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宝的革命理想(中篇小说)

2013-04-29 00:44史建业
前卫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新兵连女兵指导员

作者名片

史建业,男,1965年12月出生,1984年10月入伍,先后担任团、师新闻干事,团组织股长,省军区组织处干事,军区直属军事法院正团职副院长;2005年10月退出现役,现任山东省食品药品检验所办公室主任;先后发表各类新闻稿件40余万字,在军内外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10余万字。

1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一个人,他叫金小宝。

金小宝和我一样,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当了兵。我们都想考军校。但最终,我考上了,金小宝却抱憾而归。他从沙湾村来,又回到沙湾村去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很对不起他。那件事,一直像一个大大的包袱,看起来像急行军的战士一样背在我的脊背上,实际却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口上,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

哎,让我怎么说呢?

每次想起那件事,我的心都会隐隐地疼上好一阵子。毕竟,我们原来和祖祖辈辈都是一样修理地球的命啊。而眼下,我已经从黄土泥巴里走了出来。而他,却像游客一样从哪里来,又回到了我们那个既可爱又可恶、既原始又现代的家乡。

金小宝当兵5年之后,最终又退伍回家了。

已是初冬季节,天有些冰凉了。金小宝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汽车上马车,然后步行5公里才很不情愿地回到家乡这片土地上。此时此刻,他无元神地缩身坐在村前那道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拦河大坝上,望着河坡上那一簇簇被风吹乱了的枯草,眼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的心,也是一团乱麻,怎么也择拉不开。望望远处的村庄,屋顶上袅袅升起的淡青色炊烟,思绪和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散乱不清了。

金小宝就这么枯坐着,他在等待天黑下来。

天终于黑了下来,金小宝很不情愿地走进沙湾村。这个农民的儿子,当兵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今天,他又回来了。

我金小宝又回来了。

这句话听着有点耳熟,此时此刻的他却没有胡汉三一样的豪情万丈。

金小宝回到老家沙湾村,白天黑夜穿着摘去领花帽徽的旧军装,大门不愿出,二门不愿迈,他几个月都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娘劝他出去透透心,他觉得没脸见人,就那么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直到邻居家的嫂子受人之托主动上门给他提亲,听说女的是村小的民办教师,而且长得挺漂亮,他才半推半就地走出家门,羞羞答答又了了草草地见了一面,算是给嫂子一点面子吧。

双方见了一面,金小宝觉得民办教师长得并不漂亮。他知道,只要心中有比较,别人在他眼里永远都不会漂亮。想想自己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就内心里勉强嘴上却很痛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啊。到了这步田地,金小宝还有什么挑剔的呢?

邻居嫂子这边问金小宝,感觉女方怎么样?

用现在的话说感觉很不爽,金小宝却很干脆地回答:还行吧。

邻居嫂子再到那边问民办教师,感觉男方怎么样?

民办教师红着脸,低着头,眼睛一个劲儿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羞羞答答不说话。

嫂子是老江湖,知道民办教师不说话,等于什么都说了。

就这么简单,金小宝的亲事定了下来,而且很快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儿。

好像是女儿给金小宝冲了喜,退伍一年多了都没找到工作的金小宝,突然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他被分配到乡广播站当了一名报道员。虽然是临时工,但他觉得临时工也是工,总比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强一百倍。关键是,在他看来,能够天天写点东西,算是发挥个人特长,学有所用吧。

从表面上看,金小宝对自己的工作是很满意的。他原来曾经多次对我说过,回来能挣碗饭吃就行了,还想怎么着?

作为老同学,我不知道说点什么宽慰金小宝,但从内心来说我只希望他的工作能够顺利一些,生活能够愉快一些,婚姻能够美满一些,家庭能够幸福一些。虽然这一些能够,都是我不曾希望的。

拉真情,金小宝过得还行吧,用老娘的话说,天天有说有笑的,还要怎么着。可是他心里究竟有多苦,当然只有他自己肚里清。

用老娘转述二婶的话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金小宝每次下班回到家里,最愿意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悄悄拿出新兵连那张合影,总是用温柔的目光无限伤感地抚摸着相片上那一个个傻乎乎的新兵,看着看着,他的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照片上有一个金小宝最牵挂的人,她长得比县长的女儿还漂亮。

想当年,金小宝的心被县长的女儿勾得三魂丢了两魂半,留下的半魂在心里打转转。他当时的心和我一样比天高,总是梦想着有朝一日发达了,找一个像县长女儿一样漂亮的女人做老婆。为了奔向那个目标,金小宝连续参加了3次高考,结果都名落孙山,县长的女儿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这个世界最后留给他跳出农门的路子,只剩下当兵这一条。

金小宝就这样豪情万丈地告别了既可爱又可恶、既原始又现代的家乡。当兵走的时候,他带着一兜子高中课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是他的宝贝,那是他的理想,那是他通往美好梦想的桥梁。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样是老家的东西,从上到下,由里到外,连裤头和袜子都是部队上发的,清一色的绿。那时候,真是没办法啊。他倒是想带,可是,都是哥哥倒下来的破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哪一件值得他带啊。

现在每次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金小宝都想哭。

童年的回忆在别人是美好的,但对金小宝来说却是痛苦的。每当看到现在的小孩子穿得漂漂亮亮的,他就想起自己的童年。金小宝的童年,真真是吃不饱、穿不暖啊。想想,鼻子就发酸,眼睛就发潮。

比比过去,现在好多了,还要怎么着呢。金小宝经常对自己的女儿这样说。而每次,女儿总是瞪着很不理解的小眼睛问他,咋不到超市里买呢?

每一次金小宝看着可爱的女儿,总是无话回答。是啊,现在超市里什么都有,可是你得有钱啊?难道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钱是从水管里流出来的吗?钱是被风刮下来的树叶子吗?

这些道理,他都没法给女儿说啊!

其实我知道,有很多道理都是客观存在的,但都没法说。

那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我没有见到民办教师,就问金小宝怎么样?

金小宝开始没弄明白什么意思,问我什么怎么样?

我说男人最关心的问题,还能是什么?

金小宝明白了我的意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凑合吧。

我说你总是拿县长的女儿作比较,其他的人当然只能凑合了。

看着伤感的金小宝,过了好一阵子我才问他是不是还想着那个人?

金小宝知道我说谁。他苦笑了一下,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很明显,金小宝已经彻底向命运低了头。不,他应该早就彻底向命运低头了。

金小宝只能面对现实,县长的女儿不会看上一个农村退伍兵,他只能和民办教师凑凑合合过日子。

后来金小宝曾多次对我说,其实人这一辈子,能凑合就行了,还想怎么着?

仔细想想,金小宝说得没错,天底下有多少不是过着凑合的日子啊。

女儿渐渐懂事以后,喜欢缠着金小宝讲他当兵的故事。

女儿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金小宝乐得不厌其烦回答她,把那段美好的往事讲给女儿听。

2

新兵连第一次集合点名,金小宝发现最前排坐着一队女兵,个个长得如花似玉,他的眼睛顿时光芒四射。那一刻,他的心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起了皱褶,十几年前的那一幕突然出现了,他肯定想到了那个夏天,想到了县长的女儿。

那年夏天,有个城里的小大嫚穿着吊带背心超短裙,坐在崭新的木兰摩托车上,乌黑的头发随风飘扬,她和男朋友一起从城里威风凛凛地来到沙湾水库,成双成对下到水里洗个鸳鸯澡,再威风凛凛地骑着木兰摩托车回到城里。那架势,那派头,那风度,很快成为我们沙湾人街谈巷议的热点话题,一片啧啧声惊得鸡飞狗叫骡马乱跑。后来听人说,这个浪得不轻的城里小大嫚,是当年县太爷的小女儿。那一年,我们大概八九十拉岁的样子,但都已经懂事了,当然包括男女之事。

金小宝看到县长女儿的第一眼,以及她的所作所为,立马从心里生发出一声长叹,他学着村夫的口气说,这个城里来的小大嫚,浪得不轻不轻呢。

其实县长的女儿浪是浪,但用我的审美观看其实她长得不是很漂亮,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一般般吧。比刘晓庆,比宋祖英,比范冰冰,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在我们当时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屁孩眼里,她那洁白的皮肤,她那时髦的穿着打扮,她那风生水起浪遏飞舟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如同一朵盛开的玫瑰花,芳香无比,醉人心脾,已然赛仙女了。

从那以后,那位县长的女儿,就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埋在了金小宝的心底。而且,这粒种子,在以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在外来因素的刺激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比如说,看到加温站的石油工人,天天都吃白面馒头,他就想长大以后,当个石油工人,美得很;比如说,邻居家的桃花,被保送上了大学,毕业后到城里教书去了,他就想将来也能上大学,哪怕是大专,或者小中专,都行,毕了业,当个工人,或者教师什么的,总之能离开农村,就行。在他当时的潜意识里,只有离开黄土地,哪怕是,用后来娘的话说,在城里掏大粪,扫马路,也比下庄户强。

只要离开农村,也只有离开农村,离县长女儿的距离才能越来越近。

可是金小宝哪里知道,他一个农村孩子,实现自己的理想何其难也。更何况,在当时,他的大多数理想,都是不切实际的,我们这帮穷孩子的理想都不是不切实际的。跳个高,够不着。我们都只能远远地看着,饱饱眼福,却是干馋。

金小宝看着眼前的这么多女兵,也只能是干馋。

他走了一会儿神,然后不顾头不顾腚地大喊大叫:俺的个娘哎,咱连还有女兵啊!

