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桂的蜜

殷建红

自从我从三面临河的乡下搬进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公寓，我就开始常常头晕，医生说那是脑供血不足引起的大脑缺氧。每当这时，我总是习惯怀揣几枚硬币，坐着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去转悠，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治病的良药，还是寻求儿时甜蜜的乡村，借以填补内心的空虚。

窗外那些似曾相识的村落，宛如一块块移动的磁铁，牢牢地吸引着我的目光。我时常情不自禁地下车，走进村里看看。只是这些村子与我梦里的村庄已然不同——村口都是工厂，有做机械的、帽子的、环保袋的、迷彩服的……大概只要成本低，有钱赚，就有人把厂子开起来，正是这些厂渐渐地围住了村子，反使得仅存一点田地的村庄显得有些突兀和卑微。

一天，鬼使神差，我在终点站下车，两旁茂密的树木吸人眼球，我沿着一条幽静的乡村小路向前走去。当我走在一片泥土松软、枝叶茂盛的林子时，发现成群的蜜蜂在头顶上空盘旋，再往前，走过几十米，就看见一个帐篷，还有一排排蜂箱，一个养蜂人正在查看蜂箱。

熟悉而陌生的记忆，仿佛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夏天。

11岁那年，我们村上也有一个养蜂场，每次经过，一位脸上坑坑洼洼的妇人总是叫住我，给我喝杯蜜茶。在当时物资还十分匮乏的农村，一杯蜂蜜茶是最最奢侈的享受。我闭着眼睛，用舌尖一点一点吮吸着这沁人心脾的美味。她总是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完，摸一下我的头，说：“好孩子，快回家，爸爸妈妈在等你。”后来，我从妈妈那里渐渐了解了这户养蜂人家的一些事情。他们原来是一对城里来的小夫妻，因为男方家极力反对这门亲事而选择了出逃。因为一个医生说，天然的薄荷蜜加一些中药成分，可以治愈妇人的麻脸，夫妇俩才带着这个美好的愿望来到了乡下养蜂。然而残酷的是，第二年，他们3岁的孩子却淹死在了养蜂场旁的水沟里。这是他们一生的伤痛！他们对每一个来养蜂场的孩子总是那么好，只要我们去，总能吃到又甜又稠的薄荷蜜，小时候的我们忽略了那饱含爱怜的眼神，只是伸长脖子、吞着口水、眼巴巴地一刻不停地盯着妇人手中的蜂蜜。

夏天过后，养蜂人要回家了，顺便去城里卖蜜。临走前，养蜂的妇人给我一瓶薄荷蜜，还把食指放在嘴前，叫我务必保密，不要让大人知道。我答应了养蜂人，无限留恋地问她明年还来不来。养蜂男人把最后一担蜜蜂箱挑到船上，笑眯眯地说：“明年你懂事了，我们就不用来了。”

后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懂事，这对养蜂的夫妇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如今再见养蜂场，一种久违的亲切，从心底油然而生。我一脚踏进了养蜂场。

养蜂场的主人叫李香桂。

李香桂像个蒙面人，头戴挂黑纱的养蜂专用凉帽在抽取蜂王浆的浆架，我问他：“大叔，我能进来吗？”

李香桂隔着黑纱说：“进来吧，没事的，蜜蜂不乱扎人。”

“大叔，你打哪里来？”我站在不远处，和他打招呼。

“我来的路可长了！”养蜂人李香桂把蜂巢插好，脱掉黑纱帽，在我身边坐下。我看着成群的蜜蜂在忙碌地飞舞，他笑着说：“我3月份从老家江西出发，租车到安徽安庆大头口采油菜花蜜；4月份去苏北采油菜花蜜；5月份到河南采洋槐蜜；6月份又赶到延安南泥湾采洋槐蜜；当月下旬就到榆林采枣花蜜；7月份，我又跑去内蒙采油菜花蜜；8月底，我从内蒙一路风尘仆仆地跑到了苏州甪直，一是来看看定居在苏州甪直的女儿女婿，二来是采点西山的枇杷花蜜。”

“哦！”我为李香桂的经历大吃一惊，“大叔，这样是不是太累了？”

“没办法，蜜蜂养着也要喂蜜，赶一期花只够它们自给，我们养蜂人不得不千里追花，将蜜蜂用车载到北方，再载回来，前前后后要忙上大半年。今年，我3月份出来，准备12月底回去，歇到明年再出来。”

