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精比任何时候都更盼望一朵接一朵的花儿绽开,不管是丁香,还是地丁,还是碧桃,还是红叶李。甚至小得看不见的无花果的花儿,她也充满了期待。
因为我忘了我的家在哪里——我的家被偷走了。
一个恶作剧的偷家者偷走了我的家——每个人的家,在心底占着很大很大的位置,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也一目了然。但是因为每个人的心就一只鸽子那么大,而人们的心里都放着很多情感和很多在乎的东西,所以它们其实都只有用一个小小的物品来标记,特别大特别大的愤怒,在心里的标记可能只是一粒爆米花。家也这样被一个小小的东西标记了:看得见的东西,比如一个小纸片,一粒小石子;或者看不见听得见的,比如一句话,一声汪汪;或者听不见闻得见的,花的香味,饭菜的香味……
我的家的标记是一阵花香。如果我想找到我的家,就要找到一朵有着这样的香味的花儿,重新嗅一下,深深地,让家的形象重新慢慢在心里长大、复原——对,就像打开家门的那把钥匙。
我去拜访花精,请她帮我找一找,不然我就回不了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她微微仰头,好奇地问我。
我想不起来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跟她谈起过我的家。从花精身上飘过来一点淡淡的熟悉的花香——因为她是花精——让我恍惚看见一个小小的镇子,它还没有怎么成形,几片屋顶刚刚闪现,就从脑海里消失了,怎么都捕捉不到。只隐约地感到,那里正是夏天。
我只能告诉她: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我对那里最深的印象,不是春天,不是秋天,也不是冬天,是夏天。因为我隐约看见地上的水洼和蜻蜓,听见篱笆上的蝉鸣。
“还有呢?”她问。
没有了。我仔细地想了又想,没有用。花香散去,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可我还是每次努力地试图回想起我的家来,有时候在白天想,有时候在梦里努力地回忆。
可是,最多也只能看见那点模糊的影子,一个夏天的小镇,从我的脑海里微风一般掠过,比蜻蜓在水面点水时留下的痕迹还少。
2
花精是个喜欢帮助人的精灵,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月白的长裙子,正在一棵刚刚被砍断的山桃树旁边蹲着,含着泪轻轻唱着歌,那棵山桃刚刚开花,就被修路的人以挡住了拓宽的道路为由砍掉了。
修路的人不是像通常该做的,根据规划,早早在冬天把它挖出来,移栽到其他地方让它继续开花,而是随心所欲,想拓宽路面的时候,就来拓宽这里的路面,从不征求人们的意见,当然,也不征求植物们的意见。不仅不征求,而且很粗暴,不是把山桃连根挖出来,而是从地面上砍断了,只剩下一截新鲜的树桩。
花精唱着歌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山桃又活了,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因为那棵山桃的花朵,开到极盛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月白色,那么繁盛,好像唱着轻轻的歌声飘向眼中来。
她自顾自对着山桃粘着几片花瓣的树桩唱着歌,那会儿,只有我一个人从这里路过,听着歌声呆住。在她的歌声里,仿佛看见山桃从有人吃完桃子丢弃的桃核,长出一棵小小的树芽,慢慢长到一尺高,慢慢高过了人头,开了花,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好像激动得要哭出来了一样害羞而可爱。
她唱到后来,我惊异地发现,我所熟悉的那棵山桃树,已经栩栩如生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枝枝叶叶都不缺少,而且开出来了一树今年的新花。
这时候,她才抬起头来,冲我微微一笑。就是一个非常秀美的小姑娘。
“我很喜欢这棵山桃树。”我对她说。
“我知道,”她回答我,“所以,只要让它在一个能够记住它的人的脑海里继续开花生长,它就不会因为被砍掉而从世上消失,死亡。”
我非常诧异,我还以为刚才自己只是因为听到歌声,产生了一连串的想象而已。
“以后,它就在你的脑海里生活下去啦,不过它什么都不再需要,你此刻的记忆已经足以让它生活很多年。”花精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我是花精。”她说。
于是我知道了花精的存在。
花精是管理一片花儿的精灵,她告诉我,有意思的是,其实在冬天,下雪之后,比在其他季节更容易见到她。因为冬天的雪花也是一种花,这种花需要的照料更多,她显得比其他季节还忙碌,几乎整天整夜地都在外面。
3
我请花精一定要帮我找到那朵花。它开放的时候,香气里藏着我的家,和家的地址。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花,或许是丁香,或许是地丁,也或许是野苜蓿。
她轻轻皱着眉头,坐在池塘边想了又想,感觉碰上了难题。
“这么多的花儿,”她若有所思地说,“各种花儿,要在其中找到那一朵,真不容易。”
“你可以请花儿们帮你呀?你不是可以做到的吗?”我焦急地问。
“不是所有花儿都听我们的话,你知道,花儿也跟人一样,有的聪明,有的愚笨,有的诚实,有的爱撒谎。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不是所有的花儿,这里都有。”
啊,这倒超出我的想象,我本来以为花儿都是美好的事物,因此也都有着各种最美的品质;我还以为这里的花儿已经足够多,因为我认不出来其中很多种类的名字。
“别着急,”她看着我说,“我想总有办法的。不过,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被偷家者偷走了自己的家呢?”