从小封闭在大山深处的金小宝,出门最远的一次是去县城,就是应征入伍体检那一次。他见的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县长的女儿。突然一下子看到新兵连有这么多女兵,金小宝难免大惊小怪。

金小宝这么一咋呼,立刻引起一片哗然,无数双眼睛一齐向他扫射。最恼火的当然是值班员,就是站在队列前面这位经常对新兵瞪眼扒皮的班长。当时班长的胳膊上戴着红袖标,袖标上的“值班员”3个大字很醒目、很耀眼,当然也很威风,让值班班长很有点首长的味道。不过当时的金小宝并没买红袖标的账,他发现新兵连里有女兵,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出来了。

值班员瞪着牛眼骂了一句,臭新兵蛋子,太没数了,你才穿了几条大裤衩子。没等议论声落地,他就大声喊道:谁在下面穷咋呼?

俱乐部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连带兵骨干都沉默不语,静等着看金小宝怎么挨批。

金小宝一看值班员这架势,说话的嗓子开始颤抖起来,声音缩首缩脚地回答值班员:报告首长,是我。

其实值班员只是个第三年的老兵,临时调来训练新兵,新兵连结束回到老连队,照样当他的老兵。

金小宝后来对我说,他当时多了一个心眼,献上一句甜甜的“首长”,值班员阴沉的脸肯定会立马雨过天晴——果然,值班“首长”听了很受活,他用手把红袖标往上提了提,然后挺胸,抬头,展眉,微笑,表现出一副比指导员还指导员的样子,和风细雨地问道:这位新兵,你叫什么名字呀?

金小宝知道没事了,就很放松地回答:报告首长,俺叫金小宝。

“首长”继续和蔼可亲地问道:金小宝同志,请问你家是哪里的呀?

金小宝被“同志”得特别高兴,无比自豪地操着家乡口音说:报告首长,俺是山东银(人)。

“首长”说太笼统了,能不能具体一点呀。

这次金小宝回答得很具体:沙湾的。

金小宝回复得又太具体,值班“首长”却没有仔细追究下去。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坐在队伍后面的老乡们,当时可是都替金小宝出了一身冷汗,担心他没有好下场。只有我有点失望,事后却装模作样地责怪他说:你当着全连银(人)的面,瞎咋呼什么呢?

金小宝并不正面回答我,而是继续大发感慨:咱连那些女兵,看上去个个都跟县长的女儿一样漂亮哎。

他还小声问我:知道那个最漂亮的女兵,叫什么名字吗?

我瞅了金小宝一眼,心里很不高兴地说,我都没敢正眼看她们一眼,怎么知道哪一个女兵最漂亮?我都没跟女兵说一句话,怎么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金小宝很不屑地“哧”了我一声,瞧瞧你这点出息吧,都没敢看人家一眼呀?

我觉得自己真没出息,也很没面子,金小宝却继续跟我卖弄说:站排头那个女兵,个子真高哎,长得真漂亮哎,知道她叫什么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金小宝“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的。他笑了老半天才说,其实,我……我……我也不知道。

不过一周之后,12个女兵金小宝全都认识了,而且能一一对应地叫出名字来。

金小宝私下里无限感慨地对我说,能和十几个女兵同在一个连,真幸福哎。

其他连队的老乡碰了面,也都无比艳羡地对他说,金小宝你真有福气,你们连还有女兵哎!

金小宝趾高气扬地说,我们不但一个连,我们还一个排呢。

老乡听金小宝说话的口气,看他得意十足的劲头儿,心里很不舒服,心理也很不平衡,愤愤地说,有漂亮的女兵又能怎么了,也就是给眼珠子过过生日罢了,干馋。

金小宝私下里还悄悄对我说,看着一个个女兵,不管是训练,还是出公差,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而且他还说,有事没事,总想接近女兵,和她们套套近乎,拉拉家常。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感同身受地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金小宝“啊”了一声,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呀?我还以为你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呢?

他这话,让我心里很不好受,就你金小宝对女兵感兴趣啊?

那天夜里站岗的时候,金小宝还悄悄问我,知道那个漂亮的女兵叫什么吗?

我说姜俐俐。

他使劲瞪了我一眼,很吃惊的样子,但什么也没说。

听我一口喊出漂亮女兵的名字,金小宝感到很失望,而且很生气。从那以后,他很少主动跟我说话了。

我知道,都怨姜俐俐。

姜俐俐长得的确挺漂亮,浓浓的眉,大大的眼,高高的鼻梁瓜子脸,牙齿洁白如玉,脸颊白里透红,真正一个满面春风关不住,双目含情荡秋波,标准的大美人哎。特别是她一笑,现出一对小酒窝,很甜,很美,很惹人喜爱,加之她穿一身新军装,柔情中不乏刚劲,坚硬中透着温软,可谓刚柔相济,山水互补。

姜俐俐不但人长得最漂亮,说起话来也好听,声音柔柔的,软软的,脆脆的,甜甜的,亮亮的,鲜鲜的,醉人心哎。

不知过了多少天,金小宝又突然和风细雨地对我说,女兵们说的都是普通话,真好听哎。咱们以后也得学着说普通话啊。

不知从何时起,金小宝和我都不再说“俺”了,代之而来的是“我们”,尤其是在女兵面前,“我们”长“我们”短的,口气和味道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金小宝用普通话对女兵说,“我们”那地场靠大海,老百姓天天有海鲜吃。

我也跟着用普通话对女兵说,“我们”那地场靠大山,老百姓家的水果一年四季吃不完。

其实只有说话的人自己知道,我们那地场,既不靠山,也不靠海。我们那地场,老百姓穷得叮当响,吃海鲜最多的是虾酱,水果最多的是酸木梨。

金小宝用蹩脚的普通话悄悄对我说,姜俐俐长得真好看。

我这才意识到,他心目中那个县长的女儿,被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代替了,这个人就是女兵姜俐俐。只可惜,他只能把美好的想法深深地埋在心底──新兵连第一次上政治教育课,指导员就十分严肃地给我们讲了第一条军规:战士不准在驻地谈恋爱,男女战士之间也不准谈恋爱,发现一个,处理一个。

指导员在解释的时候用了一句家乡土话,他说要是发现哪个偷偷地谈恋爱,就开回老家去,吃他娘做的吧。后来,兵们经常对那些不大听话的战士开玩笑说,你再不老实,就把你开回老家去,吃你娘做的去。

我和金小宝出来当兵都是奔前程的,谁还想回老家吃娘做的,一天三顿玉米面饼子,咸菜疙瘩爱就不就——那样的日子我们早就过够了。但是,当我们听说战士不准谈恋爱后,还是感到很不理解。二十啷当岁的小青年,正是拔节的季节,风华正茂,精力旺盛,干劲十足,憋得不行,为什么不让谈恋爱啊?

我把怨气埋在心底,金小宝却沉不住气,他没喊“报告”,就呼地一声站起来,不知深浅地问道:谈恋爱都管啊?

在场的干部骨干没想到,金小宝这个新兵胆子够大的,竟敢在全连新兵面前,直陈自己对军纪的不满。

指导员并不想说什么,坐在前排的班长却急了眼,回过头来瞪眼扒皮地看着金小宝,骂骂咧咧地说:你这个新兵蛋子,才穿了几天军用裤头子?咋跟指导员这样说话?

金小宝见班长发了火,立马装得老老实实,而且十分诚恳地变了腔调说:报告首长,我错了。

我看到班长的脸,也立马变了另一种颜色。看来,这首长啊,没有人不想当。除非他是个傻子。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大痴巴。

当时,我真心盼着班长能给金小宝点颜色看看,让他一败涂地,在部队永世不得翻身。最好是,把他开回沙湾村,吃他娘做的去吧。

3

金小宝吃了5年军粮,又灰溜溜地回到沙湾村,果真吃他娘做的了。相当于费事把力地转了一圈,重又回到了原地。原因似乎很清晰,但他又不完全相信,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呢?

