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过首都机场的时候,被个安检大妈拦住:“不能过去!可自愿丢弃,可托运。”
“这是指甲刀啊。”
“指甲刀也是刀。”
“用这把刀如何杀人?”
“你还想杀人?”
从出生之后到死前,人总是不得不带着自己的肉身生活。习惯了之后,常常忘记肉身的存在,仿佛常常忘记水、空气、道德、死亡,等等。偶尔,因为肉身的疾病和快速变化,也窥见生命的无奈、荒谬和灵异。
我第一次体会生命灵异是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剪指甲的时候。我一边剪,一边想了很多。
第一,指甲和趾甲只长在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外侧末端。如果长了一身,行动得多不方便啊,剪起来得多麻烦啊?
第二,指甲剪了再长,剪了再长,不剪就一直长。 如果不是这样,一旦劈了,就得像补牙一样去医院修理了。
第三,剪指甲本身,一点都不痛。剪多了,到肉,痛好一阵,但是再过一阵,也就好了,仿佛一切失去和解脱。
第四,新剪的手指挠背,指过皮肤,大爽。
第五,脚趾甲长得远远慢过手指甲,生长速度似乎只有四分之一,为什么?
第六,听说胡人小趾甲是完整的,我一半是胡人,左脚小趾甲是完整的,右脚不完整,是个例吗?
上学的时候,长期住一个地方,27岁前,除了军训没出过北京,不用操心指甲刀。放一把在抽屉里,随时可以找来用。27岁之后,家就是行李箱,没停止过飞行。我时常想,人一辈子,有些事儿可能是有定量的,比如排卵数目、射精次数、烟、酒、飞行里程、罪孽,等等。
长年飞行,很容易体会到安检越来越严。“9·11”之前,一个普通乘客,身上几个打火机、几把瑞士军刀,按现在标准,完全是个有明显劫机倾向的匪徒。“9·11”之后,刚刚开始收紧安检标准的时候,我还带着我用惯了的一把指甲刀。德国货,双立人,指甲刀带的锉刀有个细细的尖儿,可以方便地剔掉大脚趾甲缝里的黑泥儿。
过首都机场的时候,被个安检大妈拦住:“不能过去!可自愿丢弃,可托运。”
“这是指甲刀啊。”
“指甲刀也是刀。”
“用这把刀如何杀人?”
“你还想杀人?”
在安检大妈大叫抓人之前,我自愿丢弃了我的德国刀。
指甲刀还是不能不随身带,忙起来,指甲似乎在一夜之间长成九阴白骨爪,还不像过长的鼻毛一样容易就势隐藏。偶尔,指甲周围长出肉刺,用手硬拔,常常越拔越糟糕。
转了好一阵,买了一把无印良品的大号指甲刀,日文印着“爪切”,不是很贵,套了个半透明塑料套,有了它,剪指甲时,碎屑不会乱飞。放进随身的盥洗包里,心里踏实。
在路上、长会和酒宴的缝隙间,定定神,花几分钟,细细剪似乎一眨眼就长得老长的指甲,翻转到锉刀面,一个指甲,一个指甲,细细锉平,五六天的日子就这么在无形中剪没了。心里叹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