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励
寻牛牧牛
茫茫拨草去追寻,水阔山遥路更深。
力尽神疲无处觅,但闻枫树晚蝉吟。
《牧牛图颂》又称《十牛图》,大约是六七百年前一位叫廓庵的禅师根据道家的牧牛图而绘制的。
记得在文化史上,释、道两家曾水火般的不相容,道家说他们的老祖老子当年骑着青牛经过流沙,去了印度,肉身一化,成了释迦,去普度那一方的人们,修成正果,因此还有《老子化胡经》,说的煞有介事,好不热闹。释家当然反击,说你家的老祖到了印度,是我们的的老祖释迦度了他。文化史上把这叫作两家的官司,要我说,这就好比小孩子家在一起玩耍,一会儿我和你好,一会儿我又和你恼。这样才好,有着人世间的喧嚣,好时也是真性情,恼时也是真性情,何必去分他一个对错?又能分得清对错吗?
廓庵禅师画《牧牛图颂》时,一定是恼了之后又好,所以才能借用借用你家的,画画我家的。道家,释家的本真,本就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问题,是一样的肉连着骨,骨连着肉。这样来看,喧嚣是一种好,清平也是一种好,都是人世间的味道。
中国人的生活就是比兴的生活,充满诗意。因为诗意,再大的苦难,也能化去,不觉其苦,再大的热闹,也能冷静,不觉其浮。
连修行这样的庄严,也要用到比用到兴。牧牛的过程与学佛的心路历程竟也相通,此心即牛,修行即如牧牛,调心亦如调牛。修也充满了诗意,一点儿没有枯燥乏味。所以禅师从不说天堂,地狱。地狱是印度佛教的说法,天堂或者好,只是离人世太遥渺,地狱又太险恶,一样没有人世的味道。中国的禅只教人把存身的生活看个仔细,活出个生动。
远离生活情趣的禅,是枯木;不重生活真实的禅,是野狐。中国禅却有大爱,即便是枯木,也欲其逢春,即便是野狐,也欲其有灵。
骑牛归家
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
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风光无限,羌笛悠远,天地一个恬淡,人心一个闲散。人心历练到此,如晚霞送暖,是不经意的经意,还是经意的不经意?只是一个自然。一拍也好,一歌也好,都有无限的深意。说是无限的深意,其实就是个不隔不碍的自然,感受的浑然,却无从能说起,佛说“不可说”才是无限的深意。一拍是感,一歌也是感,当此之际,鼓唇牙亦可,鼓唇牙亦不必,都是知音,寻常人家,也有这样的诗意。张载说“为天地立心”,我最喜爱这句,这心正是这天地间的“骑牛迤逦还家”。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迤逦是心也优雅了。
“一山一水一海舟,一丈长杆一寸钩。一拍一呼还一笑,一人独钓一江秋。”心也竟然可以不必仅是優雅,中国人的气势全在这纯粹的心里。有江湖,江湖是心底泛起的廓然;有山水,山水是心底往来的安然;更有天下,天下是心底向往的无限。一拍一歌一呼一笑,原来是“无所住”处的洒然。英雄怀江山,平民有江湖,都是天下的无限意,还说什么知音难觅?知音的唇牙的确坏了天下的好意。
国人最不喜浪子,必也在心头有个家,即使说四海为家,那心也在天下。佛说“应无所住而住其心”,可心还是得有个牵挂。历然的不纠缠也是牵挂,荡荡的,一马旷野平川。还是喜欢孔子说话,“君子坦荡荡。”一拍一呼的无限意,简朴得如同回家。
日人爱樱花,爱其绚烂,不厌其短暂。生命其实是个无限意,如这樱花,年年都有绚烂。国人爱春风深处的桃花,心底牵挂的是那人面。这更是个无限,还藏有暖暖的人世间。
忘牛存人
骑牛已得到山家,牛也空兮人也闲。
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
友人有一首诗,只记得两句,“不是牛郎也放牛,管他今夕是何年。”说得过于洒脱,反而显得做作,不若百姓家言,“一觉睡到自然醒,不觉红日已三竿。”牛也闲,人也闲,心底无事,天地也宽。中国的人心如此,天地宽,人心更宽。人在天地间,直有个心可包天地。
所以,是情怀。
记得少年转学时,同学们都说,“不送!保重!”可还是悄悄去了火车站,躲在不惹眼的地方看一眼,火车徐徐出站,竟把这心也带走了,留下的是“此去经年”的伤怀。
把心都忘掉了,此心无计可销愁,说的太悲观,愁何必定要销去,愁,也是活活的心,此心让秋去点染。不如心也空人也闲的散淡。可“忘”字,怎是说说就罢了的。
时间可以换得空间,时间可以换得金钱,而到家的人,时间却是换一个“红日三竿犹做梦”。梦中却不知是什么,也是人牛的空?人牛的闲?我只坚信,有红日的梦,必是个好梦,好梦里有明。好梦珍惜,不求连连。庄子也只一梦,蝴蝶的翩跹,化的天地愈发井然。
草堂不再觉其破简,也是天地间一景线。堂是亮亮的堂,草是生命的不割舍,如春风一过花千树的自然。人在草堂间,头顶有草,通身有光,人生是再大的苦难也护持着乐观。佛说“护持”,最是漂亮。
中国人只说这都是天的好意,是好意,就得有敬,敬成礼,有礼的生命,当然可以说“不送”,也一定会说一声“彼此保重”。
鞭绳大是清冷,虽也有它的好意,而此时的保重,只教它悬空。它的安身处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悬挂,人的心身早已安置在了草堂中。
多年以后的同学相见,的确是红日三竿。
天地果然有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