事情到了这一步,金小宝谁也不怪,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自作聪明,怪自己没有把聪明才智用在正道上。

第一次和姜俐俐近距离接触,是在冲锋枪射击训练场上。那天按照工作计划安排,全天组织新兵进行冲锋枪瞄准训练。班长先把冲锋枪的瞄准要领讲解一遍,我报告说没听明白,请首长再详细讲一遍。班长见连长都在跟班,只好又讲了一遍。讲完大声问道,这回都听明白了吧?

新兵们一齐回答:听明白了。

班长很不满地说,你们都是蚊子托生的吗?

新兵们又一齐喊破嗓子大声回答:听明白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班长做给连首长看的。他和其他值班员一样,平时训练先点个卯,看到干部走了他也跟着走,让副班长组织训练。这小子,最会看眼色行事,尽弄些眼前光景给你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战士们喊完听明白了之后,以班为单位趴在冰天雪地里,按照瞄准的要领,三点成一线,瞄准,“啪”一下子,然后再三点一线,瞄准,又“啪”一下子,一趴就是一天。

瞄准训练相当于放空炮,太没意思了,烦死个人,不如实弹射击过瘾,我们都盼着快点进行实弹射击。最难受的当然是男兵,长时间趴在冰冷的硬地上,我们不光心里难受,下面那伙计更难受。要是没有那十几个女兵还好些,有她们在场,男兵们总是开小差,想好事,那滋味,真是没法说啊。

下午刚开始训练,我看到金小宝拿着一把镐头,在身子底下挖出一个小洞。我问他什么意思,他用手指了指下边,说有了这个小洞,伙计你就好受了。

金小宝这小子,你不得不佩服他。于是,我和其他新兵都一齐跟着效仿。

女兵们都感到纳闷,男兵们在身子底下挖个小洞干什么,纷纷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课间休息的时候,姜俐俐找到金小宝,声音甜美地小声问道:金小宝同志,你们挖个小洞干什么呀?

金小宝心里挺高兴,姜俐俐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而且还“同志”呢,好像这一“同志”,他俩就在同一个战壕里了,就在一个锅里摸勺子了。

我发现,此时的金小宝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腚眼朝哪了。他操着很普通的普通话对姜俐俐说:用处可大了,有了这个小洞,保准你射击百发百中。

姜俐俐不相信,金小宝同志是真的吗?你不骗人吧?

金小宝听姜俐俐说骗人,一急眼又说出家乡粗俗的土话来: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知道自己说粗话失礼,金小宝接着又改说普通话:不信,你们可以试试嘛,姜俐俐同志。

姜俐俐同志回到属于她们的射击训练场,也开始学着男兵行动起来……

男兵开始偷偷地笑,随后小声地笑,最后大笑而特笑,一个个笑弯了腰,笑得肚子痛,有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男兵们这一笑,彻底露了馅,女兵们明白过来后,一齐骂男兵不长好心眼。姜俐俐瞅机会单独找到金小宝,脸红红地说:金小宝同志,你怎么这样啊。

金小宝不敢看姜俐俐,他低头看着脚说:姜俐俐同志,我怎么你了?

姜俐俐生着气问金小宝,你叫我干的好事,还猪鼻子栽葱──装什么象啊?

金小宝在心里使劲坏笑了一下,接着变换腔调说:你们也太教条了吧,学习借鉴男兵的经验做法,咋不结合自身实际呀?

姜俐俐问金小宝:我们有什么实际?

金小宝心慌意乱地看了姜俐俐一眼,低下头,心里惴惴地说,你们的实际,在你们身上啊。

姜俐俐还是不明白:怎么讲?你明说得了。

金小宝顿了顿,又抬头看了姜俐俐一眼,心里已经涨满了,然后很小心地说,按照女兵的身体特点,你们不应该只挖一个洞。他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姜俐俐恍然大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金小宝说,金小宝,你好不要脸啊。

一听姜俐俐气得不再和他“同志”了,金小宝吓得不知所措,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姜俐俐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指着金小宝,恨恨地说,金小宝,你给我等着,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金小宝没有等到姜俐俐的收拾,他等到的是姜俐俐写的纸条。姜俐俐在纸条上开始先说了一大通过年的话,无非是魁梧高大,虎背熊腰,聪明伶俐,幽默大方等表扬男生的成语和词组。

看着这些成语和词组,金小宝心里别说有多激动。

最后,姜俐俐还很客气地说,敬爱的金小宝同志,咱们交个朋友吧?

敬爱的金小宝同志心里清楚,交朋友意味着什么。那是恋爱的前奏,没有前奏就没有接触,没有接触就没有共鸣,没有共鸣就没有心跳,没有心跳就没有高潮,没有高潮“敬爱的”就不会变成“亲爱的”。恋爱一旦进入高潮,两个人就谁也离不开谁了。夜里金小宝睡不着觉了,他反复想,到了那一步,离步入婚姻殿堂不远了。用老家人的话说,这个前奏,就是为了两个人最终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在一个炕上睡大觉。至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嘛,那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要不然,孤男寡女的,光交个朋友,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也浪费感情么,那样子还有个什么劲头?

敬爱的金小宝同志心旌荡漾得不知自己姓什名谁了。陶醉了好长时间,他才将信将疑地问自己,敬爱的金小宝同志,难道这是真的吗?真的吗?

那些天,金小宝一想到姜俐俐写给他的纸条,埋在心底的那粒种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仿佛县长的女儿风姿袅娜地朝他慢慢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金小宝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对不对,他觉得漂亮的姜俐俐太积极主动了,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其实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一个农村出来的土孩子,这点基本的自卑还是有的。不过自卑归自卑,但他还是希望并相信,姜俐俐对自己的好感,就像纸条上写的一样真实,她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真实的内心表达。

看来金小宝和千千万万普通的男爷们一样,很难经受住美女的诱惑啊。当天夜里,他好像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和姜俐俐单独在一起,坐在草地上,在明媚的阳光下,有说,有笑。似乎,在一阵春风吹过之后,他和姜俐俐还有局部的身体接触。好像是,他拉着她的手,在草地上,迎着西天的彩云,一起追逐,一起飞扬……遗憾的是,后半段的好戏被嘹亮的军号吹没了。

4

金小宝长大了。

金小宝夜里开始想好事了。

说实话,那时候我和金小宝一样,也没能经受住漂亮女兵的诱惑,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开始想女兵。可我能管住自己,只是想想罢了。当时,我最关心的问题是当兵第几年才能考军校,年龄限制在多少岁。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先考上军校,再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身份问题解决不了,其他的想也白想。

用我个人的审美观看,金小宝的长相和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一样,都很困难。民办教师能看上他,已经很不错了。他那长相,他那条件,女兵怎么会看上呢。

说来真是挺奇怪的,那些个女兵偏偏就喜欢和他在一起。那个被我们私下里叫做“根号二”的王晓红,比姜俐俐更大胆,更主动,更热烈。当时我们对金小宝都有意见,都生他的气,凭什么他天天和女兵有说有笑,凭什么女兵都不搭理我们。

新兵训练快一个月了,唯一和我说过话的女兵只有“根号二”,而且她还是被动的。

那天吃完晚饭后,我正趴在床铺上写家信,“尊敬的父母大人”还没写完,指导员就让王晓红到宿舍里叫我。王晓红其实长得挺受看的,就是个子小了点,但她显得很大方。

王晓红一进男兵班,我们纷纷向她行注目礼,一个个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从来没见过女人似的。她被男兵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问话的声音轻轻的:哪个叫史建业?

一听王晓红喊我的名字,我心里开始扑腾扑腾跳起来,怯生生地说了一个字:我。

连长叫你。

王晓红只扫了我一眼,说完傲气十足地转身走了。当时我心里很不好受,都快一个月了,没一个女兵知道我叫什么,是不是在她们眼里,我长得比金小宝还困难啊。

我怯怯地跟在“根号二”屁股后面,问她连长叫我干啥嘛。

“根号二”头也不回,很不耐烦地对我说,他叫你干啥,我怎么知道啊。

就这一次近距离接触,只有简短的几句话,而且气氛很不友好。从这以后,我对金小宝的意见更大了。

我恨金小宝。

这小子,别看长得不咋的,却和十几个女兵都非常友好。

一个礼拜天下午,我看见金小宝和“根号二”一起,很友好地从宿舍里出来,朝射击训练场地走去。我听说,他这几天业余时间正帮“根号二”补习射击课目呢。本来,那天连长让“根号二”找我,是想让我帮她补习射击课,但“根号二”不愿意,指名道姓要金小宝帮她补。

连长是“根号二”她老爸的部属,让金小宝给她补课,他只能听她的。

那天很晚了,我看到金小宝和“根号二”背着冲锋枪,有说有笑地去了射击训练场。几个小时后,他俩又有说有笑地回到宿舍。我看到两个人分手的时候,“根号二”恋恋不舍地朝金小宝招了招手,还非常友好地小声说了一句“拜拜”。

金小宝回到宿舍,我们男兵们没人跟他打招呼,他就一个人痴呆呆地坐在马扎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快要吃晚饭了,他拿起脏脸盆,正准备去洗漱间洗把脸,姜俐俐大大方方来到我们班,一进门喊道:金小宝同志,你出来一下。

金小宝愿意和女兵接触,又怕带兵干部说他不遵守部队纪律,所以平时他从来不敢一个人到女兵班,最多借着打扫楼道卫生的时候朝女兵宿舍偷偷瞄一眼,再瞄一眼。他心里很矛盾,想和女兵接触,又怕和女兵接触。帮王晓红补习射击课,那是连长的命令,他不敢不服从,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他最怕的是,别人说他和姜俐俐的闲话。想不到,姜俐俐竟然找到男兵宿舍来了,金小宝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脸红心跳地问姜俐俐:叫我干轰木(什么)?

