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孙世仁 整理/密斯赵
孙宝琦(1867-1931),浙江杭州人,曾任山东巡抚、北京政府国务总理兼外交总长。他上书清廷,倡言立宪,成为清朝大臣中第一个明确提出“立宪”的人;辛亥革命爆发后,他在山东宣布独立,但十一天后即为袁世凯所迫取消独立;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面对日本抛出的“二十一条”,孙因袁世凯的不信任失去了谈判资格,遂辞去总理一职;1923年曹锟贿选上台后,孙被推举为内阁总理,但短短半年后再次被迫辞职;1925年8月,孙被北京政府任命为驻苏第一任特命全权大使,成为民国外交史上第一位驻苏联大使。后中苏关系发生动荡,孙宝琦在1927年3月辞职,自此正式退出政坛。孙宝琦为人清廉,乐善好施,一生积蓄无多的他晚年生活拮据,于六十四岁那年肠胃病发作,病逝于上海
祖父孙宝琦在山东担任巡抚一职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孙青天”。但这并非因为他和包青天一样擅长断案惩凶,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不会给自己捞油水、不会拍上司马屁的“一根筋”。这在乌烟瘴气的晚清,简直就是奇闻。
清廷死忠,“光着身子”给慈禧推马车
我的祖上是书香门第。我祖父孙宝琦的祖父孙人风是杭州城里有名的教书先生。祖父的父亲孙诒经则是光绪皇帝的老师之一,咸丰十年考取的进士,曾入值南书房、毓庆宫,迁任侍讲,又任户部侍郎,佐度户部达十年。
祖父孙宝琦出生于1867年,是家中的长子。在他父亲的安排下,祖父走上了仕途,从户部主事,一直做到了军机处官报局局长的位子。虽然仕途还算坦荡,但他就是对官场那套游戏规则提不起兴趣,坚持读书人的思路,创设了育才学堂和开平武备学堂(吴佩孚、萧安国和陶云鹏等人都是他的学生),认为只有教育才是大清的出路,这样对朝廷的“死忠”有点一根筋的傻气。不过,祖父之所以后来能当上山东巡抚,也是因这股傻气。
1900年,八国联军开进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从紫禁城仓皇出逃,只有少数几个“保皇派”愿意随驾护送。祖父孙宝琦就是其中一个。
当时护送慈禧他们的“西狩”之路可谓困难重重。因为小路难走,就只能靠一辆小马车载人。这马车小到什么程度?仅能容慈禧一人!所以,连光绪皇帝也只好徒步跟在马车后面跑。碰到下雨天道路泥泞的时候,马车陷在泥里根本就拉不动,是祖父孙宝琦脱掉官服,“光着身子”在后面推车、扛行李。
保了一命的慈禧对忠心耿耿的孙宝琦大为赏识,将孙家二小姐孙用智许配给了庆亲王奕劻的五公子载伦做福晋。这在当时,算是无上的荣光了。同时,奕劻自己也很赏识我祖父过目不忘又精通英法两门外语的才华,极力保荐他入军机处专司电报职。后来,就是因为这两层关系,我祖父才被派到德国当了公使。
话说当时德国人和美国人一直在密谋一个“中德美三国同盟”。中国虽然地方大人口多,但国力甚弱,拉拢并非难事。德国代表当时向清廷指明要孙宝琦出任德国公使一职。
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我祖父去呢?还不是因为我二姑姑的缘故,那个军机大臣奕劻就是我祖父的亲家公啊。德国人是想利用这一层关系,控制住中国的外交态势。
维新公使:为蔡元培出钱,替孙中山出力
1901年,三十七岁的祖父孙宝琦出任驻德、奥、法等国使馆随员,正式进入外交界。1902年,祖父升任法国公使兼西班牙公使;1907年,赴德国接替裕庚任驻德国公使。
祖父在欧洲出任公使的时候,看到人家的国力发达,思想里便播下了“维新”的种子。当时他目睹了第一架飞机上天,飞渡四千五百英里的英吉利海峡,对欧美之强大深感震惊。虽然他自己还是不可造次的清廷重臣,但实际上他已经开始运用职权在帮助革命党人了。
