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明真的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还是终将带来一场社会的信仰危机,
人的幸福感和自足感究竟来自哪里?
现代主义艺术之后,视觉艺术不断对人类世界思想和行为轨迹进行修正,视觉艺术的存在意义之一,已不仅仅是单纯美学意义上的玩味,更成为不断为世界前行提供的精神动力和思想指引。当代观念艺术家有改造社会的强烈欲望,通过在视觉艺术领域的探索构成了不同于哲学、文学、政治之于社会的改造方案,这些视觉化的精神图景承载着艺术家介入社会、改造社会的良苦用心,以一种立场和态度的形式存在于艺术作品中,甚至演变成为改变社会和经济发展进程的力量。
然而近些年,即便是在类似卡塞尔文献展、圣保罗双年展这样的当代艺术最前沿的实验阵地,有关观念艺术的新的价值贡献的争论也一直不绝于耳。现代工业文明的进程不断深化,艺术的进展却越来越举步维艰,人类对精神和道德感的信仰被文明推进的惯性吞噬,各种政治的、话语的、经济的权利中心不断侵占个体精神家园的存在空间。什么是可持续的、具有建树的,能够为未来的历史进程提供源源动力的文化力量?这是摆在东西方文明面前共同的议题。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近年在中国的美术界,出现了基于全球范围内观念艺术成果,并对中国艺术的文化源流和当下价值意义再思考的艺术实践。如批评家高明潞策划的“意派——世纪思维”大展;由20余位艺术家自发组织的“次声计划”系列展览等,都可以视为有宗旨、有目标地对这一问题做出的回应。在这其中,艺术家郭工的个体艺术实践逐渐显现出具有独立性的文化切入点和视觉的结构组织方式以及独特的个人艺术线索。
首先,在他作品的价值观上,有着明显的受过中国传统文化浸润的基因,郭工在当代艺术的大环境中,是为数不多阅读广博、敏于思考的艺术家,他通过对中西方历史和哲学著作的通读和交叉性的比较研究,更加体悟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哲学所深藏的精神能量和通达的世界观,进而为自己的艺术作品找到了实践的理论依存。他的作品重形式和语言的精确,同时又呈现出对自然和艺术直觉的尊崇,这或许与他多次提到的“格物”的思想方法有关。“格物致知”是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南宋朱熹说“格,至也。物,犹事也。穷推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陆九渊解释为“学问之初,切磋之次,必有自疑之兆;及其至也,必有自克之实;此古人格物致知之功也”,到明代王阳明认为“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历经汉代以降,宋明理学,乃至近代的理论建树,虽对于“格物”的意义难以给出准确的解释,而使得儒学界争论延续逾千年,但“格物致知”作为看待客观存在的方式和方法提示出了中国传统文化脉络中,对待“物”与“心性”的哲学态度—通过格物知事理,进而至意诚,指导了历代文人士大夫的治学方法和品行修为。郭工在一篇谈话中提到,他在作品的创作和思考过程中“会跟格物论的思路接接气,探索一下先人那种智慧的修行方式,就像做一个练习,一个功课,从《心光》那件作品开始,这个方法就参与得多一些了。”《心光》取意于佛教语—佛教谓佛心所照之光,郭工将特殊组合的氙灯装置于一个通体暗黑只留一道缝隙的人工特制灯泡外壳内,在密闭无光的环境中,在烟气的升腾中,仅存的缝隙中所透射出的那道刺眼的强光所拥有的穿透力,就好像历经迷乱之后的大彻大悟般的,立场鲜明、通达透彻。在面对现实的错综多变的客观世界时,郭工的作品就像一道选择题,引领观众与之一起展开思考和抉择。
艺术家作品的精神本质与道家学说的“道法自然”及儒家“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的仁德思想衣钵相承。即使将最具工业文明象征的成果用于作品的实现过程,也丝毫掩盖不住其背后提出的具有反思意义的问题:现代文明真的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还是终将带来一场社会的信仰危机,人的世界的幸福感和自足感究竟来自哪里?他的作品中对光、流动、空间等自然要素融入视觉的回归令人重新感受到不同于对生命本身的质感的保护和对人类自身感知力的重新发掘,而非追求对外在力量和那些流于形式的可言说性,是对这个问题的释疑和解答。令郭工受到关注的一件重要作品,名为《树》,他在许多展览场合用不同的组合方式表达了对树的意义的解构和重建,由树的年轮引申到经过旋切的被改变了
物理形态的一棵树,通常概念下的树的物理属性、自然属性和人文属性被不着痕迹地统一在一个视觉背景下,其言说和思维的开放性以及对作品形式的准确把握,都决定了这是一件成功的观念艺术作品,观众在为艺术家的剖析能力鼓掌的同时,思维也会与之一并游走。他的另一件名为《心经》的作品,更加考验了观众的参与性和对佛教大义的感知能力,艺术家仅留了作品名称这唯一一把可能打开作品秘密空间的钥匙,除此之外,就只剩不断振颤的被屏蔽了声音的暗黑的喇叭了。观众围绕作品不断揣摩的专注,继而再次折返全心投入感知的过程,完整了整件作品听与被听的互文,何为《心经》?心经即为心音,不为万物扰动,心中常常清静,纯然是对浮躁心性的冷却。
郭的作品中对自然物的关注和运用,让我联想起2012年卡塞尔文献展上在弗里德利希阿鲁门博物馆展出的英国艺术家瑞安 · 甘德(Ryan Gander)的作品《我需要一些可以记忆的意义(不可见的力)》,艺术家带给所有参观者的是来自展厅上方吹来的两股清冽的风。那件作品的作者甘德希望的是观者在参观了大量展品后,能有一个空旷、安静、凉爽的空间对所看、所闻有所思;同时在驻足沉思之时,不忘记这风中曾经历过的德国历史浓郁的味道。在当下的时空下,两位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同样的是对内心的关照和对自然物不约而同的关注,又各有不同所指,这在今天也是非常具有意义的可进一步展开讨论和比较的问题。
郭工的艺术属于治愈系,这类艺术可以为盲目追逐现代性造成的破坏力疗伤,而我更愿意将之定位为一位现代文人,而非单纯意义上的艺术家,因为他的作品中表现出的对人的悲悯,即具有古典文人的品性,也具有当代艺术家的创造力。他的艺术实践案例所展示的对自我精神价值的建构,对艺术潮流的独立判断与自觉,为我们讨论中国当下观念艺术的文化创见提供了一份有价值的视角和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