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与小诸葛

2013-04-29 22:58蒋维明
青年作家 2013年5期
关键词:石达开左宗棠

二0一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成都殉难一百五十周年的纪念日。一八六一年石达开率领十余万兵马进入四川后,历经涪陵、横江、紫打地三次大战,给予清王朝以沉重打击。他可歌可泣的一生以及太平军的传奇,在巴山蜀水之间落地生根,代代相传。为此,本刊特意编发了蒋维明先生经多年准备而完成的历史小说。小说颇有实据,描写了石达开部进入四川后与骆秉章、刘蓉的斗智斗勇,凸显其战事的惨烈而胶着,人物命运的多舛,而穿插其间的细节更让人感念历史的无常……

——编者按

楔子 西太后摘镜赐老臣

公元一八六0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咸丰皇帝爱新觉罗·奕詝(公元1831-1861年)率领皇后、嫔妃、皇子仓皇逃往热河行宫避暑山庄。

大清朝国运衰颓,被迫与英、法签订屈辱的“北京条约”;而在江南,清军与太平军还在拼死搏战,清军伤亡惨重。内忧外患使咸丰帝身心交瘁,加之长期纵欲好色,身体虚弱,遂不起;挨到一八六一年(成丰十一年)七月,已经油干灯草尽了,随时咯血,喘息不止,枯瘦如柴,精神恍惚。这天深夜,他从噩梦中醒来,口中喃喃自语:“为挽危局,只好重用汉臣了。”守护在病榻前的懿贵妃连忙为他轻轻捶背,奏道:“皇上该服药了。”

皇帝脑膜里迭现的是一幅凄惨的画面:上年(公元1860年)闰三月,长毛(指太平军)一举打跨了自己寄予愿望的插楔在南京城外的清军江南大营,迫使爱将张国梁、和春自杀殉国。至此,朝廷所依靠的绿营军业已解体,剿贼大业,便不能不依靠是地方武装的湘军、淮军了;故皇帝不得不违背祖制,依靠汉大臣,给他们以节制一方的实权。六月,曾国藩便被实授为两江总督渤,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节制所有大江南北水、陆各军。在皇帝自己看来,这也许是“病急乱投医”——谁能保证曾国藩或后来的握有大权的汉大臣们,不起来颠覆清廷?唉……“火烧眉毛,只顾眼前了。”

皇帝忽然又转念到四川:江南血战十年,用兵的粮饷、兵员全靠四川接济;近年来,四川也不宁静了,李永和、蓝大顺谋逆作乱,与长毛遥相呼应。这也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哟!皇帝干枯的眼眶里,泪光点点,他痛责自己给孤儿寡母留下一副烂摊子。他咽哽地吩示懿贵妃:要利用汉大臣“火中取栗”;并在弥留之际,传谕:

骆秉章实授四川总督,督理四川军务。钦此。话毕昏晕过去,不省人事。御医急施抢救。

懿贵妃立即拟旨,传诏出去。

此前,咸丰帝已命载垣、端华、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大臣”,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

昏迷几天之后,皇帝于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在“烟波致爽”殿西间寝宫驾崩。历史长河迅即掀起惊涛骇浪:

六岁的皇太子继帝位。尊皇后(慈安)及生母懿贵妃那拉氏(慈禧)为皇太后。

九月,两宫皇太后起程回京。

随即两宫皇太后与恭亲王弈新联手,发动“辛酉政变”,一举将肃顺等八大臣及同党挫败;后者分别受到处斩、自尽、充军、革职等处分。

十月,咸丰帝梓宫至京。两宫皇太后宣布垂帘听政(次年元旦,改元同治)。

慈禧掌权后,对曾国藩、曾国荃、左宗棠、李鸿章、骆秉章等汉大臣更为倚重,赏赐有加;听说已届七十高龄的骆秉章患有严重眼疾,视力模糊,几至失明,她竟摘下自己所配戴的一副水晶墨镜赐赏与他,且令星使飞马递送。

当水晶墨镜送到时,骆秉章受宠若惊,感激流涕:“臣虽肝恼涂地,安能报知遇之恩于万一。”他叩头谢恩时,竟将额头磕肿,凸起一个青紫色包块。

一 骆秉章会见左宗棠

故事的开始要追溯到咸丰十年。

早在上一年(咸丰十年)冬天,骆秉章便接到诏旨,要他卸去湖南巡抚的职任,迅速入川“帮办四川军务”,剿除四川境内的李永和、蓝大顺暴乱,确保朝廷的粮仓重地天府之国——的安全。