1906年,清廷打算派一批翰林出国留学,由于经费不够,就从留学欧美改派到日本。当时蔡元培正因为革命队伍出现问题而失望,避居绍兴,本想正好去欧美学点东西,一听说改派日本,他就不想去了,留在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的译学馆任教授,讲授国文及西洋史。
祖父一直欣赏才子一类的人物,闻讯后答应每月资助蔡元培三十两银子做学费,圆他的留学梦。同时,又说服商务印书馆同蔡元培签约,每月支付其一百元编辑费。
于是,1907年6月,终于圆了留学梦的蔡元培与祖父同船前往德国。我祖父是去那里担任驻德国公使,蔡元培则一边学习哲学(当时属于稀有学科),一边给人做家庭教师,每月可得一百马克的报酬。后来,蔡元培学成归国后出任北京大学校长,贡献卓越。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他又来找过祖父一次。这说来又是一个故事,后文再叙。
祖父爱才护才,除了资助蔡元培,早在1903年任法国公使的时候,就曾暗中帮助过孙中山。当时孙中山在伦敦蒙难后来到巴黎,得知消息后,几个湖南籍的中国留学生动起了坏脑筋。
原来,一个叫王发科的湖北籍派遣德国留学生向往革命,秘密参加了孙中山的兴中会。这事被一个满族的同学知道后,就威胁他说:“我要告发你,让他们撤除你公费留学的资格。”王发科一听害怕了,这可怎么办?他赶忙跑去法国巴黎,找同乡汤芗铭商量。正好这个姓汤的留学生也是刚参加了兴中会,被王发科一说,也紧张得不得了。当时恰逢孙中山在巴黎宣传革命,他们就想出了一个计谋。
有一天,汤芗铭及王某三人,以问学为由,将孙中山骗出寓所,到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中途汤芗铭悄悄退出,潜入孙先生的住所,将其行李偷出送至中国驻法公使馆,打算向祖父邀功。
祖父虽然忠于清廷,但他对革命党人却并不排斥,对孙中山也甚是尊敬。于是,他表面上把东西收下来,敷衍了汤芗铭几句,说他做得好,暗中又嘱托李石曾将这些行李送回到孙中山先生的住所。非但如此,还送上一笔旅费,劝孙赶快转移。
次年(1904年),祖父就上书清廷政务处,提议仿照英、德、日之体制,实行立宪政体。要知道,这可是清朝大臣中,头一个提出君主立宪的,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可见,祖父是渴望强国,支持维新的。
后来他担任德国公使期间,听说德国医生宝隆在上海开了医院后还想办个医学校,他觉得此举甚好,于是争取到中德两个皇帝的支持,德积极为同济德文医学堂(同济大学前身)筹集款项和物品,共集得二十五万马克以及价值八万马克的医学书和医用器械。我祖父当时思想很单纯,希望中国能效仿西方,尽快强大起来。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桩事,令他开始对清廷彻底失望。
当时欧洲正在热火朝天地上演“结盟大戏”。英国同日本结盟后,德国也决定与其他国家联合,共同对付英日联盟。德皇威廉二世选中了美国。他与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进行了接洽。罗斯福也察觉到新崛起的日本是美国潜在的威胁,主张扩大联盟,吸收中国加入,形成中德美三国同盟。
为此,威廉二世秘密会见了我祖父,并对他说:“欧洲最强的国家是德国,亚洲最大的国家是中国,如果再加上美洲最富的国家美国,成立三角同盟,对世界和平必有伟大之贡献。”
祖父心想,何不借中德美三国联盟之际,向德国人要求收复青岛主权。于是,赶紧向奕劻打电报请示。奕劻也不敢怠慢,立马上奏慈禧太后。慈禧是个不懂国际政治的皇太后,她回复奕劻说:“中德美三国联盟很不错啊,这么好的事,怎么能不吸纳大英帝国也加入呢?”原来,慈禧太后在鸦片战争中吃了英国的大亏,只想着趁机赶紧和英国搞好关系。
奕劻当然是附和慈禧太后的意见,给孙宝琦发电,让他向德皇转达太后的旨意。祖父一听大失所望,但人在其位,即便有想法也不能提,只能如实向德国转述了中国政府的态度。