姜俐俐说着走到金小宝身边,竟然拉着他的手往一边拽:哎呀,你出来一下啊。

这一下金小宝更不自在了,他知道班里的战士都在瞪着大眼睛,就很不情愿地用力往后缩着手脚问姜俐俐:干轰木(什么)呀你?

姜俐俐拉着金小宝的手使劲往外拉,而且故意大声说: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你吃了呀?

金小宝很不情愿地往外走,一步三回头,那意思是说,大家都看到了,姜俐俐主动拉拉扯扯,可不是他自愿的。

姜俐俐把金小宝拽到大门口,她的手一直没松开。金小宝见外面没人,就一直让她拽着。姜俐俐的手特别小,也特别柔软,像一团棉花,握在手里,痒在心头。金小宝觉得很舒服。

姜俐俐问金小宝:这几天,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呀?

金小宝直言说道,我怕你收拾我呀。

姜俐俐“噗嗤”一声笑了,说我那是跟你说着玩呢,你当真啊?

金小宝可怜兮兮地问姜俐俐:那你纸条上写的,也是说着玩吗?

姜俐俐没有回答金小宝,而是问了一个金小宝意想不到的问题:你说句大实话,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金小宝实事求是地说,你漂亮又大方,挺好的啊。

姜俐俐很干脆地对金小宝说,那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金小宝故意严肃地对姜俐俐说:如果我不交呢?

姜俐俐立时变了脸: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见姜俐俐这个样子,金小宝都口吃起来:别、别这样,我、我哪敢嫌、嫌弃你呀?

姜俐俐“噗嗤”一声笑了,笑得特别灿烂。她柔情似水地看着金小宝,娇声娇气地说:这么说,你是答应我啦?

金小宝仍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

没等金小宝“我”出下文,姜俐俐已经像只百灵鸟快快乐乐地飞远了。

望着姜俐俐远去的背影,金小宝的思绪彻底乱了套。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些来自城镇的女兵,咋都这么积极啊?

5

时至今日,回到沙湾村的金小宝才慢慢认识到,缩小城乡差别的道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因为成长环境的不同,农村兵和城镇兵的思维方式,为人处事的思路,还会长久地存在着诸多差异。按照老家人的常规思维分析,当时金小宝的确有点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有点太癞蛤蟆太想吃天鹅肉了。人家姜俐俐是谁,高干子女。你金小宝又是谁,老农民的孩子,门不当,户不对,天地之别,想什么好事啊?根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金小宝明明知道凭自己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依旧喜欢和女兵交往──她们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犹如磁铁一样吸引着他,每一次无意中的目光交接,或者身体局部的触碰,都让他浑身的毛细血管产生莫名的亢奋,而且这亢奋会立马燃起不熄的火焰,让他觉得干什么都有使不完的劲,紧张的训练,再苦,再累,心里却是,甜蜜的。

这样的生活,真带劲。

一个周六下午,姜俐俐叫上同班战友到操场看金小宝他们打篮球,刚开始的时候她看到金小宝进球了,只在心里叫好,慢慢地,她又拍起手掌,最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好声从她嘴里发出,那个极端变化的过程,别看金小宝忙碌在球场上,但他的耳朵什么都听到了。

王晓红看着姜俐俐专心致志的样子,对同来的其他女兵说:原来姜俐俐不是看打球啊!原来她是来看人的啊!原来她是叫我们来当电灯泡的啊!说完,叫着几个关系密切的女兵走了,把姜俐俐一个人撂在球场上。而且,从此以后,她教唆着这些女兵,不再和姜俐俐说话。

姜俐俐看着远去的同班战友,在心里哼了一声,继续看球场上活泼可爱的男兵你争我夺。

篮球比赛结束了,姜俐俐主动走近金小宝,让他赶快穿上棉衣,小心感冒了。

金小宝的队友听了姜俐俐的话,都撇着嘴笑了,笑得金小宝和姜俐俐很不自然。过了好长时间,姜俐俐看着金小宝那双被冻得像馒头似的手,柔声问道:痛吗?

金小宝心里暖暖的,他轻轻地笑了笑,很革命很英雄地说:不痛。

姜俐俐接着又柔声问金小宝:痒吗?

金小宝觉得浑身上下开始升温,但他仍然保持清醒头脑,态度十分坚决地说:不痒。

其实金小宝被冻肿了的双手,又痛,又痒。只是,他不愿说出来,让姜俐俐替他难受。

姜俐俐的眼睛会说话,此时此刻,她的目光在对金小宝说,她心里,又痛,又痒。

姜俐俐从裤兜里掏出一副棉手套,递给金小宝。这是姜俐俐送给金小宝的第一件礼物,当然也是唯一的一件,他一直放在自己的包袱里,再冷也不舍得戴。

姜俐俐觉得金小宝的率真尤其可爱,愿意和他成为关系最好的战友。当然了,进一步往深层发展,也是可以考虑的。因为她和其他所有的女兵一样,明白爹娘老子让她们当兵,不只是解决就业问题,同时也顺便解决一下个人的婚姻大事。

金小宝上了四年高中,没和女生说过一句话,也没和女生拉过一次手,更没有女生送他礼物。在这冻天冻地的训练场上,金小宝偶尔戴一戴姜俐俐送他的棉手套,像重新回到母亲身边,这种感觉很多年没有了。由于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他们4个孩子,一年到头,光吃穿都够忙活的,哪有时间关心他们啊。金小宝倒是有姐姐也有妹妹,可他从姐姐妹妹身上得到的温暖,也是少得可怜,尤其在物质方面。

金小宝知道,不是姐姐妹妹心里没有,而是当时家里物质匮乏。

现在每到冬天,金小宝骑着电动车上下班,仍然戴着姜俐俐送给他的那副棉手套──尽管已经很旧很破了,他也不舍得扔掉。

在新兵连的时候也是,每到天冷得受不了,他就很小心地拿出那副棉手套,无比小心地戴着,生怕弄脏了。有时候,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被冻僵了的脸,那感觉,就像是姜俐俐的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身上禁不住涌出一股暖流。

他曾不只一次地对我说,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6

新兵连那段时光过得很快,也的确是太值得回味了。

金小宝最忘不了第一次冲锋枪射击考试,他个人5发子弹打出了50环的好成绩,在全营排第一。让连队干部最高兴的是,在这次射击考核中,12个女兵没有不及格的。连长在最后讲评的时候,特意表扬了金小宝,说这里面有他的功劳。

当时,连队干部发现金小宝对冲锋枪射击训练从瞄准到击发,一系列动作要领理解得很到位,而且心理素质很过硬,所以他的成绩一直很优秀。实弹射击考核前,连长最担心女兵的成绩不理想,拖全连的后腿,他除了让干部骨干帮助女兵补课外,还让金小宝单独给她们谈训练体会。

女兵们觉得,听金小宝的亲身感受,比干部骨干吹胡子瞪眼照本宣科效果好多了,好像是一层窗户纸一下子被金小宝捅破,顿然悟出其中的道理,而且,照着金小宝说的葫芦画瓢,果然比体验射击时的成绩提高了一个档次。

周末讲评时,连长对这次实弹射击考核进行了总结,特地点名表扬了金小宝,并号召全连战士向他学习,学习他助人为乐的无私奉献精神。

话音刚落,12个女兵带头鼓起掌来。

女兵们越来越佩服金小宝,觉得他太厉害了,干什么都像样子,同样的训练课目,同样的理论学习,他的理解总是入木三分,透彻见底,而且,做起来都很漂亮。渐渐地,女兵们都高看金小宝一眼,而且,越来越愿意和他接触了,都争着帮他洗衣服,有时候还给他糖果或者瓜子吃。

金小宝站岗的时候,吃着糖果或瓜子,觉得味道真好。当然,糖果和瓜子之外的感觉,更好。

周日上午,王晓红在门外喊金小宝,说指导员叫你去他办公室。这次她是主动的,而且根本不是指导员叫他,是她想约金小宝爬山摘松球。

金小宝以为他和姜俐俐的事露了馅,心想坏了个球的,等着挨指导员的批吧,嘴就结巴起来:指、指导员叫、叫我干、干轰木(什么)?

