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曹锦炎,男,1950年2月生,浙江省湖州市人。1981年11月于吉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研究生毕业,获硕士学位,师从著名的古文字学家于省吾教授。毕业后长期在浙江省文物部门工作,1984年8月至2000年7月任浙江省博物馆副馆长,2000年8月至2008年12月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
2009年进入浙江大学,现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主要从事中国古文字研究、商周考古研究、文化遗产保护研究等项工作。
一、两汉三国镜铭文字研究现状
中国铜镜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到四千年前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齐家文化时期。战国晚期到西汉初期,随着铜镜的普遍使用,镜铭开始出现,从西汉中晚期的盛行,迄至唐宋,经久不衰。两汉三国的镜铭文字,正处于篆、隶书向楷书演变的时期,是古今文字之变的关键阶段,因此在汉字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
虽然镜铭是铜镜装饰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由于铜镜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用品,从使用角度上观察,镜铭文字与庙堂的钟鼎铭文毕竟有雅俗之分,因而显得庄重不足,草率有余,大量的俗体字、简笔字甚至错讹字的出现,便是很好的证明。再加上受铜镜尺寸、镜背布局等种种限制,以及工匠的文化水平等因素,两汉三国镜铭文字的识读难度也是众所周知。
铜镜的收藏与研究目前在中国已蔚然成风,对两汉三国镜铭的研究也有不少论作,但由于研究者大都不是从事古文字研究的学者,因此在镜铭的释读上尚有不少问题。镜铭释读的关键在于识字,字不确定或被误识,如何能进一步正确探讨镜铭内涵?因此这方面的研究与铜镜研究的其他层面相对而言,明显不够深入。
另一方面,从事古文字研究的学者,因兴趣与研究方向的原因,往往对先秦古文字资料关爱有加,而近二十年来战国、秦、汉简牍的大量发现又使学者趋之若骛,因此很少有研究古文字的学者潜心到两汉三国镜铭文字的研究工作上来。从笔者熟悉的学者来说,只有裘锡圭、李学勤、李零、林素清等几位教授有所涉及,其中除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林素清教授投入精力相对较多外,其他学者也是偶尔为之发表一两篇文章而已。
应该看到,最近几年日本学者在两汉三国的镜铭文字研究上,成绩明显,但中国由于缺少研究文字的学者加入与参与,近年来两汉三国的镜铭文字在镜铭研究上,相对唐镜研究而言,可以说仍处于停滞阶段。如果我们不加以重视,不奋起直追的话,有可能回复到1949年以前日本学者几乎一统铜镜研究的天下。我想,这或许不是危言耸听吧。
二、两汉三国镜铭文字的构形特点与释读
两汉三国的镜铭文字,构形上的最主要特点是简省,不仅有声旁的简省,也有义旁甚至声旁的简省,构形上的减笔乃至比比皆是。另外,由于镜铭文字出于刻模后浇铸,制作过程中范模的热胀冷缩以及铜汁流融的不到位,也会造成文字笔划挤压、模糊或缺失,而工匠的疏忽、随意或文化水平原因,也会造成笔划甚至偏旁上的讹误。至于反字的出现,更是常态。这些现象直接影响了文字的识读。
两汉三国的镜铭文字,有不少异体字、通假字的存在,这是在文字使用过程中发生的现象,这不仅在镜铭上常见,而且在出土文献及传世古书中也是常有的事。不了解孰为本字,孰为异体字、通假字,便会影响镜铭内容的准确考释。
此外,两汉三国的镜铭文字,内容除了当时流行的诗歌作品外,还有不少是祈求富贵、长寿、安乐等美好愿望的吉语,反映出当时人们特定的思想文化和社会追求。工匠铸刻的铭文,大多是从当时流行的镜铭中选用,再加上镜背位置安排的局限,往往在抄刻过程中有所节录甚至拼凑,故而出现漏字现象,且不在少数,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两汉三国镜铭文字的释读难度。
以下举例加以说明。
西汉后期盛行的昭明铭中,有“心忽杨而愿忠。然雍(壅)塞而不泄”二句,对于镜铭中的“扬”字,无论是研究文章或考古发掘报告,都把这个字释作“扬”。近年出版、由王牧研究员修订的著名铜镜研究专家王士伦先生的《浙江出土铜镜》书中,《历代镜铭选录》第35号镜释文,从旧说把此字释作“扬”。上海祟源201 1年铜镜首届拍卖会,20号拍品为“窄边单圈篆书铭文镜”,出版的图录介绍说明文字中,仍然释为“心而忽扬而忠”。同为2011年的上海泓盛秋拍铜镜专场,1198号拍品为“单圈铭文镜”,出版的图录介绍说明文字中,也是释为“心而忽而扬而忠”(“而”为装饰图案性文字,因此仍是释作“忽扬”)。但是“忽扬”之语不见于古书,“心忽扬而愿忠”语意难通。因此,裘锡圭先生指出,从几件同铭昭明镜中“裼”字的几种写法来看,字形分明从“禾”而不从“手”,可见释作“扬”是缺乏根据的。汉碑“穆”字或作“穆”,省去“白”下之“小”,所以昭明镜“忽”下一字也应该是“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贾谊《鹏鸟赋》云:“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颜师古注:“沕穆,深微貌。”《淮南子·原道》有“物穆无穷,变无形像”之语,《说苑·指武》亦有此语,“物穆”作“物穆”。镜铭的“忽穆”,与“沕盹”、“物穆”、“穆”显然是一词的变体或异写。“心忽穆”大概是心意深微的意思。按裘先生之说甚是,“穆”字镜铭构形作“穆”,是因为“穆”字简笔而造成的简体。这是因偏旁简省笔划而造成误释的一个很好的例子。