威廉二世听后暗笑不已,内心认定了清廷的愚昧和弱小,表面上打哈哈说:“让英国加入未尝不可,但事前要缜密计划,让我们三国接洽好再说。”所谓的联盟就这样不了了之。
1908年年底,在德国的祖父深感失望,辞职回国。没想到一回国要面对的仍旧是朝廷扔给他的乌七八糟的一摊子事。他人还没到京,慈禧、光绪就相继而死,朝廷乱成一锅粥了。
“悲情巡抚”,一上任就遭遇饥荒
1908年,祖父回国后任帮办津浦铁路大臣一职。次年,杨士骧接过袁世凯的位子后,慈禧将空出来的山东巡抚一职给了祖父。就这样,四十二岁的祖父孙宝琦被朝廷保荐为山东巡抚。
祖父着实上演过“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豪举。他上任后,“关于立宪和新政之电文发表甚多”,还很快从德国人手里收回了胶济、蚌浦、胶沂铁路沿线三十多里的矿权,大快民心。老百姓甚至在济南府给他立了一尊铜像,以感激“孙青天”。
可是,老天偏偏要和他作对,上任后不久,他就成了“悲情巡抚”。黄河水频繁泛滥,加上连年庄稼歉收,山东可谓饥荒成灾。老百姓填不饱肚皮,就开始闹事。
闹得最厉害的是山东莱阳。有史记载,“霜灾持续,杀麦殆尽”。一方面,教书匠曲士文带头,发动农民,“劫取官粮,围攻县城”。另一方面,寺庙里的和尚尼姑也顾不上佛面僧面,怨气冲天。原来,莱阳县以加大办学经费支出为由,将庙产收入的提成比例从百分之十提高到了百分之三十。
1910年5月30日,县内各庙方丈集僧、道、尼七百多人闹到县署向县令朱槐之请愿。交涉过程中,僧众几度失控,砸场子,打人。朱槐之吓得半死,请求我祖父调兵镇压,逮捕闹事僧人,并把“密谋已久”的曲士文等人也一并抓来重办。烟台候补道台杨耀林也在旁鼓动,跟祖父说:“莱事万急,速多派兵来。”
如果按照官场上的做法,我祖父兵权在握,大可借此向朝廷索要救济粮,再号召县里募捐,趁机捞一把。但他却一点发灾难财的想法也没有,只是回复说:“以安抚为主,息事宁人为上策。”
哪知事情越闹越大,祖父这才着急,这样下去如果演变成推翻朝廷的武装起义,那他这个山东巡抚可就大大失职了。于是,他同德国驻胶州湾的海陆军当局会了面,请求“按约相助”派遣马步兵二千,水师炮兵一千六百。哪知德国人也只是装装样子,暴动根本就压不下去。我祖父思前想后,只得同意出兵。
那是一个大夏天。清军放火烧毁了多个村庄民房,炮轰掠杀百姓几千人,总算是把“乱党”铲除得一干二净。事件平息后,祖父上书朝廷,要引咎辞职。后来摄政王载沣写信来说:“要不是看在你当年给老佛爷推车的分儿上,当撤职查办!这里就算了吧。”
祖父过了一关,心有余悸。事实上,自辛亥革命后,他夹在袁世凯与庆亲王两位姻亲所代表的朝廷势力之间,真是身不由己的。
短命都督,山东只“独立”了十三天
在祖父担任山东巡抚期间,碰到的最大的一桩事莫过于“山东独立”了。
1911年11月13日,所谓的“山东独立大会”召开。省内各派政治势力的代表,联合会同盟会的成员,第五镇的官兵,以及商界、学界的代表,足足有近万人参加了大会。作为山东巡抚,祖父孙宝琦自然位列其中。
大会一开始,与会者纷纷慷慨激昂地表示,山东正在危急存亡的关头,只有独立,才有出路。我祖父却主张保皇,说:“吾为朝廷守土,土不能守,惟有死耳。即不死,亦不能率领诸君独立。”意思是我是朝廷的命官,我要是守不住江山,除非是我死了。即便不死,也万万不可造反搞独立。
立宪派和同盟会的人见孙宝琦不松口,语气都变硬了,说:“你怎么如此顽固!上回莱阳闹事你替他们张罗,他们怎么对你的?”我祖父不为所动,依然说:“政府一日不倒,则山东一日不得与朝廷断绝关系。”
这样的局面一直僵持到晚上8时。同盟会和军队的人不再劝说了,开始以武力威胁我祖父。祖父就是一个死心眼的读书人啊,哪经得起这般吓唬。他内心纠结了很久,意识到也许真的是大势已去。最后,祖父面无表情地将头上的顶戴花翎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放,说:“大家既然都认为独立对山东有利,我也就不坚持了。”
同盟会的人就等这句话。话音刚落,他们就开始在会场里张贴《山东独立宣言》,高喊:“山东独立万岁!中国革命万岁!”
