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国内外的文物艺术品市场上出现了不少制作规整、造型精美、釉色各异、款识多样的“柴窑瓷器”。对于这类“柴窑瓷器”,我们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它们的主要特征与文献的记载大相径庭。几年前,我们就听说这些仿品出自河南禹州的神垕镇,也知道国内外一些柴窑收藏、研究者曾亲赴神垕镇进行过考察,但大多无果而终。为了探明就里,让那些对这类“柴窑”瓷器深信不疑、花重金购买、当宝贝珍藏的藏友们,明白真相、不再上当受骗,中央电视台《收藏故事》的制片人、总导演费成先生邀约该栏目的另一位制片丁小龙先生以及笔者,前往河南禹州市和神垕镇进行实地探访。
在禹州,我们一无所获;于是赶往此行的主要目的地——神垕镇。精诚所至、苍天明义,在“线人”的指引下,终于如愿以偿。
我们行进在幽深、狭窄、依山而上的街巷里,只见巷道两边高高的院墙大多用烧造瓷器废弃的匣钵码砌而成,既古朴典雅,又宏伟壮观。情不自禁地对当地窑工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勤劳俭朴、聪明能干的品格萌生敬意;别致的民舍、山坡上林立的烟囱,更激起了我们“曙光在前”的一丝喜悦。
刚接近目的地的大门口,迎接我们的是“凶神恶煞”的犬吠声。旋即,从院子里走出一位三十开外的小伙子。我们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听说你们生产柴窑瓷器。北京的柴窑瓷器很好卖,想在你这里订购一些货。”小伙子把我们带进客厅,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落座,因为在到达客厅门口时,看见靠墙的一个架子和两个柜子上放了一些“柴窑”瓷器。我们立即把谈话引入正题,此时小伙子的夫人也来到了客厅。我们半开玩笑地问:“你们俩谁是老板?”小两口含情脉脉地互相推诿,于是我们说:“你们俩都是老板。”很明显地,两位老板对我们没有戒备之心,而是热情、友好地同我们交谈。
在交谈中我们得知,当地有四家作坊仿烧“柴窑”瓷器,他们就是其中的一家,窑厂就在附近。仿烧柴窑瓷器是采用模具灌浆成型,模具是订购的。我们佯装不懂,向他们请教:“成型后的器物马上脱模,胎泥那么软,胎体又那么薄,站不住,不是就塌下去了吗?”他们说:“不会,我们有办法。”而且告诉我们每一窑可烧40件,3天出一窑,货好“走”的时候,几个窑同时烧;出窑以后的瓷器要运回家里作进一步的加工、处理。订货的人很多,主要是外地人,北京的特别多。我们饶有兴趣地观赏了摆在客厅柜子上的“柴窑”瓷器,并不时对两位老板的技艺给予夸赞,他们很是惬意。于是,我们乘势探寻:“你们家里有没有刚出窑的‘柴窑瓷器?”小两口爽快地答道:“有哇!”我们心中窃喜,于是请求说:“可不可以让我们看看?”“可以!我们带你们去。”小两口毫不迟疑地答道。
两位忠厚、率直的老板带我们来到紧邻客厅的一个小院。一进小院的门,不由得眼前一亮、喜出望外:一排排新出窑的“柴窑”瓷器,摆放在院坝的地上,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熠熠生辉。他们介绍说,这一批货都是40厘米左右的大器,是北京人订做的。
小院的院坝里还摆了一张小桌,桌上的方形塑料筐里,放着几十张电脑打印的古诗句和各种图案纹饰的纸片。
在小院的最里面还有一间小屋,我们小心翼翼地迈过放在地上的“柴窑”瓷器,走进小屋。又发现了“新大陆”!原来这间小屋,是“柴窑”瓷器“梳妆打扮”、提高“卖相”的加工场所——雕刻图案纹饰、粘贴“美玉宝石”、为雕刻成的白色图案文字和器物上的白色开片纹浸染颜色。
费导问:“听别人说,柴窑瓷器雕刻很困难,胎体太薄,稍不注意就把器物给刻破了,是这样吗?”女老板说:“熟练了很容易,不会刻破的。不信,我给你们刻一件看看。”真是求之不得啊!说话间,女老板拿起一件翠绿釉瓜棱双耳瓶刻了起来(纹饰先前已用复写纸拓在瓷器上),工具简单、手法熟练、运用自如、速度很快。
欣赏完女老板的刻瓷表演,我们又回到客厅。到客厅后,我们有意选了一件在雕刻的纹饰、诗句上涂了金色,并粘贴有红绿“宝石”的黄釉八棱贯耳瓶向两位老板请教。他们说,雕刻其实就是把釉层刻掉,刚才你们看到了,所有刻好的纹饰、文字都露出了瓷胎的白色,不好看,可以染成各种颜色。女老板接着介绍说:“雕刻的纹饰上描金以后,颜色显得太新,没有陈旧感,还要放到水里加颜料煮一下,金的颜色就变旧了。你们看,这个瓶子就是用颜料水煮过的,金色就显得比较旧。”丁小龙先生问:“这上面粘的‘宝石是什么材质的?”女老板回应道:“是真正的马来玉。”我友善地说:“老板啊,你就不要考我们了。我就实话实说吧,即使是马来玉,你们也舍不得粘在这些瓷器上,这是合成树脂做的人造宝石。”女老板笑弯了腰,并坦诚道:“你说对了,看来你也懂。”