骆秉章接旨,心里跌翻了“五味瓶”,说不尽酸甜苦辣的滋味:既感激皇上的倚重,又担心自己已届七旬的衰迈之躯,难肩驰驱之任;还有一层难以言说的酸苦,“巡抚”调“帮办军务”,只算平级调动,且还不如巡抚有独当一面的实权,而现在的四川总督是由驻藏大臣完颜崇实兼任。崇实是贵族华胄,平步青云。自己必要看他脸色行事。唉,自己就任湖南以来,已经十年,十年中为朝廷输送了十多万湖湘健儿入伍,培育将领成百上千,在与太平军激战中,战功赫赫,自己竟连一个四川总督的“实授”都没有轮着,满汉之间,亲疏有别……他内心深处更为隐忧的是,自从身边最得力的幕僚、名满天下的左宗棠调赴浙江讨贼之后,他感到失去了主心骨一样彷徨无依。

在晚清的“中兴名臣”之中,骆秉章是最平庸的—位。但他有一个常人不及的优点,就是能用人之长、有容人之量,深知“垂拱而治”的奥妙。

几年前,湖南湘乡籍举人左宗棠(字季高)入骆秉章幕,任军事参赞、参预机要。左宗棠是一位好大喜功、勇于任事的人。一次,骆秉章信步来到幕宾办公的厅堂,当时左宗棠正在海阔天空,慷慨论事,并不因骆中丞的到来而起立迎候,骆也只有侧坐静听而已。

有一次,骆秉章听见辕门放炮,便问左右:“何事鸣炮?”

“左师爷拜发给朝廷的军报。”

“这等大事,未必中丞大人还不知道?”另一幕僚话中有刺地说。

骆秉章坦然一笑,吩咐:“去把奏稿的清样取来我看看就行了。”并不计较下属的专擅,可见他对左宗棠之信任。

因许多要务都委给幕宾处理,骆秉章得以在战火纷飞之中,沉溺于酒色歌舞;府邸内姬妾成群,被人称为“艳拥十二金钗”。

偎红依翠的生涯,枯竭了他的元阳:背更驼了,气更喘了,目更昏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从相貌上看不出大员的威仪,却像一个乡间老妇人。

长沙城的名医钱茨园给他开了最后一张处方,上书三个大字:“独睡丸”。骆秉章领悟,钱大夫是要他割断情孽,清心寡欲,以保天年。他又想,只身入峡去四川“帮办”,倒也是摆脱姬妾的一法。但他仍然获准了三个月的病假,才又磨磨蹭蹭地调兵、征集船只,于咸丰十一年春,前锋人马才缓缓地逆流而上。他想:曾国藩曾经“帮办”军务好几年,苦不堪言,曾深有感触地说:“统兵大员,非身任督抚、有理财之权者,军饷必不能应手,士卒即难用命。”所以骆秉章要软磨,等待朝廷的“后命”,因为曾国藩前不久已升任“两江总督”,开了一个好的先例。

骆秉章是位外貌平庸、心底有明断的人物。他合计了一下,赴川就任有三大好处:一、趁机摆脱姬妾纠缠,也即保住性命,多活几年;二、在这几年的宝贵时间里,他必能实授四川总督;三、眼见南京即将攻克,若保住性命,自己便能成为“中兴名臣”,在历史上留下英名,不负男子汉束发即有的建功立业的抱负。

离开长沙的前夕,恰好有“故人来访”。来客便是以四品京堂衔,随同曾国藩(字涤生,人呼“涤帅”)襄办军务、主持浙江军务的左宗棠。他是来湖南接收新兵、补充兵员的。

故人相见,主、宾都特别高兴,各述别后情状。

当谈论到万方多难、主上蒙尘、国事蜩螗的困境时,二人却都有难言之隐,惟有长吁短叹了。

主人换了话题,他提出幕府乏人,恳切地期望左宗棠推荐人才,同赴四川,以纾朝廷西顾之忧。

左宗棠听了朗声大笑道:“天凑其便,该是小亮、小诸葛出山,一展长才的时机了!”

“小亮是何人?”