既然“独立”了,那就得推举一名山东都督出来主持大局。然后,与会各派又陷入一场新的辩论来,大家都要选自己的人。于是乎,最后这个闻起来喷喷香的烫手山芋传到了我祖父的手上。一眨眼的时间,“孙抚台”就变成了“孙都督”。
在一片掌声中,祖父宣誓就职。我祖父内心还是倾向清廷的,即便山东独立了,他照旧召开例会,袭用独立之前所用的政府关防,甚至还沿用宣统皇帝的年号。同时,他也替朝廷着急,多次上奏“速定共和政体”“公举全国总统”。
此时,时任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早就做好了当大总统的准备。在他的敦促下,清廷组织了一场“山东全体维持会”,会上通过了“取消山东独立的决议”,宣布取消山东独立,将都督改回为巡抚,一切恢复旧制。决议上是这么写的:“撤孙宝琦山东巡抚回京待命, 张广建代山东巡抚,取消独立。”就这样,所谓的“山东独立”仅仅维持了十三天。
别人都认为孙宝琦视政治大事为儿戏,其实我祖父他两面不是人,在内为朝廷所斥责,在外被革命党人及广大民众声讨,可谓心力交瘁。他本想“手握山东,瞭望中原”,正如楚国齐国交战一样,做选择的依据应该是如何能够对国家和人民更好。可惜,政府不这么想,世人眼中也只有武力没有计谋。于是,他无心再在政界折腾,称病躲入外国医院图清净,挨到年底被正式解职离开了山东。
外交总长,还不是袁世凯说了算
祖父原以为卸任后就能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偏偏陆徵祥因中俄就外蒙古问题交涉失败而辞职,祖父就被袁世凯调去北京接任外交总长一职。
接任后,我祖父发现俄国人态度相当强硬——他们知道袁世凯政府正忙于应对国民党人发动的二次革命,所以在外蒙古问题上可谓肆无忌惮。1913年11月5日,孙宝琦代表民国政府签署了丧权辱国的《中俄声明文件》,替袁世凯背了黑锅。
次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时,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凯秘密提交了《二十一条》。按理说,日驻华公使直接向总统递交外交文书,是不符合国际惯例的。袁世凯本人收到后也表示这是外交部的事,不便干涉。但日置益执意要袁世凯亲阅。于是,等日本公使走后,袁世凯翻开文书一看,大吃一惊,赶忙叫陆徵祥召集外交总长孙宝琦、次长曹汝霖和参政梁士诒商议对策。
会上,祖父率先发言说:“日本公使一定还会来外交部递送文书的。如今欧战期间,各国自顾不暇,国内也不宁静。日本人这次藐视政府,直接向大总统递送文书,其后必然会对中国施加武力的。”
他讲完,大家面面相觑,不置可否。毕竟这时的袁世凯政府是无法在武力上抵抗日本的,不敢拒绝;不谈判就接受吧,未免过于软弱。
第二天,我祖父把会议结果告知袁世凯。袁世凯点点头说:“让我考虑一下,再做决定。”等他一走,袁世凯就召见陆徵祥说:“刚才孙总长来过,我经过慎重考虑,也主张和日方谈判,并且希望你能出任主席,主持这个谈判。”
陆徵祥打太极说:“徵祥体力不足,最好请总统另派干员。”
袁世凯不理他,说:“没关系,曹次长可以协助你,你放心去谈判好了。”
陆徵祥领命离去。谈判的结果就如孙宝琦所预见,无非是谈啊谈的,谈到最后还是向日本人让步。上次俄国人那件事我祖父已经替袁世凯背黑锅了,这次连谈判都不让他出面,估计袁世凯是怕他不听话,和日本人死扛。堂堂一个外交总长,竟不能代表政府去主持谈判,祖父越想越气,于是送上辞呈,请求辞去外交总长职务。袁世凯本来就早已看上了听话的陆徵祥,便顺水推舟同意了。
五四运动,默默替政府鞠躬道歉
祖父离任后,在天津赋闲。有一天,忽然有人说袁世凯要请他回北京组织内阁。此时,他已年逾花甲,早过了政治生涯的黄金期,袁世凯怎么会又点到他的名字呢?