我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其实,我的家本来没有那么容易被偷走的。
来到这个城市许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心里的家,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年年回家去,见到妈妈。
妈妈住在那个小镇子里,从来没有听说过城市偷家者的存在,她会在我每次回来后,给我做很多好吃的,在我每次又离开的时候对我说:记得这里有家啊,想回家的时候,就回来吧。
这么多年了,我都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偷家者是城市里的一种小偷,他们专门偷走人们最重要的心里的家。还有偷感情者,偷知识者,偷机会者,偷健康者……他们有时候比偷钱包的小偷还可恶。因为他们中有些人纯粹是恶作剧,却害得别人失魂落魄,丢掉人生里最宝贵的东西。
这么多年里,我被偷钱包的小偷偷过钱,也被偷感情的小偷偷过感情,还被偷机会的小偷偷走几次好运气,这次,我被偷走了家。
是我让自己太忙碌,因为感情,因为学业,因为纷纷扰扰的人和事,以至于经常忙得忘了家的存在,忘了给妈妈一个问候。直到最近一次回想家的样子的时候感觉很陌生,我才知道我很久没有家的消息了,我把家丢了。
4
“对花儿说话。”花精说。
“什么?”
“花儿听得懂你说的话。你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它们,让它们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它们就会一朵传给下一朵,传遍所有的花儿,最后就传到那朵藏着你家信息的花儿那里。”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再发动周围的花儿都参加进来,把你的故事告诉更多的花儿。”
我激动起来:“真的可以帮我找到那朵花儿吗?”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已经快到紫花地丁的花期了。花儿开过后就没法再找了。”
我坐在花精对面,旁边是一树最早开花的寒樱,我开始讲:“有一个小镇,小镇里有我的家,家里有妈妈,有一棵梧桐、一棵桂花……”我使劲地想象着,想象着。
“有一条小河绕着小镇流过,岸边是翠绿的麦田,小河流呀流呀,就流进了远处的大海。五月六月的时候,小镇上空飞满了蜻蜓,我总是和伙伴们去小河里游泳,然后头顶着一片荷叶回家,妈妈就坐在院子里,做着针线活儿,一边向门外张望我的身影……”
寒樱听了我的故事,讲给旁边的诸葛兰,诸葛兰讲给酢浆草,酢浆草又讲给毛地黄……
“我的家门口有个小小的花坛,里面种满了孔雀菊、大丽花和紫茉莉。送信的人经过的时候,会按响一串清脆的铃声。蝉鸣此起彼伏,夜色里的萤火虫飞飞停停,田鼠沿着墙根溜走了,卖豆腐的小贩天刚明就在街巷里吆喝:‘豆……腐!声音拖得那么悠长,一直拐过了好几道小巷……”
快,请快一点传递,请棣棠把故事讲给蒲公英,蒲公英讲给苦荬菜,苦荬菜又讲给夏至草……
“门廊下的屋檐有一个燕子巢,花斑猫总是蹲在地上仰望它;下雨天,蝴蝶会飞进屋子里来;傍晚的时候,戴胜鸟和布谷在桑葚树上飞过停留,回忆它们吃过的最美味的果子;邻居家的葡萄熟了的时候,会送来好大的一串;我最好的伙伴去当兵了,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字迹认真工整……”
每一朵花都知道了,有个叫童子的人,他的家在一个小镇上,小镇有一条小河,小河流向大海。那里的夏天比别的季节都美好。
5
那是一朵杠柳花。
花精跟着花儿们传递故事的脚步去了城市里很多地方,确认每一朵花儿的花香里有没有我的故事的影子。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影更加纤细,好像一朵晚香玉。
在她管理的这个城市的花儿里,有的花儿热情,有的花儿傲慢,有的花儿富有爱心,对她说,如果我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它们愿意用自己的花香,重新给我制造出一个新的家,和我从前拥有的那个家一样的好。她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
“一定是紫薇花的话。”我偷偷猜测着,不好意思地说。
“对。幸好,我终于找到了这一朵。”
她伸过来的手掌心里有一朵紫色的花苞,花精对它眨眨眼,它慢慢地绽放成一朵五瓣的花儿,香气飘出来。这香气那么的熟悉。我屏住了呼吸,然后一丝一丝地轻嗅,就好像在用脑海嗅一幅画。我嗅到了,嗅到了小镇上的河流,嗅到了门外的篱笆,嗅到了门框上的对联,嗅到了厨房里的香味……最后,我看见了妈妈。
妈妈已经戴上了花镜,坐在那里做着织补活儿,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外。
我们家的院子边上的篱笆,是密密地栽种的杠柳围成的,它们一到夏天就长成一道绿花墙。
我终于重新记起了我的家,我真实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它和我凭着想象告诉给花精和花儿们的故事,有些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但是花精说:“只要对家的爱还是原来的爱,花儿总能辨得出来每个人最细微的家的区别。”
我由衷地谢谢她对我的帮助。她有些害羞,只是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我要把这朵花儿重新送回它的梗子上去。再见。”她轻盈地跳上树枝。
我用了一天一夜,回家看妈妈。还没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看见妈妈已经站在那里。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曾经把家丢了的经历,我不想让她知道城市里的偷家者。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