“季高幼时在湘乡县学读书,独与同学刘蓉字霞仙为莫逆之交,评古论今、指画山河,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彼时,县学教喻文老夫子曾笑言:曾国藩是老亮、季高是大亮,刘蓉是小亮。以后同学就都称刘蓉为‘小诸葛了。”

“季高转战江南,屡克名城,不愧‘大亮的美称。我敬你一杯。”二人对干之后,骆秉章又说,“久闻刘霞仙在‘涤帅幕府参与机要。”

左宗棠酒醉微醺,侃侃而言:

“刘霞仙投入曾国藩幕府中,屡献奇谋。其最为著名的是恢复武昌之战——刘蓉令湘军扮作百姓,又把‘俘虏的湖北巡抚青麟押解到武昌城向太平军‘献俘,混过太平军防守的城门;当晚,混入城者作为内应,里应外合,夺回武昌。

刘蓉也在化装进城的行列间。当夜,他履险如夷,谈笑从容,吟就一首《出征诗》:

明月半勾森画戟,秋风万里入悲笳。

何当一鼓幽燕气,缚取天骄祀莫邪!

类似这样的奇谋,得胜算的例子还很多,故最为曾国藩所倚重。”

骆秉章插话道:“既是涤帅心腹幕僚,我又怎能借重这位小诸葛一道入川呢?”

“内中有个缘故。这刘霞仙是个性情厚的人物。成丰五年,在湖北蒲圻大战中,刘蓉之弟刘蕃(季霞),奋勇争光,与太平军肉搏,扭打在城濠下,负伤十余处,血尽而死。刘蓉与弟弟骨肉情深,负其尸体,杀出重围,回到营栅;并告假扶弟灵柩,回乡安葬。谁知祸不单行,其父刘太公痛幼子站殁,悲伤成疾,不久亦一命西归。刘蓉遵祖制,在家乡守陵墓三年,躬耕陇亩,日与老农为伍,过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其当年‘上马杀贼,下马写檄文的豪情渐渐淡化。曾国藩不忘故旧,为刘蓉请准了‘同知的官衔,力请他再赴军营,并写下《怀刘蓉》的诗句:

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

具眼规皇古,低头拜老农。

乾坤皆在壁,霜雪必蟠胸。

他日余能访,千山捉卧龙。

“涤帅这样器重的人才,秉章更不便去延揽,用一句俗语,怎好去挖墙角?”

左宗棠又豪饮下一大杯,狂笑道:“不然,不然,我深知曾国藩,涵养极好,最顾全大局。试想四川若落入贼手,他弟兄还能够稳坐安庆,指挥水、陆大军,扫清南京外围,然后包围南京、进而攻克南京俘获洪酋,建不世之功业吗?他正盼着刘蓉出山,助大人平定四川呢。至于刘蓉那里,别人劝不动他,惟有我大亮可以说动小亮……”

“那就拜托先生了。”骆秉章大喜过望。

二 翼王石达开

骆秉章在会见左宗棠的次日,便登上座航,不顾“十二金钗”的阻拦,“慧剑斩情丝”,下令起航,致使粉黛娇啼,江岸上莺叱燕咤、钗落鬓散,引得路人注目,兵气不扬。骆秉章铁了心肠,出洞庭、过岳阳,入长江,溯流而上。

恰在此时,被曾国藩、左宗棠深为关注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公元1831-1863年),正由广西宜山驻地,偃旗息鼓,奔驰于湘黔边界,密切注视着四川的局势变化。

石达开,小名“亚达”,广西贵县北山里那帮村人,一八三一年(清道光十一年)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农家;父母早故,其十岁即能独立撑持门庭,耕耘、经商又坚持读书,“自雄其才,慨然有经略四方志”。金田起义时(一八五一年一月),石达开召集男女乡亲千余人前往“团营”,时年仅二十岁的他。是太平天国首义六王中最年轻的—位。

太平军转战湖南时,石达开便建议攻取四川,先据长江上游。其时东王杨秀清志在江南,石达开乃放弃己见,服从决议,并勇挑重担,屡任前锋,曾以摧枯拉朽之势,屡战屡胜,在攻克武昌、安庆诸役中,战功卓越。

