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银东
小时候,我最盼村里来放电影的。
往往是吃过晚饭一抹嘴,我疯跑到街上去玩时,邻村放电影的刘二,也就赶着小驴车,拉着两根长长的竹竿进了村。
放电影的来喽——我便飞跑着去伙伴家送信儿。狗蛋儿家六什儿家铁锁家一口气挨门跑下来。他们也就不管吃饱没吃饱,揣上半块干粮,拎上杌子凳子,撒丫子跑到当街占地场儿。看电影位置最好的要数幕布前头不近不远的地方,往往一个人跑到了,就用画圈、围坷垃等方法,替伙伴们占好位,反正每次我们的位置总是最好。村上孩子多,争夺地盘的“战斗”经常发生,仗着人多势众,我和六什儿他们一帮子从不吃亏。
放电影的早已把两根竹竿竖起来,挂上了银幕和喇叭。远处的发电机“哒哒哒”地响着,机子(放影机)也支起来,放影人正“嚓拉嚓拉”忙活着倒带子。放机子的桌子是大队书记希太爷爷让从学校搬来的,那可是老师唯一的一张办公桌,要不是放电影,大队里是不允许随便使用的。银幕下早已聚集了许多人,他们相互谈笑着,回忆着上次放的什么什么片子,猜想着这次将要放什么……人声鼎沸,就像夏天雨后的蛤蟆湾。连在村东联小里教书的李老师也搬着马扎来看电影。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与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庄稼汉不同。头发整理得干净有序,穿戴恰当得体,说话轻声细语,笑容可掬,十分斯文。与村上人都混熟了,见了谁都不停地点头打着招呼。碰上学生的家长,也唠几句孩子学习方面的话儿。当然最多的还是谈论庄稼地里的那些事儿,似乎李老师对农活也并不陌生。他嘴里叼着的“金鱼”烟卷儿(李老师点烟用洋火,或用一种使汽油的打火机),比起老杠爷嘴里吧嗒着的旱烟袋(成天提溜着一个大大的烟袋荷包,点烟使火镰、火石和火绒),在我们的眼里,不知要文明高雅多少倍,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不能相提并论了。
天一擦黑,下地干活的大人们吃过饭,也搬着凳子小杌子,陆陆续续来到放电影的地方找个空地坐下,或者被孩子招呼到早已占好的位置上,也有的干脆就蹲在银幕的反面,虽然这样看起来不太清晰,人像也是反的,也并不在意。大人们的兴趣好像不在电影上,他们三一堆、五一簇,叽叽喳喳,谈论着雨水的多与少,预测着收成的好与坏,内容还离不开那一亩三分地。街东头的五伯准备收了秋,为二儿子办喜事,彩礼准备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该拾掇洞房了;在北街小拐过道住的四奶奶,向身边的快嘴二婶打听着啥,原来她寻思着下集去扯上几尺红布,为快满月的小孙子做裤做袄做兜兜……
电影不外乎《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这样的现代京剧“样板戏”。放得俗了,听得多了,乡亲们都会哼上几句。说不定谁,干着活计,在洼里高兴了就来上一嗓子: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不在于腔调多么准确,关键是那一板一眼的舒坦滋润劲,让旁听者都着迷。比起李家庄的“哈哈腔”来,简直一点也不赖。我们小孩子家看不懂,只是凑热闹。《红灯记》里“铁梅”的那条大辫子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它竟然比朵儿姐姐的还长。朵儿姐姐的一条香辫子刚刚耷拉到腰上,而铁梅的却长过屁股了。等到以后放《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们才真来了兴致。小人书《西游记》早已让我们都翻烂了,因为字认识得不多,多数是看插图好玩,也没记住多少内容。上了电影,一节一蔓则清清楚楚。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手中一根如意金箍棒上下翻飞,实在让平时爱舞枪弄棒的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做梦也想拥有一根能千变万化的金箍棒。暗下决心,将来长大了也学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与妖魔鬼怪作斗争……
等到我上了小学三年级,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爹娘奶奶他们就比较放心让我跟着一些大孩子们去邻村看电影了。说是看,准确说其实应该叫“追”。同样的一个片子,这个村放过,再到下一个村子去放,感觉在自己村里看一遍不过瘾,又追到别村看。有时一场电影,我们能接连追出好几个村。记不清多少个夜晚,我们就是踩着月光在不厌其烦地追电影中度过的。
有时追电影的目的,不在于真的喜欢看,其实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邻村放电影的学校天井里,有卖糖板子、欢喜团儿和糖葫芦的。那糖葫芦里加了芝麻和冰糖,嚼在嘴里,又香又甜,吃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一个个欢喜团儿上缀挂了一节节五颜六色的莛秆棍,好看更好吃。只要是放电影的晚上,学校西边门市部照常开门营业。在那里上班的那个叫“小鹃”的姑娘,看上去跟姐姐一般大,扎着两条系着红绸子的大辫子,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模样长得那个俊,像极了电影里的李秀明,也着实让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男人,疯狂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和栓柱等几个“不要脸”的,曾经多次装作买东西,混进门市部“偷”看柜台里头的她,并且使劲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感觉那香味。
不光这些,来去的路上,还可以趁着月色朦胧,在路边的地里挖花生、拔胡萝卜,或扒地瓜吃……也有的家长,担心夜黑路远孩子出什么事,估摸着电影快散场时,跑着或骑着“大铁驴”去接。在散场的学校院子里,呼唤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唤叫声、应答声响成一团,异常热闹。
后来家家有了电视机,人们足不出户,坐在炕头上就能随时欣赏到“小电影”了。露天电影也就越来越少了,只在县城的电影院里,还偶尔放一场,观众也是少得出奇。邻村的电影队业务越来越冷清,只在有人家办喜事的时候,才被请到村里放一场电影,应应景。捧场的人也是稀稀拉拉。那种热热闹闹全村人挤在一起认真看电影的场景很少见到了。
不知怎的,无端地觉得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安静地看电视,比起全村人挤在一块看露天电影来,缺少一点什么。
于是乎,仍怀念那个露天电影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