其实是当时臭名昭著的总理熊希龄辞职了,袁世凯才想让孙宝琦来暂时看一下摊子,代理国务院总理。他觉得我祖父年事已高,为人忠厚,估计没什么野心,不会妨碍他掌权,才托妹夫颜惠庆介绍找上了门。祖父就是个没有花花肠子的人,还以为别人当他是匹识途老马,才请他出山的,一想到又可以为国家有一番作为,自然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1914年2月,孙宝琦任职代国务总理。5月,袁世凯宣布《新约法》,将国务总理改为国务卿,并宣布徐世昌担任国务卿一职。而我祖父就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被他一脚踢开了。祖父无奈辞职回家,但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恶气。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祖父曾联合各界人士,组织外交后援会,提出收回不平等条约、收回租界等要求,坚持着他认为该坚持的东西。
1919年,国民政府在巴黎和会上失败的消息传到了北京,五四运动随即爆发。公然袒护卖国贼并主张在合约上签字的段祺瑞成了学生眼中的头号卖国贼。学生们纷纷罢课请愿,要求惩办段祺瑞,却因此大量被捕。在这危急时刻,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不去总统府,却来到了孙宝琦家。
当时我祖父已经卸任,没有实权。知道故人来意,却无能为力。蔡元培坐在孙家客厅里一直等着,足足有三个钟头。老仆出来说:“抓人的是段祺瑞,您找我们孙大人没用啊,您请回吧。”蔡元培知道我祖父还没睡下,回答说:“我回不去。”老仆人说:“您不是有车吗?”蔡元培答:“是啊,这车还是你们孙大人送我的呢。那么多学生被捕,我是没脸回去啊。孙大人是段祺瑞的老师。那姓段的即便凶恶,老师的话总得听几句吧?我今天就是非见到孙大人不可。他也是读书人,不会对我的学生们置之不顾的。”
我祖父被说中了心思,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对蔡元培说:“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帮不上。段祺瑞逃到租界人也找不到,再说他连总统都不放在眼里,如何能听我的劝?”蔡元培道:“您还记得助我留学时说的话吗?您说要我莫忘报效神州。如今国家有难,危机四伏,您老就不能再助我一臂之力了吗?”祖父长叹一声,说:“好吧,拼了我这条老命,我去替你跟他说去。”
送蔡元培出门时,祖父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来,拦住他,说:“你等等。”蔡元培道:“何事?”祖父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内阁开会时已经决议不但要严惩学生,还要关掉北大,罢免你的校长职务。”蔡元培说:“你的意思是……”祖父接着说:“你要小心啊。好像是要悬赏三百万大洋取你的性命!”
蔡元培方才明白,不是我祖父不肯见他帮他,是国民政府早就下了狠心要镇压学生运动。他谢过我祖父便告辞了。
蔡元培走后,祖父几乎一宿未眠。后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对着东四六条北大的方向鞠了一躬。改变不了时局,他唯有默默替政府道歉,才略为心安些。
听话总理,就是不听曹锟的话
袁世凯病死后,国民政府里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大家都看上了大总统这个香饽饽,其结果就是走马灯似的换总统。
1923年10月,军阀曹锟依靠贿赂的手段,黑吃黑,当上了第五任大总统。为了骗取民心,曹锟假模假样请祖父回政府再当他的民国总理并组织内阁。通过两院参选,祖父当选为总理一职。哪知祖父一上任,曹锟的真面目就暴露了。
他明里是让祖父组织内阁,实际上内阁官员早就由“曹总统”内定了。名单中顾维钧、程克、王克敏、陆锦、李鼎新、王宠惠、范源濂、颜惠庆、吴毓麟都是他的亲信。
祖父于是提了一个意见,认为王克敏在国会中有查办案,不宜提出,须改提龚心湛为财政总长。曹锟就满脸不高兴地表示不能接受。他想不明白,这个老头平时是个好好先生, 哪知请来的是个跟我作对的。