天京(今南京,一八五三年三月太平天国将之攻占后建都于斯,更名“天京”)内讧期间,他从安徽驻地奉诏靖难,力挽狂溉随后担任通军主将,并提理政务,拨乱反正,一展长才,让“众人欢悦”,天京出现了生机。可是,洪秀全对石时有不乐之心,忌才妒能,专信同姓兄弟洪仁发、洪仁达,甚至阴谋加害石达开。

为了避免上下疑忌、君臣两负,石达开只有避祸出走。一八五七年六月二日(咸丰七年五月十一日)石达开率本部军马经安徽无为州往安庆,沿途张贴告示,披露心曲,写道:

为沥剖血陈,谆谕众军民;自愧无才智,天恩愧荷深。

惟矢忠真志,区区一片心。上可对皇天,下可质世人。

去岁遭祸乱,狼狈赶回京,自谓此愚忠,定蒙圣鉴明;

万事有不然,诏旨降频仍,重重生疑忌,一笔难尽陈。

疑多将图害,百喙难分清;惟是用奋勉,出师再表真,

力酬上帝德,勉报主恩仁。惟期成功后,予志复归林。

为此行谆谕,谆谕众军民:依然守本分,各自立功名;

或随本主将,亦一样立勋;一统太平日,各邀天恩荣。

从此,他率领十余万大军,转战安徽、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西等省,“伺隙乘虚”,坚持抗清。

征途中,石达开所念念不忘的,仍是要像诸葛亮那样,取四川作为根据地,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中原,报效太平天国。

石达开在深山老林的营地里,回首征途,感慨万千。这年他还不到三十岁,经历了过多的腥风血雨。他剑眉星目,精明练达,英气照人,很有人格魅力。

他信步来在巨大的青石堡前。从藤萝滋蔓的一处洞口里,传出一阵阵琴声,他知道,那是他心爱的王妃——刘王娘——在手抚瑶琴。在琴音的伴奏下,又传来一阵女孩银铃般的歌声。那是义女四姑娘在放声歌唱。

当他魁梧伟岸的身影来到洞口边时,琴声和歌声戛然而止。刘王娘、四姑娘及女官们站立迎接。

“继续弹、继续唱。别为我中断了雅兴。”

“谢王爷。”

刘王娘继续坐在石登上,拨响摆放在石案上的琴。

约模十四五岁的四姑娘继续歌唱: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寄天帝,移民复古风。

临军称将勇,玩洞羡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那是翼王自己在广西宜山白龙洞的题壁诗,被这丫头一字不差地记住了。石达开听得心花怒放。

刘王娘与义女四姑娘情同母女的亲情使他感到欣慰。

石达开正要坐下来和妻女拉拉家常,享受一番天伦之乐,可是,一位侍卫匆忙向他禀报:“曾广依派人送信来了。”

曾广依是翼王麾下一员战将,官拜“宰制”——石达开率部脱离太平天国大本营远征后新设的高级军职,三个月前奉翼王之命,转战湘黔川边,侦察情况。

石达开转身迈开大步,向中军营帐走去。他急切想知道四川的近况。

三 大亮说小亮

为了战争的大局,为了稳定地处上游的天府粮仓,左宗棠在会见骆秉章后的第三天,便从自己的府第“柳庄”出发,轻骑简从,要去拜访故交刘蓉。左宗棠这年四十七岁,微微发胖,但身子骨还很硬朗,矫捷地跨上一匹红鬃马,向刘蓉的田庄松岗行来。

左宗棠路过一湾湖水。冬阳送暖,波光盈盈;湖岸是一围灌木和芦苇。马蹄声惊飞一群水鸟。

苇丛中,一位垂钓者搁下钓竿,站立起来——此人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白皙清秀,翩然犹如玉树临风。

“季高兄,哪股仙风把你吹来?”

“啊,霞仙弟,好潇洒——‘独钓寒江雪哩。”

刘蓉迎了上去,左宗棠跳下红鬃马,两位老朋友的手紧紧地握着,彼此都动情地打量着对方。

刘蓉便要收竿,迎客人进庄去。

左宗棠止住他说:“难得这儿清静,咱弟兄权且把这百亩湖塘,当做磻溪,垂钓之间,指画天下大事。”左宗棠好发大言,心雄万夫,他引用周文王渭水访姜子牙的典故。——严格说来,人物身份有所不妥,不过,比喻而已。

正在此时,一位后生上前,恭恭敬敬向左宗棠施礼,口称:“左伯父,侄儿鸿业拜见伯父。”