王晓红笑了,学着金小宝的腔调说,骗、骗你呢,指、指导员没、没、叫、你。

金小宝憋红了脸,一听王晓红骗他,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个×养的“根号二”。

王晓红一看金小宝生气了,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两块巧克力。

金小宝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巧克力什么模样,问她黑不溜秋的什么东西?

王晓红说巧克力,很甜的。

金小宝做贼似的顺手装在兜里,怕被别人看见。

夜晚站岗的时候,金小宝偷着吃了一块。第一次吃巧克力,他根本没把它当成好东西,觉得和在老家吃过的地瓜枣差不多。另一块,晚上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偷偷塞给了姜俐俐。

姜俐俐小声问金小宝,是不是王晓红给你的?

金小宝犹豫了半天,最后不得不说实话。

姜俐俐一听果然是王晓红给的,当着金小宝的面,把那块巧克力扔到电影场外头,瞅了他一眼,嘟着小嘴,不再搭理金小宝。

金小宝怎么也想不到,女兵和女兵之间,怎么还有那么多的事啊?

这一次金小宝吸取了教训,他没敢和王晓红一起爬山摘松球。他拘谨地站在门外,小声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回宿舍的路上,正好碰上通信员。班长好!金小宝很有礼貌地问通信员。

金小宝好,通信员说,我正找你呢,指导员让你跑步过去。

一听指导员让他跑步过去,金小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多亏没跟王晓红去山上摘松球。

金小宝顾不上多想,一路小跑来到指导员办公室。

指导员正在看报纸,听到有人在门外喊:“报告!”指导员知道是金小宝来了,头也没抬便命令道:“进来。”

指导员是江苏人,总是把金小宝叫成金小不。第一次点名时,指导员点到金小不,金小宝以为不是自己,就没有及时喊“到”,指导员喊到第二遍金小不,金小宝还是没答应,他听是听到了,就是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叫他,不敢答应。这时坐在旁边的我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用埋怨的口气小声对他说:小宝,叫你呐。金小宝赶紧站起来,使劲喊了一声“到!”声音太大,震得整个俱乐部嗡嗡响。

指导员问金小宝:你是胶州一中毕业的?

金小宝说是。

指导员接着问金小宝,一中是全县最好的高中吧?

金小宝没有直接说是,他觉得这么直接地回答显得傲气十足,就小声小气地说,差不多吧。

指导员故意生着气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差不多?

金小宝立马装得像罪犯一样,怀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扑腾扑腾跳大神,喘粗气。

指导员看他害怕的样子,笑了,他怕真吓着金小宝。

其实指导员第一次见了金小宝,就喜欢上了他。而且从那以后,见了金小宝就笑笑,有时还主动和他打招呼,有什么事情都愿意让他去干,比如出黑板报、打篮球、买烟。特别像买烟这类的私活,能让谁去跑腿,那是领导看得起他。金小宝天天盼着,指导员或者排长们,让他跑腿买烟,甚至,帮他们洗裤头洗袜子,也愿意。

这次指导员不想多说,放下报纸,转入正题,一本正经地问金小宝:你为什么来当兵?

金小宝看指导员今天心情不错,他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问指导员想听假话还是听真话?

指导员瞪了金小宝一眼,当然是听真话了。

金小宝很干脆地说,考军校。

指导员撇了一下嘴,说金小宝的入伍动机,不纯。

金小宝不服气,百分之百纯洁,一点杂质也没有,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指导员想了想,笑了。笑过后,把话题转到别处:那你为什么,在登记表的特长一栏里填写了放羊?

金小宝故意停顿了一下,把自己的脸部表情调整到很傻的状态:难道放羊,就不能考军校了?

指导员被噎住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瞪眼看着金小宝。

金小宝最后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听老兵们说,放羊有时间复习功课。

指导员撇了撇嘴,不屑地对金小宝说:嘁,你以为干别的,就没有时间复习功课了?稍顷,指导员书归正传,说金小宝呀,知道我叫你来,到底是干什么吗?

金小宝不知道,指导员到底叫他干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就呆呆地,立正,戳在那儿,等谜底。

指导员叫他坐下,他说站着挺好的。指导员命令他坐下,他还是站着,心里却说,等我当了干部再坐吧。

我们后来才知道,指导员在宣传处当新闻干事,写作水平很高,是政治部的一支笔,光获奖证书就有一人多高。这次来带新兵,一是加强自身基层锻炼,二是物色一名写字漂亮的新兵帮他抄稿子。当时还没有微机,写出来的稿子,都要用手很认真地抄在格子纸上,所以把这叫做“爬格子”。为了找个替自己抄稿子的兵,指导员一到新兵连,就翻过花名册,主要看的是文化程度那一栏。一个一百来号的新兵连,高中生占了三分之一,比例不算少,可他心里清楚,这三分之一里面,有不少是假的,有的甚至连小学都没毕业。金小宝是货真价实的高中生,字又写得漂亮,指导员很满意,就如实对他说,当报道员可以考政治院校,上军事新闻系,比任何军事院校都好,将来毕业后,有机会当军事记者。

军事记者,懂吗?指导员进一步强调说。

金小宝没听明白,问报道员是干什么吃的?

指导员想了半天,很通俗地告诉金小宝,就是天天给报纸电台写作文的。写作文你懂吧?

金小宝懂了,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写作文啊,这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嘛。

指导员也笑了,先别吹牛,当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你以为当报道员比放羊容易呀?

金小宝觉得指导员太小瞧自己了,他直言反击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发表过短篇小说,写个小作文,能有啥问题呢?

指导员不想打击金小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问金小宝怎么样,新兵连结束跟他干报道去。

金小宝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问指导员:当报道员,真能考军校?

指导员张口老子长,闭嘴老子短的,说话还总是带把子:我操,那还不是老子一句话的事?

虽然是骂语,但金小宝听了,心里觉得受用。他对指导员说:只要你能让我考军校,我就跟你干报道。

指导员被金小宝的讨价还价激怒了,立马拉下脸子来高声喊道:都有了——

兵们都知道,指导员一发火,喜欢站在队伍前,让大家“都有了”。他一说“都有了”,你就得立马站着不动。

金小宝触电般站起来,立正站着,一动不动。这个时候的金小宝,实现自己革命理想的愿望愈发强烈。他无限感慨地想,看来当干部,和当战士就是不一样啊。

指导员绷了一阵子脸,看到金小宝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五指并拢贴在裤缝上,站着像尊雕像,“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个臭新兵蛋子,给我滚!

金小宝“滚”到门口,回头对指导员伸了伸舌头:我操,指导员怎么还嚼人?

金小宝说的是家乡土话,我们老家的人,把骂人说成嚼人。

指导员站起来,往外追了几步,他妈的,老子不但嚼你,老子还要揍你个新兵蛋子。

7

女兵们的青睐不但没有分散金小宝的精力,反而成为他刻苦训练的助推器。全营那么多新兵,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达到优秀,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3个月紧张的新兵生活结束了,我们一个个被点名分到老连队,去弥补年终老兵退伍时留下的空缺。有的去了有线连,有的去了无线连,有的去了报训队,还有少数被军机关调去当了“八大员”。只有金小宝例外,他被分到荣成农场当了一名负责放羊的羊倌。什么原因,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方式分析,金小宝会被指导员挑去干报道,最不济也和我们一样分到通信营当通信兵。当时那样的结果,别说金小宝想不通,很多人都想不通,毕竟他是全连唯一的全能新兵啊。总结大会上,营长亲自给他戴红花,并带头为他鼓掌。

掌声响过之后,一个女兵的声音突然响起来:金小宝,好样的!

接着其他女兵跟着喊将起来:金小宝,好样的!