祖父一气之下,跑到城外去散心。这时,颜惠庆又来游说,说总理位子得来不易,望他三思。毕竟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孙宝琦耳根子一软就跟随颜回到城里来了。
知道内幕的人,从此都暗地里叫祖父“听话总理”。祖父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回到京城后,他仍然一本正经地提出政见,说总统做出的重大决定一定要尊重国会的意见。这不等于在打曹锟的耳光吗?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后来,祖父因为反对向法国借款的 “金法郎案”一事,跟曹锟翻了脸。祖父自己也知道这个总理再当下去就别扭了,提出面见曹锟,曹锟却推病不见。祖父终于忍无可忍,以身患“头晕目眩、肝胃不和”等症为由,提出辞呈。这正中曹锟的下怀,隔天就批准了,由外交总长顾维钧代理总理。
就在这一年(1927年),中国政局大变。祖父离开北京去天津静养,其间先后任华洋义赈会长、中法大学董事长等职,从事文教慈善工作。次年,南下归祖定居。
清廉一生,“门多歇浦三千客,家少成都八百桑”
别人辞官回家前,必然已经收敛了诸多财物,保自己晚年享清福,还有结余传给子孙后代,祖父却是真正的清廉刚正、两袖清风。
之前好几次扔掉乌纱帽回乡,都是一些朋友和老下属帮着张罗车马费和行李。可能是祖上积德,孙家虽家财不丰,人丁却很兴旺。要养活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我祖父压力不小,以至于每次辞官后,经济上总是捉襟见肘。这次从北京南下,更是尴尬之事接二连三。
别人家迁移是变卖多处房产,换得一堆金银做盘缠。祖父呢,临走前做了一件令同行大跌眼镜的事。以前在税务处督办任职时,每月都会有一笔交际费(就是现在的公关费),我祖父一直没有支取。这次他将此笔款项一并取出后,在北京西堂子胡同里造了六幢小洋房。你可别以为他是在给自己做房产投资。房子造好后,祖父悉数转交给了税务局,说是“留作纪念”。
更滑稽的是,等他办完此事开始考虑自己南下一事时,才发现居然连自家在北京的房租都付不出了。亏得那房东是建造北海公园的工程师,因仰慕祖父的为人,就说“算了,算了”。祖父又非皮厚之徒,如何肯无功受禄,就吩咐人把从法国带回来给女儿的两架钢琴抬了过去,算是稍作抵扣。还一味说,等将来能够周转了,必来结清房款。然后,他从朋友那里七拼八凑了五万元作为南下的盘缠。
紧接着,第二件尴尬事排到了眼前。我祖父本想带着全家回杭州祖宅,可是到了才发现老屋已经因为多年失修而无法住人,只好改道上海。好在上海的房地产大王哈同钦佩我祖父的好名声,慷慨将哈同花园借给祖父,方才解决了祖父的燃眉之急。
在上海,虽已没有一官半职,祖父还是运用他在社会上的影响力,继续热忱地经营他的慈善事业。沪港两地不少赈灾救济事件都是他在主推。亲戚朋友要是有需要救济的时候,他都毫不吝啬,慷慨解囊。其时,他自己投资失败,使得本来就不丰厚的家底已经日渐微薄,孙家老小的日子也过得十分清贫。
中国人无人盗他的墓,日本人却要炸他的墓
1931年2月3日,祖父肠胃病发作,在上海去世,终年六十四岁。这样一个曾位居民国总理之高位的老人,去世的时候,抽屉里却仅有两枚铜板。他给子孙的遗言只有八个字——不开新铺,回归祖宝。意思就是不要大操大办后事,简葬即可。后来是他的学生为他募捐, 圈地造的墓。
孙宝琦去世的消息传出后,社会各界送来了诸多挽联,大多都赞美了他廉洁清正的品格。其中,时任民国总统的徐世昌送的挽联是“门多歇浦三千客,家少成都八百桑”,横批是“旧雨晨辰”。意思是拿祖父比做春申君和诸葛亮。楚国的春申君爱才好客,养了三千多门客,祖父也是如此惜才,故为“门多歇浦三千客”;诸葛亮作为一代丞相,一生廉洁无私,身后别无长物,家中只有八百棵桑树,而祖父呢,连八百棵桑树也没有留下,故为“家少成都八百桑”。
听父辈回忆,祖父在杭州祖坟落葬的时候,棺材里一起下葬的只有一顶帽子、一个珠片和一枚印章,以至于后来这一带盗墓猖獗之时,孙家祖坟得以平安无事。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年日军进犯杭州城, 特地下令要把祖父的墓给炸了,原因是当年签署《二十一条》时,祖父从中作梗,所以要炸他的墓出口恶气。
(责任编辑/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