有些文字构形貌似简省,其实未必。如新莽时期的博局镜,铭文常有“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句,“枣”字构形或作“枣”、“耒”,很明显中间的数横是由“棗”字中间笔画省减而成;但“饮”字或写作“饮”、“饮”,许多铜镜专著都视其为“饮”的减笔字或省体,其实此字是“饮”的异体字。隶定当作“饮”。“饮”、“饮”皆是会意字,前者表示“饮食”之义,故从“食”;后者表示“饮水”之义,故从“水”。两者共有的“欠”旁是象征“人张嘴”。更有甚者镜铭“饮”字有省作“欠”的,仅保留了人张嘴之意,尽管构形是“欠”(隶定也应作“欠”),但在镜铭中表达的仍是“饮”之义。再如东汉镜铭中的“親”字或写作“親”,学者都以为是“親”字省体,其实也是异体,“兄”强调的是“人”的眼目所视,从这个意义上讲离不开“人”。所以“親”字异体可以写作“親”从“人”旁,也无可厚非。不清楚文字的构形关系,往往会造成释读上的误解。
再举几个有关通假字的例子。
新莽及东汉镜铭中有“左龙右虎主四旁”句,“四旁”或有镜铭作“四彭”,有学者据此认为“彭”是“旁”的通假字。其实,严格讲“彭”是“方”的通假字,而镜铭“四方”写作“四旁”,“旁”是“方”的通假字。“四方”一词文献常见,《诗·大雅·民劳》:“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史记·天官书》:“奄有四方,子孙蕃昌。”《史记·鲁周公世家》:“命于帝庭,敷佑四方。”《汉书·元帝纪》:“夏六月,诏日:‘间者连年不收,四方咸困。”《汉书·高帝纪》载刘邦作《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杜预《春秋序》:“达四方之志。”孔颖达疏:“(诸侯)国在四表,故言四方。”可以参看。因此,释镜铭中的“四旁”或“四彭”为“四方”之义,显然比理解为“四旁”的意思要更加合理。
罗福颐先生著文介绍的东汉鲁诗镜,镜铭录自《诗·卫风·硕人》。镜铭第三章有“每使君劳”句,有学者指出,据今本诗句作“无使君劳”,可见“每”是“无”的通假字。此说虽无大错,但从严格意义上讲,“每”是“母”的通假字(古文字中“每”旁写作“母”旁例子极多),而“母”、“毋”本一字分化。所以准确地说,“每”应该是“毋”的通假字,而“毋”与“无”的关系是同义字,并非通假字。东汉铜镜中如“日有熹”镜、“铜华”镜铭中常见“毋”、“无”字互作,实为同义替代,不少学者也误以为是通假字。
正确释读通假字,即认准孰为正字也很重要。如东汉七言博局镜铭有“寿幤金石西王母”句,有学者认为“幤”是“敝”的通假字,或以为是错别字。其实“幤”是“比”的通假字,“寿比金石”犹后世所谓“寿比南山”,本是指(祈求)长寿之意,镜铭是比喻西王母的长寿犹如金石一样永远坚固长久,也就是说她长生不老的意思。
通假字中虽然明确了通假与被通假的关系。但在镜铭的具体语言环境中究竟为何意,也就是究竟正字是什么,也是需要考虑的。例如东汉神兽镜铭中有“周刻无极”句,刘体智收藏的熹平二年镜铭中作“州刻”,镜铭中“州”是通假字,“周”为被通假字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也就是说“周刻”一词是正确的。问题是如何释读“周刻”词义。目前比较流行的看法是,“周刻”指铜镜四周刻有纹饰(图案)而言。但是文献中“周刻”一词罕见,这种解释未必一定正确。我们知道,古书中“周”读为“琱”、“彫”或“雕”的例子很多,也就是说,“周”是“琱”、“彫”或“雕”的通假字。“琱”、“彫”、“雕”字皆训“刻”、“画”义(今字“刻”义统作“雕”),如《汉书·王吉传》“古者工不造琱璩”,司马相如《子虚赋》“乘彤玉之舆”,《荀子·富国》“故为之雕琢刻镂”,皆其例。镜铭中“雕”、“刻”二字为同义叠用,“雕刻”一词至今流行。四川绵阳何家山东汉崖墓出土的神兽镜,镜铭有“调(雕)刻神圣”句,或可作为佐证。因此,读镜铭“周刻”为“雕刻”,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
两汉三国常见镜铭选录
大乐富贵,千秋万岁,宜酒食。
大乐富贵,得所好(或得长孙),千秋万岁,延年益寿。
常相思,毋相忘,常富贵,乐未央。
见日之光,所见必当。
日有熹,宜酒食,长富贵,乐毋事。
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稀。
心思美人,毋忘大王。
内清质以昭明,光辉象夫兮日月;心忽穆而愿忠,然壅塞而不泄。
尚方作镜真大好,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浮游天下敖四海,寿如金石为国保。
青盖作竞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
新有善铜出丹阳,和以银锡清且明,左龙右虎主四方,朱爵玄武顺阴阳。
吾作明竟,幽涑宫商,周罗容象,五帝天皇,白牙单琴,黄帝除凶,朱鸟玄武,白虎青龙,君宜高官,子孙番昌,建安十年造大吉。
太平二年,造作明竞,可以诏明,宜侯王,家有五马千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