最后全营官兵齐声呐喊:金小宝,好样的!好样的,金小宝。

那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在阔的天、深的山里起伏回荡,经久不息──那场面,金小宝现在想起来,都心旌荡漾,汹涌澎湃。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么优秀的士兵为什么被分去农场放羊。当连队干部点名让金小宝去农场时,他如同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浑身凉透了。

坐在去往农场报到的解放牌大卡车上,金小宝无比沮丧地反复想,在部队当个羊倌,和没当兵有什么区别。县长的女儿啊,离自己越来越远了。金小宝眼前的路,已经模糊不清了。

金小宝本想当一名通信员,天天拿个报纸,发发信件,累不着,又自由,没事的时候帮着营长教导员家里干点私活,关系处理好了来年能学开车。在部队能学个开车技术,这在当时是很吃香的,将来退伍回到老家,不愁找不到好饭碗,说不定还会给县长开小车呢。当时听了金小宝的大实话,我在心里笑了,想什么好事,当你的羊倌去吧。

因为我和金小宝都来自沙湾村,相互之间好像都有点隐秘的想法,我怕他混好了,他怕我混好了。后来我考上军校,才觉得那样的想法不好,很不好。用老家人的话说,叫望人穷。现在想想,谁好了不好呢?

在农场放羊,倒是充分发挥了金小宝的特长,算是专业对口吧。

记得刚入伍时,有天指导员发给新兵一人一张调查表,让他们填一些个人的基本信息。金小宝看着“有何特长”那个栏目,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长,最后干脆填上了放羊。

本想都是糊弄人的事,不想却弄假成真。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当初还不如填“当官”呢,那样的话,新兵连一结束就是军队干部。果真如此,还用为县长的女儿发愁吗?

那天一大早,金小宝坐着农场的解放车离开新兵连,走的时候,他没有见到姜俐俐。听说,总结大会一结束,她就坐着小轿车,提前离开了新兵连,回家准备复习功课,等待来年考军校。后来有人说,是姜俐俐的父亲,怕女儿真的和金小宝谈情说爱,就让分兵干部把金小宝分到农场去。面都见不上,还谈个屁恋爱啊。

金小宝早已买好了一个带塑料皮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赠给敬爱的姜俐俐同志”,准备送给姜俐俐留作纪念。可是没想到人家提前走了,这使他很失望,怎么说走就走,连一句分别的话都没有。金小宝心里难受极了,很想流泪,但他使劲控制着自己,最终控制住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泪,为啥流,为谁流?

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金小宝开始很想不开,后来使劲想,终于想开了。像我们这些具有基本自卑心理的人,是很容易想开的。金小宝想开的时候,正站在羊群中间,他环顾一周后问自己,金小宝啊金小宝,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他自问自答:沙湾村。

金小宝接着问自己,知道你爹是谁吗?

他自问自答:金大宝。

羊们使劲瞪着眼看金小宝,它们觉得自己的主人比上一任好,上一任主人经常对它们吹胡子瞪眼,说扒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汤,而这个金小宝,看它们的目光总是像老母羊一样,温湿,柔润,绵软,宽容。

沙湾村老农民的儿子金小宝同志,和羊们日久生情,他很容易就把原来的自己找了回来——一个真实的,原汁原味的,清汤寡水的金小宝。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到,原来的那个金小宝,差点走丢了,走到一个很危险的境地。想不出,这个危险的境地,到底是个什么境地,但他仍然吓出一身冷汗。冷汗干了,金小宝也彻底想开了,这都是命啊。老爹金大宝说得没有错,人有天大的本事,不能跟命争。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金小宝这么想着,工作起来一天比一天有劲头了,他对他的那群山羊特别上心,年出栏率比上一任“羊倌”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为此,农场领导每年给他上报自学成才标兵、学雷锋标兵或者岗位成才标兵。有个战士报道员了解到金小宝的事迹后,给他写过一个小故事刊登在军区小报上,虽然位置不突出,但文章后面配了一个短评,标题很醒目,把放羊当成事业干,好!把金小宝夸到天上去了。

金小宝在老家的时候放过羊,但当时家里穷,只放了一只羊,用军语讲叫“单兵教练”。现在,他放着80多只羊,接近一个连的兵力。每次把羊们赶出羊圈,他立马就有种连长和指导员的感觉,羊鞭子一甩,心情好的时候,想表扬谁就表扬谁,心情不好的时候,想批评谁就批评谁。经常地,金小宝站在山坡上,看着他的羊群,很干部地给它们训话:同志们,啊不对,山羊们,都给我听好了,这么多的青草,红花,还有绿叶,都给我使劲吃,吃饱了,有赏。

羊是再老实不过的牲畜,金小宝发现它们比兵们听话,一个个默默无闻地使劲吃草。当然,也有个别同志不听话,尤其那几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羊,经常在羊群里闹事,金小宝就毫不客气地拿鞭子教训它们。

其实他只是拿鞭子吓唬大公羊,他哪舍得抽它们啊。

羊皮也是肉长的,抽在谁身上谁心痛。金小宝由此想到新兵连里,自己也经常闹事,就彻底理解了大公羊,他不再对它们瞪眼扒皮了。短短一个月时间,金小宝和山羊们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最让金小宝高兴的是,当羊倌第3年,他认识了一位将军,还成了忘年交。当时,将军离开农场的时候,还主动提出和金小宝留了合影呢。

金小宝把这段经历,添枝加叶写成短篇小说《大将军与小羊倌》,发表在军区的文学期刊上。将军看了这篇小说,觉得里面写的内容好熟悉啊,就问秘书,小说的作者是不是荣成农场的那个叫……叫金小宝的兵。

秘书忙活半天,打听到写小说的金小宝,果然就是那个小羊倌。

将军十分高兴地说,想不到这个小兔崽子,还很有文采哩,这么好的苗子埋在山沟沟里,不是浪费人才嘛。于是,将军让宣传处新闻干事陈乃光亲自接金小宝,让他到报道组当报道员。

老指导员一见金小宝就问,在这里,还好吗?

金小宝见了老指导员,像见了亲人,鼻子一酸,泪水流了满脸,挺好的。

其实好不好,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哎。

老指导员心里也清楚,金小宝在农场里,肯定不会挺好,就命令说,赶紧打背包,跟我走。

金小宝感到莫名其妙,问老指导员干什么去?

老指导员对金小宝说,跟我干报道去啊,新兵连里我就说过的,你忘了吗?

金小宝想想有点心灰意冷,他又开始讨价还价了,干报道,有什么好处?

老指导员知道金小宝没有参加军校考试,觉得太可惜了。这次,他也没敢打保票,而是模棱两可地说:干好了,可以直接提干呀。

金小宝问老指导员:如果干不好呢?

老指导员好像很有把握地说:凭你那两把刷子,没有干不好的。

金小宝笑了,凭你这句话,我跟你走。

临走的时候,金小宝来到羊圈,让指导员给他拍一张合影。指导员理解金小宝,很痛快地拍了,而且冲洗的时候专门洗了一张10吋的相片给金小宝,金小宝直到现在还放在影集里,不时地拿出来瞄上一眼,再瞄上一眼。当时金小宝不知怎么了,在和羊们分别的一瞬间,他在心里说,羊啊,我其实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你们也得为我的前途着想啊。

这一次,金小宝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和羊们分别的那一刻,他的眼泪竟然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8

金小宝的命运出现转机,他遇到好人了。好在当时我已经考上军校,他所有的一切都对我构不成威胁了。在我们沙湾村人的眼里,他已经被我彻底压在了屁股下面。至于将来嘛,那都是将来的事,谁还长前后眼呀。

有将军帮忙,金小宝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心里肯定乐开了花。报到第二天,将军亲自把电话打到宣传处,叫金小宝接电话。

金小宝以为是老指导员,上来就十分大胆地说:干轰木(什么)?

给金小宝打电话的人不是老指导员,而是他在农场认识的那位将军。将军开口就骂起来,你这个小兔崽子,高升了也不告诉老子一声。

金小宝听着声音特熟,一时半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原来是将军呀。

没等自己说话,将军接着问他:知道谁把你调到宣传处的吗?

金小宝说不知道。

将军不再打官腔:小兔崽子,赶快跑步到我家来,你们胶州湾人不是喜欢饼子就炒虾酱吗?今天正好是礼拜天,中午让你阿姨做着吃。

金小宝终于想起来了,“小兔崽子”是将军的口头语。金小宝大声对将军说:是您啊,首长好!可是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让我往哪儿跑步呀?