“哈哈,这孩子长成大人了,英姿勃勃,玉树临风,有乃父之风。”刘蓉吩咐儿子:“左伯父要在此垂钓,速去准备。”

不一会儿工夫,鸿业便指挥仆人搬来竹椅、钓竿、鱼篓,一只紫砂壶沏好香茶,并紫砂茶杯、甜食糕饼盒、洗手用的铜盆及布巾等物。

“一江春水羡渔翁。”左宗棠对盈盈湖水,挑了根长竿。穿好鱼饵,抛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刘蓉瞧见左宗棠鱼线上浮子在频频拉动,却见左宗棠顿竿摆线,故意将鱼惊走,口中还说“小鱼不钓,要钓大鱼。”刘蓉暗想,线摇水动,人又要高声喧哗,咋能钓上大鱼呢?随又将憋不住的话问了出来:“曾涤帅近况可好?”

“季高在祁门会见曾氏昆仲,经过浴血苦战,力图扫清南京外围,进而向南京发起总攻。却不料长江上游又起波澜。四川又出乱子了。”

“血战江南,迭克名城;四川粮饷,支援湘军,关系甚大。”

“所以,曾帅忧心如焚,犹恐功亏一篑。朝廷忙中补漏,调骆中丞帮办四川军务。”

左宗棠旨在说动刘蓉出山,于是将自己所了解的内幕及看法、预测,娓娓说来:

“前年在四川为首倡乱的,是云南昭通大关流民李永和、蓝朝鼎,本是癣疥之疾,不难平息。无奈四川承平曰久,贪官污吏致吏治败坏和贫富悬殊,逼得城乡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胆大的便响应滇乱,啸聚草泽。骆中丞入川,首在整顿衙门——听说布政使祥奎最为贪赃,民间呼之为‘黄巾(金)贼,其与省城武官之首督标中军陈八仙狼狈为奸,形成恶势力,连前任总督曾望颜都受到他们的挟持、排挤,最后弄得丢了官位。”

刘蓉忧心忡忡地说:“骆中丞是老实人,况又年老体衰,人地生疏,犹恐遭人暗算啊。”

左宗棠顺水推舟,旁敲侧击:“是啊。可潜季高已膺朝命,赴浙江讨贼,不能为中丞分忧,给骆中丞再当一任‘左都御史,以尽朋友之谊。霞仙,骆中丞对我辈提携、推荐,情在师友之间,我辈岂能坐视不理,眼看他独身进入,危机四伏的巴蜀乎?”

左宗棠将精芒闪亮的眼神看向刘蓉。刘蓉犹感到芒刺在背,正想对答,见漂子急沉,钓丝一动,乃抬手钓起一条小鱼。因将鱼取下,往远处丢去,因笑道:

“鱼太小了,不过瘾。我也在学季高兄,等钓大鱼!”

左季高当然听出了刘蓉弦外之音,因说道:“李、蓝也似小鱼泥鳅,翻不起大浪。不过,巴蜀地处长江上游,历代均有长鲸大鳞、元恶大煞,妄图窃据其间,兴冈作浪。季高所忧者,不在李、蓝,而在将会袭扰蜀水之长鲸耳!”

“季高所指的‘长鲸为谁呢?”

“我想,青史在召唤劈波掣鲸的英雄,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左季高王顾左右而言他。

几句话,激扬起刘蓉心里的波澜。见猎心喜,原是壮士情怀。刘蓉也吐露心迹:

“兄适才言道:涤帅、九帅(曾国藩、曾国荃弟兄)扫清外围,誓捣南京,行将捉洪逆于瓮中、献元恶于京阙,建不世之功,舍此而外,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

刘蓉素知左季高不服曾氏弟兄,故意扬曾,想把左季高想说还未说的话逗出来。

“霞仙此言差矣。洪逆今已成强弩之末,胜之不难。方今天下,伏莽多矣。此亦群雄并起、建功立业之秋也;功业比之曾氏昆仲者,大有人在。”

“霞仙孤陋,请季高教我。”

“东捻西捻,肆毒黄河南北。李鸿章操练淮军,势将以平捻而彪炳史册。”

“还有呢?”