女老板又从卧室里拿出一件瓷盘给我们看,她说瓷盘里的纹饰是她以前练手艺时刻的。我们评论说:“仕女图刻得好,很有宋代的风韵;瓷盘是你们本地仿烧的宋代钧瓷,但是烧得不成功。”
我们的这番评论,让女老板兴奋不已。男老板闻听此言,马上对他夫人说:“你去把那个罐子拿出来请他们看看。”我们意识到,两位老板对我们有了进一步的信任感。女老板把罐子拿出来、递给了我们,我们也真诚地谈了自己的看法:“这是神垕镇窑口烧制的黑釉双系罐。”男老板追问道:“是什么年代的?”我们答:“可能是宋代的产品。”听了这句话,男老板兴致更高,又问:“值多少钱?”我们说:“要看卖给谁,如果搞收藏的人买,可能给一两百元。”男老板问:“如果拍卖,能卖多少钱?”我们答:“很难说,最多卖一两万吧。”男老板更高兴了,忙对夫人说:“这么值钱!你把它拿进去藏好了。”
真心相待、毫无芥蒂的交流,增进了双方的信任。费导又向他们请教:“这些‘柴窑瓷器的开片纹都是白色的,与我们见到的好像不同,这是为什么?”两位老板异口同声地说:“这很简单,染一下就变色了。”费导问:“需要多长时间?”男老板说:“快得很,一两分钟;你们选一件,我马上给你们染。”费导在客厅的柜子上选了一件器底刻有“柴世宗”款的、釉色极美的霁蓝釉双耳扁瓶交给男老板,男老板拿着扁瓶就往小院走,费导紧跟,我和丁先生随后。
刚进小院,就见费导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间小屋的门口对我和丁先生说:“你们快来看,小伙子保密,身子伏在装染料的缸子上,不让我看!”我们赶到小屋门口,只见男老板两只手伸在陶缸里,胸部伏在缸口上,头侧向一边憨厚而又略显腼腆地笑着,那模样可爱极了!不到一分钟,小伙子拿着瓷瓶快步走出小院,去到客厅一侧的工棚门前,把瓷瓶浸到一盆清水里,晃动几下,然后取出,先前瓷瓶表面和男老板手上清晰可见的黑色汁液不见了。男老板用一块脏兮兮的破毛巾把瓷瓶上的水擦干后,将瓷瓶交给费导。我们发现,霁蓝釉瓷瓶上白色的开片纹变黑了,较之先前更不容易看清楚。于是,我们又选了一件“柴”字款的天蓝釉瓜棱双耳小瓶,请男老板再浸染一下,他毫不推辞,马上行动。又是一两分钟的工夫,染色完成。原来白色的开片纹全部变成了黑色,在天蓝釉的衬托下,片纹清晰可见。我们还问男老板,那黑色的汁液是用什么原料制作的?他说,是用当地一种树枝熬制的。是真是假?不必细究。但是基本可以肯定,这种黑色的汁液没有腐蚀性,也不污染人的皮肤。如果用户没有特别要求,器物上雕刻露胎的白色纹饰图案、文字诗句都用这种汁液上色。
趁两位小老板心情舒畅、谈性正浓,我们又探究了两个问题。我们问,以前见过的柴窑瓷器,很多都用各种彩料绘了画,你们怎么没有?他们说,以前也生产,但已经过时了。现在来订货的,都要这种刻瓷的,还要粘贴“宝石”。可能这种显得更高档一些、卖的价钱肯定也高;当然对我们也有利,出货的价钱比那种绘画的要贵一点。我们探究的第二个问题是,“柴窑”瓷器的底款是怎样做上去的?小两口的解释是:那些底款在模具里就雕好了,只是我们在上釉时,用不同颜色的釉描一下。模具底款的线纹一般刻得很浅,你们注意到没有?如果底部的釉上厚了,烧出来以后,釉就把底款遮住了,不仔细看就好像没有底款。对于这一点,我们在先前的研究中早已了然于心。现在仿制“柴窑”,都是一家一户的小作坊(我们考察的这一家,所见到的总共只有三个人,另外一个小女孩,很像是男老板的妹妹),不可能专门雇请一位写好字的写工,那样会增加生产的成本。所以,底款都在模具里预制好了的。
我们本想要求再到窑厂看看,又恐有得寸进尺之嫌,而且大有露出“马脚”之虞,只得遗憾地作罢。临别时,我们决定把两件染色的瓷瓶买下,男老板马上到卧室取出一卷卫生纸,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把两件瓷瓶裹缠好。我们反复问他两件瓷瓶多少钱,他始终默不作声,最后颇不好意思地说:“给一百块吧。”说完,又在柜子的抽屉里取出6个仿汝窑酒杯,而且像包裹瓷瓶那样用卫生纸裹缠好,坚持要送给我们。
我们多次要求给男老板拍照,他既不拒绝,更不嗔怒,只是一旦发现我们的镜头对准他,就急忙转过身去,憨厚、朴实而又腼腆地笑着——像出嫁的大姑娘、又像稚气未脱的孩童,实在是可爱而又可敬!
这篇文章两位老板也许有可能读到,但我们相信:他们是绝不会生气、或者怪罪我们的。因为在接触、交谈的过程中,他们始终说他们烧制的是柴窑仿品。至于那些“文物”贩子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坑蒙哄骗,坚称是出土的“柴窑”真品,对于两位老板来说,是没有任何责任的。
我们同两位老板告了别,登上返回禹州的中巴。在路过神垕镇的石牌坊时,我们下了车,在这个值得怀念的地方留下一张影像。
别了,神垕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