等着,我让司机接你去,小兔崽子。将军说完,把电话扣了。

在将军家里,金小宝看到了他和将军在农场的合影,那是一张很特殊的合影,将军和金小宝的背后有80多只山羊,有的山羊在吃草,更多的山羊和金小宝的心情一样敬畏不分地看着将军。这张合影照的旁边是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个女兵金小宝认识,是新兵连关系最好的女战友姜俐俐。

姜俐俐原来是将军的女儿啊。金小宝心里慌张了一阵子,新兵连里的往事顿然出现在眼前。自从新兵连结束,再没见到姜俐俐,算算时间一眨眼就快4年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将军不知道女儿当时送给棉手套的兵就是眼前的金小宝,当然更不知道金小宝后来的事情,那都是军务部门具体操办的,自己只表达了一种意思。

当时的风言风语,很快在整个新兵营狼烟四起,有的说,金小宝和姜俐俐悄悄从露天电影场跑到没人的地方,手拉手。有的说,礼拜天,两个人成双配对,结伴爬山摘松球。也有的说,看着他俩在黑灯瞎火的俱乐部里,抱在一起亲嘴———我知道,这些谣言多数无风三尺浪,有的镜头纯粹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甚至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当时就有老乡劝金小宝,你这样下去不好,会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他不听,仍然和姜俐俐黏黏糊糊的。直到指导员十分严肃地敲了一次警钟,他才开始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暴风雨快要来了。

暴风雨果真来了,而且来得很快。有人向姜俐俐的父亲告状,说她和一个男兵偷偷谈恋爱。

父亲很生气,逼姜俐俐说出那个男的是谁。

姜俐俐说父亲误解他们了,那根本就不叫谈恋爱。

父亲说那不叫谈恋爱叫什么?

姜俐俐说叫互相关心。

父亲说互相关心,就送棉手套?你怎么不关心其他男兵呢?

姜俐俐哑巴了,她结结巴巴地对父亲说,你、你处理他可、可以,但你、你得答应我、我一个条、条件。

父亲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

姜俐俐说,你不能把他开回老家去,他当兵是准备考军校的。

看到父亲犹豫了一下,姜俐俐急得脸都变了形状。她哭咧咧地对父亲说,爸,他一个农村孩子,家里很穷很穷,高考复读不起了才来当兵考军校的,你就给他留条后路吧。

女儿的话,让父亲想到了过去,肯定也触到了疼处。他同样也是一个农村孩子,家里也很穷很穷,当兵也是找出路来的。只是他想不到,性格外向开朗又叛逆心强的女儿,心肠竟这般柔软。

父亲答应了姜俐俐,没有把金小宝开回老家去。

这段小插曲金小宝并不知道。他一如既往地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只是有一点他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女兵们好像都疏远了他,尤其是姜俐俐,不像以前积极主动了。这都是金小宝后来回头想的时候发现的,那段时间,他的精力全用在训练上,当时,在已经考过的训练课目中,项项全优的新兵只剩下5个,金小宝是其中之一,而且,最有希望争得全优新兵。

将军看着可爱的金小宝,寒暄之后一本正经地对金小宝说:小兔崽子,以后别写什么破小说了,弄那玩意没什么出息,把全部心思放在写报道、写材料上,这才是真本事。

看着慈祥的将军,金小宝双眼盈满了晶莹的泪水,他无限感激地使劲点了点头,表示听将军的,不再写什么破小说了,一门心思放在写报道、写材料上。

然而真正学写新闻稿件时,金小宝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当年,他跟指导员吹的牛的确是太大了。隔行如隔山。不干不知道,原来写报道和写小说完全不是一回事,二者虽然用的都是语言,但是思路和调子却完全不一样,流淌出的气息和味道更是不一样。

金小宝把自己想的对老指导员说了,老指导员开始跟他算起旧账来: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吗?

一句话把金小宝埋汰得面色苍白,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太狂啊。金小宝明白了一个道理,干什么有干什么的道道,隔行如隔山哩。于是他每每遇到问题,都虚心向老指导员请教。老指导员结合自身从事新闻报道工作经历,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采访经验和写作体会讲给金小宝听,并托关系把他送到到军区报社学习两个月。回来后金小宝天天泡在办公室,每天晚上加班加到12点,不分正课时间和节假日。靠自己的努力,金小宝迎来了丰收季节,在新闻同行里都知道有个叫金小宝的人,他的名字隔三差五出现在报端,而且大多都在显著位置。那一年他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了6个头版头条(有2个是老指导员为了鼓励他顺带上金小宝的)、7个报眼。年底因新闻报道工作成绩突出,金小宝荣立一次二等功,组织上同时决定为他提干。那天老指导员拿着一张入伍登记表找到金小宝,说他的年龄超了,让他回老家改档案。

3年没回老家了,沙湾村基本上还是老样子,看不见心想,看见了心酸。金小宝想,这个闭塞落后的沙湾村啊,什么时候才能跟上改革开放的脚步呢?

金小宝到村文书那里一问傻了眼,地方基层机构正在进行体制改革,村和公社两级的公章都要换新的,就是说公社改成乡镇,村一级改成村民委员会。旧公章收上去了,新公章还没发下来,他的档案没法更改。

金小宝一听傻了眼,他不知该怎么办了。最后一次改变人生走向的好机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浪费了。

金小宝心灰意冷地想,县长的女儿啊,彻底没戏了。

金小宝已经超期服役两年了,那时候部队实行的是志愿兵制度。我劝他转志愿兵吧,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呢。金小宝下定决心,说算了吧,年龄没了优势,太难了。早走晚走都是走,还是早走吧。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宽慰金小宝沉重的心情。

金小宝走的头天中午,老指导员在家里做了一桌酒菜为他送行。正准备开席了,一个女军官闯进来,进门就嚷嚷开了:呀,做吃好的也不叫我,两个人偷着享受啊?开始只顾眼馋餐桌上摆的好菜,没发现旁边站着一个傻乎乎的大兵,半天才认出金小宝,顿时愣在那里,一副吃惊状说道:

金小宝,怎么是你啊?

你走了以后,咋不跟我联系呀?

金小宝定睛一看,原来是姜俐俐。

姜俐俐从新兵连回家后问过军务参谋,军务参谋说不知道。姜俐俐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安排的,他不让说下属是不敢说的。打听不到金小宝的下落,姜俐俐只好按照父亲指引的从军路线前进,第二年上了医高专,两年后毕业了,顺风顺水地当上了部队的军医。眼下,姜俐俐正和一位省领导的公子谈恋爱,算是门当户对吧。其实姜俐俐心里一直想着金小宝,可是由于联系不上,也知道即使联系上父母都不会同意的,于是就渐渐淡忘了。在她这样的家庭里,自己的婚姻大事不是完全由自己做主。没让老爸把金小宝开回老家去,也算对得起他了。这样想着,心里倒觉得平衡多了。

两人再次相见,都觉得重新回到了5年前的那个冬天。当屋里只有他俩时,金小宝突然产生一种冲动,他很想抱一抱姜俐俐,但最终没有这么做。姜俐俐如今已是干部了,而自己仍然是一个兵,一个即将退伍的兵。更何况,当时两个人的关系究竟算什么,即便算恋爱关系,又会发展到哪一步,他们现在谁都说不清。假如金小宝能考上军校,假如提干时年龄不超,假如姜俐俐不是大家闺秀……人世间有多少事需要假如啊,假如是没有真结果的。金小宝想到了新兵连里第一次点名的情景,顿时笑了,笑自己自作聪明,笑自己不自量力,更笑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到这里,金小宝都不敢看姜俐俐了。

金小宝走的那天早晨,我到车站为他送行。本来不想送他,但想了大半夜,都是沙湾村出来的老同学,早晚还要见面的,最终还是来了。我和金小宝就那么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火车启动了,仍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个人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对方,一个在车上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一个在车下随着缓行的列车使劲招手,直到彼此消失在对方视线中。

说句实在话,无论哪个方面我都比不过金小宝,可是我的运气比他强,有的机会我都抓住了:入伍第二年考上军校,第四年就成了通信连的23级排长,一路走下来顺风顺水的。而金小宝呢,可以说他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可就是不顺。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撂啊。官和兵中间只有一道门槛,可是有多少兵迈不过这道槛。假如金小宝能够迈过这道槛,绝对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干部,发展前途不可限量。可是没办法,这道槛对金小宝来说,太难迈了,比登天都难啊。

那天早晨我没敢穿军装,怕肩上耀眼的星星刺疼金小宝的双眼,还有那一颗早已被人生道路上的礁石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

9

金小宝睁开眼,看看墙上的挂钟才5点多,窗外却大亮了。他爬起身,朝外面望了一眼,下雪了。

每到下雪的天,金小宝就会不自觉地想到新兵连。但是今天,他想是想到了,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让新兵连划过去了。

按照乡报道组的工作计划,今天本来想去山上采访一位退伍军人义务看山的先进事迹,看看外面厚厚的积雪,想睡个懒觉,采访的事改天再说。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穿衣服。这时候民办教师醒了,不让他起床,说再睡一会儿吧,手就满把攥住金小宝不放,想体验一下早晨是什么滋味。

金小宝想,民办教师缺少城市人的风情,但浪起来并不比城里的女人差多少。虽然没有经验,但他发现,民办教师自从有了第一次,就没个够,而且不分白天和黑夜,尽管他心里始终放不下姜俐俐。哎,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姜俐俐早已成为别人的新娘,而他的新娘是民办教师,他没有理由不尽好自己的义务啊。

说句实在话,我挺佩服金小宝的。假如我和他换个位置,退伍的时候真不知道如何面对江东父老。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那要是我,我一定悄悄一个人去南方,让沙湾村和沙湾人永远在我心中在我眼中消失。

金小宝退伍最初的一两年,姜俐俐每次遇见我总要拐弯抹角地问起他的一些事情。有时候,我故意开她的玩笑,问她说,你俩,果真有事?