左宗棠对曰:“彭玉麟创建水师,固我江防海防;其人文采风流,德业勋望,乃一代名臣。”

刘蓉奇隆左宗棠怎么未谈及他本人,因说:“彭、李二公,固一世豪杰,然以季高兄之旷世才略、勋业,当更出人头地……”

“是季高么?”左宗棠捋须笑道:“自当一展雄才,与时舒卷。不过,我的百战功绩虽在东南开始,却将在西北完成。”

“在西北?”

“霞仙,季高早年曾做一梦,梦见率兵驰骋西域沙漠,为国巡边;路遇定远侯班超,贺我拓边护民,当有封侯之日……自兹以后,我便留心新疆地理、历史,彼处行军作战的机要,了然于心。当今烽烟四起之际,沙皇俄国觊觎我国领土,挑起边界纷争,又唆使回部少数头人,背叛朝廷。平定天山南北,建不世之功,环顾今日域中,舍我其谁?”

左宗棠嗓门洪亮,大言炎炎,但却非夸夸其谈,他是一位豪情如虹、韬略罗胸的无双国士,一个勇于任事的血性男儿。

他一面滔滔不绝地说着,一面扫视水面。谈笑之间,浮子缓而有力地向左沉、向右沉,而后逐渐梭向水底。左宗棠不失时机地将鱼竿一顿,手感很沉,这时竿尖已拉成弓状,线绷得很紧,鱼在水里挣扎。左宗棠站起身来,顺着鱼的游势,时纵时收,让鱼的锐劲减弱之后,才提线让鱼游到池边,一手持竿,一手持网兜,将一条二尺长的金甲大鲤鱼网住,提了起来。

“钓到好大的鱼!”刘蓉赞道。

“左伯父,好兆头。”鸿业也在旁兴奋地说。

左宗棠望着侄儿犹带稚气的脸,慈祥地笑道:“鸿业,你母亲做的‘鱼杂屑煮百页豆腐,口味好极了。快把这条鲜鱼送回家去做。”

“好!”鸿业提住活蹦乱跳的鱼往家里走去。

湖塘又归静寂。

左宗棠挂好鱼饵、抛线。刘蓉接着前面的话题,说:

“能在天下兴风作浪的长鲸,都为曾左、彭、李所征逐——胡林翼中丞新近亡故,不能逐鹿其间了。那巴山蜀水,除李、蓝跳梁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元恶大煞可以藏身呢?”

“霞仙,近些日子,你哀毁过甚,对于天下形势、风云人物显得生疏了。你想想,太平天国倡乱之初,有几个伪王?”

刘蓉屈指一算:“天王洪贼之外,伪逆南王冯云山倡乱之初于全州蓑衣渡被江忠源击毙;以后长毛围长沙,西王萧朝贵与江忠源争夺城南外的‘天心阁高地,被我官军架在城上的大炮击中身亡;贼据南京后,东王杨秀清与北王韦昌辉内讧,相互残杀,两俱身亡。现只天王洪秀全,釜底游魂,已成曾涤帅、九帅合击的目标了。”

“屈指一算,只有五个伪王。贤弟,还有一个是谁?”刘蓉猛然醒悟:“还有,翼王石达开!”刘蓉想起当年在曾国藩军中,屡与石达开遭遇九江、湖口、小池。石达开雄姿英发,大败湘军,曾逼得曾国藩跳长江,想寻短见。幸好杨韦事变后,洪秀全猜忌石达开,逼使石达开“负气出走”,流窜南方几省偏僻之区,其声威方锐减,逐渐淡出历史舞台的中心了。

“石逆势衰,奔突于赣、湘、桂、黔,未闻扰及蜀中呀!”

“依我看来,石逆迂回窜扰,俱是表象,他是在积蓄力量,以图一逞。”左宗棠把他多日来深思熟虑的推测说出来:“贤弟知道,石达开在谋略方面,可与杨秀清相比;在猛勇作战上,好似萧朝贵。故所以素得群贼之心,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而观其昕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附会邪教俚说——离开南京之后,更复如此。石达开幼习经史,雄才大略,很有识见,我料定他乘蜀中空虚,将会突袭入川,据长江上游,欲以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

“当今天下扰扰,惟蜀中富裕,粮饷供给各省。若西蜀失陷,将牵动大局!”刘蓉为左宗棠一席话警觉起来,因又问道:“季高兄,滇匪李、蓝跳梁蜀中,若石逆与之勾结,两恶相济岂不坏了大事?!”

