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娟
外婆一直想去看海。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对电视上播放的关于海的节目有特别的情愫。那片蔚蓝色的大海,被清凉而渺远的海风刮得波光粼粼,仿佛沉下心就能嗅到咸涩的味道,漂浮着的点点白帆,上面有黝黑色皮肤唱着歌的水手。外婆每次都看得出神,然后会自言自语般说,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看过大海呢。我和妈妈曾经去过海边旅游,外婆便喜欢抓着不放地问:海边好不好玩?有没有椰子树?有没有捕鱼的渔民和冒险的水手?海水真的是咸的吗?
她不依不饶地问,有时候我们也烦了,随便搪塞几句。彼时的外婆脸上总浮现出尴尬的笑容和淡淡的惆怅,然后不言不语,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雪白硕大的玉兰花发愣。她瘦小的身影被春光勾勒出淡淡的轮廓,像被镶上金边,空气中充满淡蓝色透明的哀愁。
细想起来,外婆似乎是与大海无缘的。年轻时她住在与海隔得很远的小县城,后来经历了“文革”,几经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去过很多地方,有偏僻的长满青翠竹林的山村,有一到春天就尘土扑面的城市,有人们都操着陌生口音穿着奇怪的乡间,却唯独没有靠近过苍蓝大海。她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有挑着担卖桃的果农、学校食堂里擅长包小笼包的大叔、工厂里会讲冷笑话的师傅……却没有遇到结实的咖啡色水手。我常常觉得,她的一生,像极了候鸟,从一片天空飞到另一片天空,不停奔波,可是从来没有哪一片海洋,能清楚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徒剩衰老之后,面对蔚蓝色的声声叹息。
二零一二年是一个被各种流言装饰过的年份。很多人说这是世界末日,抑或新的开始。二零一二的春天来得特别晚,都到了四五月份,天空依旧阴霾重重,像身染恶疾人的脸,下着零散的雨,一切都被渲染得萧索无比。偶尔几天出太阳,可比什么都短促,一晃便不见踪影,让人们叫苦不迭。在这样冷涩的春天,外婆和小区里另外一个退休老太太一起报名参加旅行团。这一切都是偷偷的,直到事后才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笑嘻嘻地对我们说,她要去海边玩了。我和妈妈并没有想象中的同她一起嬉笑,虽然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但知道单单是去旅行两天,走这样的路线,根本不值得花费近千元。
素来节俭的外婆这次居然没有太在意价格。她向我们报完信后,喜滋滋地去整理行李。她把衣服全部翻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一件一件挑。究竟是穿什么好呢?最后她挑了一件浅蓝色衬衫和白裤,都是很清新素雅的颜色,组合在一起宛如习习微风拂过湖面般温润明朗。她把衣服塞进包里,然后陆续放进些生活用品,一直忙碌到晚饭时分才完工。吃晚饭时,外婆脸上依旧挂着愉悦而轻松的笑容,甚至充满小女孩般即将去远方旅行的忐忑。餐桌上方橘红色的灯光,无奈地照耀出她脸上分明的沟壑,一条一条,像匍匐在青山上蜿蜒的山路。外婆却丝毫不介意这些,她举着筷子兴奋地反反复复说:我要去看大海了,我可从来没看过呢,真不知道好不好看。
她被笼罩在强烈的幸福光芒下,耀眼明媚。
几天后外婆出发了。她戴着白色帽子,背大包小包,同行的退休老太太早已在门口等候,装扮竟与外婆如出一辙。都是拥有蓝色梦想的老人,为梦想而喜悦。
外婆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走出家门。我和妈妈伏在窗台上,看着她原本就小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于遥远地平线,和难得一见的春光幻化在一起。就这样渐渐走远,直至不见,去拥抱海的光辉。这样多好,可不知为何我心底里陡然生长出一丝惆怅。这样的惆怅淡淡的,像一层浅色轻纱,安静地笼罩于我的面庞,模糊了很多安静的故事。一直笼罩着,萦绕着,在外婆旅行的几天里,心情有点怪。
两天后她回来了。
回来时杭城又开始飘雨,淅淅沥沥,天空被雨水洗濯得稍微干净点,阴霾却依旧挥之不散,终成郁积。外婆却不被这样糟糕的天气影响心情,她刚从海边归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头戴帽子,一进门就可以嗅到清澈的海洋气息,那么浓郁悠远,足以把多愁善感的晚春渲染成夏天。她脸上的笑意化不开,喜气洋洋地打开行囊,摸了很久找出几件带来的海边特产,一件一件摆在桌上,有鱼干小饼,几串檀木佛珠。她还没坐稳,用袖子抹去额上的汗珠,就打开了话匣子:
“跟你说这几天我坐了船,看了大海,你坐过船吗?好大的船呢,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就像在天上飞。我和那个阿姨(小区里另外一个老人)坐在上面,都有点站不稳。在海上行驶的感觉真好啊——海水又宽广,又软绵绵的,蓝成一片,从各个地方涌过来,感觉跟踩在云上似的,轻飘飘,真是太好玩了。
“我和阿姨上了岸,海边真凉快,天阴阴的,看起来像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旅行团里都是老人,像我们一样忙忙碌碌大半辈子没见识,看到大海别提有多高兴了。海真大呀,颜色和天一样都混在一起了,有几只鸟从海上飞过去,扑腾着翅膀,那声音一下一下的,听得我的心不停在跳,一下一下,连呼吸都不匀了呢。
“接下来几天我们去海边的庙里拜菩萨。那里有座山,山上写了个金光闪闪的‘佛字。我们进了庙,庙里有尊大佛像。我和阿姨在里面拜佛,烧了几炷香。出来时还拍了一张照,我特地叫那个拍照的人帮我们塑封,然后我一张,她一张,留着做个纪念。我们老人家朋友相聚得晚事情多,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多三长两短,天灾人祸说不清,谁都不知道哪一天谁会走在谁前面。所以才要更加珍惜身边能和自己一起远游的朋友。拍完照,导游带我们参观了几个景点,都是庙啊大殿啊,门外有渔民,戴着草帽来来往往。我们就站在佛像前,听见远处传来的海声,声音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好像离我们很近,有时又远得听不着。那时我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上了年纪后人的语言会特别繁琐,但像现在这样说那么多,又没有几句冗杂之语,实属少见。说完之后外婆很疲乏的样子,笑着,把照片拿在手里反复地看。这个节俭的老妇人对于这张花十元叫别人帮忙拍的照片,十分喜欢。
我听外婆说话,眼前展开一幅幅色彩鲜亮的图画。两个白发老人站在佛像前,庙里的光线有点暗,却那么温柔,将她们紧紧包裹着,像洁白蚕蛹包裹着蚕的肉体。她们站着,凝固了一段漫长时光,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亲和安详的宗教气氛,令人神往。老人们站着,不言不语。庙外是海,海像时间一样长久深蓝,充满忧郁,海声不停响着,这些声音被蹉跎得缺少真实性,略显空洞。海浪声声传来,一次次润湿着衰老干瘪的心,让那些心脏上附着盐分,好像泪水被吹干后的晶莹。
听着海声,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外婆的脸,忽而感觉,现在的她很幸福。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