姜俐俐什么也不说,只是脸略微发红。

更多的时候我都如实回答她,看样子,还行吧,用他自己的话说,凑合。

姜俐俐听了,脸上总会浮出一层淡淡的忧伤,什么也不说。看得出,她心里也是一直惦着金小宝。

姜俐俐后来的日子,过得并不像我们猜测的一样一马平川,青云直上。有年八一建军节,我们省城的老战友聚会,姜俐俐那天喝了不少酒,而且喝着喝着,她不知为什么,竟然当着战友们的面嚎啕大哭起来。当时我都蒙了,本来喝得好好的,说得好好的,她怎么说哭就哭了呢。

后来听说,姜俐俐那位门当户对的老公,因为在外面包二奶被她发现了,她一气之下提出离婚。至今,姜俐俐还是孤身一人过日子。

这件事我一直没对金小宝说。

不知道金小宝一旦知道姜俐俐离婚了,他会怎么想。

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的好。

从我观察看,姜俐俐是真心盼着金小宝好啊。每当听我说到他的好,姜俐俐都表现出高兴的样子,那是从内心里希望金小宝好啊。

金小宝在乡里干得的确不错,乡长和乡党委书记对他的工作都多次提出表扬,说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村里人就这样,你好了的时候吹口气能把你托上天。你不好了的时候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金小宝天天给乡长书记写表扬稿,他们能不对他好嘛。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一个乡就那几个事业编制,金小宝干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呢。

但不管怎么样,金小宝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东西。每次回老家休假,我都要与他见上一面,长谈一次,喝醉一次。每次喝醉之后,他都告诉我,在离开军营的日子里,他最喜欢回忆发生在新兵连里的故事,短短三个月建立起来的那种原汁原味的战友情谊,像琼浆玉液,时间愈久,愈香愈浓,那是一辈子享用不完的。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县长的女儿到沙湾村洗澡的情景,永远在金小宝的心里生了根,而且根深蒂固。可想而知,和姜俐俐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恋情,他更是终生难忘啊。

好在女儿长得挺可爱的,小嘴也很甜,最喜欢缠着金小宝拿出新兵连的合影照片,指着上面的小人儿问个不停。每一次打开尘封的记忆,爷俩都会跟随故事情节一起喜,一起乐,当然也有痛苦和伤感的时候。而每次看到爸爸偷偷抹眼泪,乖女儿就很懂事地搂着金小宝的脖子撒一会儿娇,然后指着照片上的金小宝故意问道: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

金小宝知道女儿逗他开心,就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叔叔叫金小宝,金正日的金,邓小平的小,温家宝的宝。

女儿听着爸爸的名字与那么多大人物有联系,每次都笑得“咯咯”响。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金小宝也跟着女儿“嘿嘿”笑。爷俩笑一阵子,金小宝接着给女儿讲新近了解到的战友情报。

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

这个叔叔年龄比我大,你得叫他大爷,爸爸现在偶尔在报纸电台上发表的小文章都是他教的,他可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大恩人,我们的老指导员陈乃光。

女儿接着问下一个:这个呢?

这位是和我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老同学,咱们沙湾村的骄傲,人家现在都是营级干部了,给首长当秘书,他叫史建业,就是今年春节,来咱们家的那个叔叔,你忘了吗?

女儿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爸爸: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两毛一”叔叔呀?

金小宝夸女儿很有经济头脑,别的事记不住,但一与金钱挂上钩,就记得特别牢,将来可以从事财务工作。

女儿不懂什么是财务工作,金小宝就给她解释说,财务工作就是管钱的差事,一天到晚光数钱。女儿高兴得蹦蹦跳跳的,说自己长大了也干财务工作,她以为天天数的钱都是自己的呢。

女儿看着照片上的阿姨穿着军装真漂亮,长大了也想当女兵。

金小宝看着少不更事的女儿,突然想到了自己多梦的童年。他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童有很多的理想,但大都不切合实际,尤其是生长在农村的孩子。他知道女儿的理想,同样不切实际,女兵不是谁的女儿都能当的,但他不想打击女儿的积极性,就“好啊好啊”地答应着。

爸爸,这个阿姨是谁呀?

这个阿姨,叫刘春燕,因为她长了一张娃娃脸,我们男兵暗地里都叫她“布娃娃”。“布娃娃”现在是军区有名的女兵八连指导员,听说去年被军区评为学雷锋标兵,还立了个一等功呢。

这个呢?女儿接着问下一个。

她叫王晓红。因为她的个子才一米四几,男兵们私下里都叫她“根号二”(这事有损女兵形象,金小宝当然不会告诉女儿的)。当时连长让金小宝帮助补习射击课目最多的就是她,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也说不上丑,就是太笨了,金小宝反复教她“一单二连三保险”,她总是弄混了。第一次体验射击时,王晓红把连发当成单发,结果一扣扳机,5发子弹全突噜出去,她被吓得尿了一裤子。

女儿听说这个阿姨尿了一裤子,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继续问爸爸:这个阿姨呢?

她叫姜俐俐,新兵连最漂亮的女兵,我们都叫她“一号”。

民办教师长得比姜俐俐差了十万八千里,而且还是个大醋缸子。每次说到姜俐俐,坐在旁边的民办教师都要剜一眼金小宝,然后酸溜溜地说,是不是给你写纸条而你把它当成求爱信的那个女兵呀?你一个农村兵想什么好事啊?

金小宝非常明白,媳妇和天下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永远不会改变的观念是门当户对。龙找龙,虾找虾,乌龟配王八。人家姜俐俐一个城市人,长得又鲜花一样漂亮,绝对不会找个农村兵。所以每次提到姜俐俐,她总是故意戗金小宝的毛,好让他以后长记事钟,别有事没事看着相片拔不下眼珠子来。

金小宝听到妻子说起姜俐俐的纸条,脸“唰”地红一下子,心也跟着“腾”地动一下子,什么也不说了。他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如装哑巴。

其实金小宝不是不想说,也不是没的说,只是他觉得,陈芝麻烂谷子的,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人世间有好多事,只能想,不能说。什么也不说,效果是一样的,甚至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10

爸爸的故事给女儿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痛苦。

欢乐,让她产生了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痛苦,又从另一个方向给了她战胜挫折的力量。

在欢乐和痛苦的交织中,女儿渐渐长到了18岁,已经长得楚楚动人了,而且学习特别好,每个学期都能得一个大奖状。

6月里,她参加了高考,而且成绩很快出来了,比一本线高出20分,金小宝喜得一个人喝醉了酒,在炕上睡了一天一夜,头仍然晕晕的。

山沟里终于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在商量填报志愿时,女儿征求父母的意见,金小宝和民办教师都表示,女儿的事自己做主吧,当爹的当娘的都不干涉。

女儿没有考虑太多,毅然填写了山东大学的国防生,第一专业是财会。看来,女儿真想天天数钱呢。想到这一层,金小宝在心里笑了。

退伍这些年,部队上好多东西已经不是原来的东西了,军装换了好几换,兵役制度也改了好几改,金小宝哪里会知道还有国防生这一说。女儿说国防生就是依托地方大学为部队培养高素质人才,一毕业就到部队当军官。

金小宝瞪着不理解的目光问女儿,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报军校呢?

女儿说军校的分数比国防生高,她觉得没把握,才报了国防生,结果是一样的。女儿对金小宝说,毕业之后和军校生一样的待遇。

听了女儿的话,金小宝被近年来的生活压弯了的腰终于直了起来。当年他没能实现的梦想,女儿替自己圆了,他没有心事了。想到这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金小宝曾经打电话跟我商量过,想让我托关系找门子,把他女儿直接送到军校去。我说我现在这点能量,还太小,不大好办。

金小宝在电话里“哧”了我一声,说他知道里面有很多针线,让我看着办吧,不就是钱的事嘛!

我给他解释说,有些事,不用钱,能办成;有些事,钱再多,也不成。用咱老家人的话说,这里面的针线,难缠着呢。

谢天谢地,他女儿挺争气,一分钱没花就考上了国防生。

金小宝自己当年没能实现的革命理想,竟然在女儿身上开花结果。那一刻,他颤抖着双手捧读着女儿的入学通知书,心里有好多话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没等看完上面的几行文字,两行热泪便悄无声息地喷涌而出。

收到金小宝的报喜电话,我那颗揪着的心终于舒缓开来,而且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

标题手书 虞晓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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