从李香桂的口中得知，他的老家在江西上饶一个穷山沟里，那里地少人多，交通非常不便，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为了寻找出路，20多年前，他和妻子一盘算，从几个亲戚家里借了三千元钱买了十四五箱蜜蜂。过完年，忙完春耕，他就跟人租车来到安徽，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红花草盛开的地方停下来采蜜。6月，他们又把蜂箱装上火车到东北黑龙江采椴树花蜜。入秋的时节，李香桂和乡人回到江西老家。第一年辗转奔波，去除车费、吃喝开支，李香桂几乎没赚到钱，但积累了养蜂的经验。他笑眯眯地说：“这第一年，我采了1000斤蜂蜜，那时候一斤蜂蜜就七八毛，虽没赚到什么钱，但让我意识到养蜂还是很有市场的。”

第二年，李香桂的第一个孩子在他们追花的路上草草出生了。我为他和妻子的这段经历捏了一把汗，也担心这孩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笑着说：“没事，那时候的人没有现在这么娇贵。除了那个儿子，我妻子后来还生了两个女儿。那时候，我经常到内蒙去养蜂，我家儿子高考就把目光瞄准了内蒙古的大学。读大学的暑假里，他就住到养蜂场给我们帮忙。”

我俩说着，他的妻子从帐篷里钻出来，看见我笑眯眯地问：“是不是买蜜的？”我半开玩笑地说：“是呀，我和老李说了半天话，已经是老朋友了，可要给我好蜜哦。”

他们夫妇俩笑了，“小伙子，你到我这边算买对蜜了，有些只有二十几个蜂箱的养蜂场，卖的多半是假蜜，但你到我这里，买到的绝对是正宗的蜂蜜，假一罚百。”

后来我们又谈到了如何养蜂、采蜜和喂蜜。他说这次从内蒙到这里，丝瓜花南瓜花已经基本谢了，西山的枇杷花开要到十月下旬，现在没有蜜采，只能喂蜜蜂吃蜜，今年已经喂了1400斤蜜了。

我吓了一跳，“你有多少蜂箱？怎么蜜蜂这么能吃？蜜蜂这么能吃，能赚钱？”

李香桂爽朗地笑，“你别小看了它们，它们今年已经给我采了6吨蜜，市场价每吨1.8万，当然今年是我27年来，收成最好的一年。”

我转忧为喜，“那不错哇。”

“不过风险也很大，这样跟着花期跑，今年的路费也跑掉了近三万，遇到年成不好，只能自认倒霉。”

李香桂叹了一口气，我想他要讲自己的苦日子了。

果然！他说1998年南方大水，各地的天气都不好。4月份，赶到安徽去采蜜，但那年的天气太冷，开不出花。因为每到一地都有当地收蜂蜜的老板，养蜂人一般不带多少钱，所以那回连运蜜的路费也没有，还是收蜂蜜的老板贴了路费让他们去采蜜。因为年成太差，从内蒙将蜂箱拉回家时没钱，还是长途司机把他们拉回家才付的钱，出门在外凭的是诚信。

我折服。

尽管那年开始，李香桂接连四年亏本，把他好几年赚到的五万多元几乎都亏掉了，但他还是坚持养蜂。他说，几年来，养着这些小家伙，没有理由不喜欢，它们就像家里养的宠物，看看就开心呀。今年已经56岁的李香桂虽然前额头发有些稀疏，但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说话声音也非常洪亮，一看就是直爽、可以信赖的老人。

生活在继续，李香桂依然执着地养着令他开心的蜜蜂，依然追逐着天南地北的每一季花期，依然于百花丛中与他最喜爱的蜂儿们一起，酿造最醇厚香甜的生活之蜜。

晚上，我做起了养蜂的梦。梦里，我和李香桂租车来到了苏北采油菜花蜜。黄花遍野，蜂飞蝶舞，许许多多的游人来看我和李香桂养蜂。在这片豪放的黄灿灿的花海里，我完全沉醉了。傍晚，袅袅炊烟升起，对岸淘米洗菜的乡人开始了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光，而我也在其中清醒地体会着那简单生活里最踏实的快乐。一阵土灶烧的饭香让我惊觉，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回梦里人。

梦中那竞相怒放的油菜花，构成一片巨大的金灿灿的花海。远处隐隐的群山点缀在花海中，成为花海中的屏障，踏青赏花的游人沉醉在万顷黄花里……

梦中在洋槐花盛开的时节，身处一树一树的白花世界，感觉就像走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诗曰：“十里山坡花香扬，芳魂窥梦梦馨香。蝶迷蜂醉花间舞，觅取群芳酿玉浆。”我感受着槐花沁人心肺的芳香，就像身在天堂一般……

我想象着那些美好的花景，真想跟着李香桂去养蜂，或者做一只李香桂的蜜蜂，年年天南海北地去观赏这奇异而又美丽无比的大自然。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