会是什么样的眼神呢？不过，她已经与我无关了。

放学的时候，我刚走出学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一看，是林玲。她快步走上来，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听她这么说，心里又难过又愤怒，关你屁事！林玲涨红了脸，被我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一软，转过身走了。

那天，我没有去游戏厅，很早就回了家。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没有这么早回家了。家里没有人，我站在窗前，看着西边的太阳一点点落下去，黑暗一点点升起来。妈妈回家时，问我为什么不开灯。我没有回答，她走过来之前，我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她看看我，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我低声说，没什么。她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呢？大人们总以为我是孩子，其实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妈妈匆匆出去做饭，我在桌前坐下，打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也没写。

墙上还挂着奖状，我从小到大的奖状。父亲说，这面墙是奖状墙；父亲说，以后还要继续拿奖状，把另一面墙也贴满。我看着这些奖状，每一张都像是一个讽刺。

我想我对不起父亲，但是，不是我的错，这世界变化太快了。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有一个人叫韦雨果，他还是我的同学，他作文写得那样好，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语文和英语都比我好，他还夺走了我的语文科代表，夺走了我的林玲！如果没有韦雨果，如果没有这一切，我就不会有电子游戏，就不会有老师的批评，不会有爸爸的拳打脚踢。

全都是因为韦雨果，他毁了我的作家梦，毁了我的自尊。他毁了我的一切！

期末考试，我滑到了全班第31名，年级百名之外。韦雨果却又上升了，升到了全班第7，年级第13。王燕这回终于进了前十。这结果在我意料之中，然而在拿到成绩的时候，我还是难过。下了课，我匆匆爬上了实验楼的楼顶，那里一向十分安静。我坐在那儿，看高中部的男生打球，女生们三三两两在一起说话，我忽然觉得分外孤独。

这时，我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我回过头看，竟然是韦雨果。他看见我，也愣了一下，但他立刻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理他。他现在的方言口音几乎听不出来了，都是林玲教导有方。但他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就在我身边不远处站着。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往下走。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了林玲，她低了头不看我。我知道她准是上楼顶去找韦雨果的，我心里不禁冷笑，但一种愤怒冲口而出，我叫了一声，那声音吓了她一大跳，我没有管她，径直离开了。

父亲果然又是一顿打，打着打着，他忽然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我忍住痛没有哭也没有呻吟，但当我看见他跌坐在凳子上，无力地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他的面色分外难看，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憔悴和伤心。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当泪水夺眶而出，我开始抽噎，随后开始大哭起来。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我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将我搂在他怀中，我已经有他肩头高了。我就在他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觉得，似乎又活过来了。

那天晚上，父亲陪着我去剪头发。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两支棒棒糖，和我一起敲，做了一回老虎棒子鸡的游戏，我觉得，过去的生活又回来了。

新学期开始，我感觉学习有些吃力，但我不怕，我有信心。同学们说我变了，或许是说我不再那样爱说爱笑了吧。杨武约了我几次去打游戏我都没去。我每次没去游戏厅，就会给自己买一支棒棒糖，我不吃，把它们都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现在已经有七支了。

林玲还和韦雨果是同桌，我忽然发现林玲其实并不好看，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而韦雨果，我却依然关注他，我想，有一天，我会比他做得更好。不止是写作文，而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会超过他，真的。虽然我的作文还没得到A，但我想，终有一天，老师会看完我的作文，忘记如何下评语，忘记写A，因为他不知道A+之上还能有什么，也许，最后他可以给我一个A++。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