“霞仙所虑极是。所以,此日骆中丞入蜀主持军务,干系甚大,必须赶在石达开窥蜀之前,迅速将李、蓝歼灭,务使石逆失去内应。而骆公有知人之事,却乏任事之才,且年衰体弱、精力不济,必须有强力者佐之;而能辅佐骆公任此艰危者,非贤弟不可。”至此,左宗棠谈锋一转,直奔主题。

“是霞仙么?唉……”

左宗棠截住刘蓉,娓娓而谈:“贤弟出山,一可报效国家,纾朝廷西顾之忧;二可解救百姓,使西蜀人民少遭兵燹之劫;三可襄助衰老的骆公,免其有倾败之虞;四可一展长才,不负贤弟平生抱负——若得生擒石逆,必然名垂青史。大丈夫处世,当立德、立功、立言,岂可碌碌无为、与草木同腐乎!”又进一步逼道:“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今时机已至,当顺时而动,因机而行,临机不发,稍纵即逝,岂不辜负平生志向!”

“季高之言,开我茅塞……”刘蓉消沉遁隐之心,逐渐被左宗棠一席话逼退。

左宗棠进一步激他道:“贤弟不是立下‘手挽铜驼出荆棘,指挥玉麈清尘埃的弘愿吗?登高一呼,正在此时。骆中丞在朝旨催促下,派前锋先行;他的座航,正驶向三峡。他引领而望,切盼贤弟出山呀!”

刘蓉正欲答话,猛觉持竿的手,被鱼线拉住一弹,乃就势一顿,湖水里鱼奔波动。

“钓到大鱼了。好兆头!”左宗棠兴高采烈,看见刘蓉钓起金甲鲤鱼来。二人打住话头,收了鱼竿,回庄院对酒品鱼细谈心了。

当晚在左宗棠的催促下,刘蓉下定决心将家务交付于儿子鸿业,嘱他好好照料染病的母亲。

刘蓉次日随左宗棠进入长沙城,各自办完公务,辞别亲友,盘桓数天,便同时登上当时最先进的水上交通工具——小火轮,入洞庭、出长江。左宗棠自己要顺江而下,便另外拨了一艘小火轮送刘蓉溯江西上。

二人在船上挥手惜别,互道珍重。左宗棠笑着颇为神秘地说:“小火轮上,还有一位敬仰您的故交在等候着呢。”

刘蓉一怔:左宗棠又卖什么关子?

正是:

大亮催小亮,出山赴战场。

翼王遇劲敌,激浪卷川江。

四 青衫红粉

刘蓉在隆隆机声中走进“官舱”。

蓦然,他眼前一亮——一位身着淡绿色绫绸棉袄的女子轻盈地迎了上来,轻启樱唇,用清脆圆润的江南口音说道:“拜见刘大人。”

“您?”

“怎么,贵人头上多忘事,小女子是秋芝呀!”女子嫣然一笑,风情万种。

“噢,秋芝。”刘蓉一阵惊喜。未料到左宗棠安排了这样一场巧遇。

秋芝将刘蓉扶在太师椅上,旋即捧来一盏龙井茶。

这一对男女有一份乱世情缘。这缘分是怎样开始又将怎样重续呢?前者,刘蓉在曾国藩麾下,转战湖北。清军与太平军阵地犬牙交错,一夕数惊。有一天,刘蓉出营巡查,瞧见属下一位营官正押着一队所俘获的“长毛”在一片坟场处斩,已经砍下几个血淋淋的脑袋。正在这时,一名女子高声呼冤:“我不是奸细,我是披他们抓来唱戏的呀!”刘蓉看女子楚楚可怜,嗓音清脆圆润,便命“刀下留人”,随将她带至营房甄别:“老实招来,你是谁?”

姑娘说:“我是苏州人,名叫‘秋芝,自幼习唱昆曲,长大后被卖到湖北富商胡老爷府下,和几位姐妹组班唱戏。战争骤起,胡老爷被杀,我们伶班的姐妹纷纷逃难,四处分散;我在山林中东躲西藏,最终还是被太平军俘虏了;听说我是唱昆曲的,想把把送到天王府去……”

听她莺声燕语,似乎不假。“你既是唱昆曲的,能否试唱一曲?”

“能!”秋芝是江湖中人,迅速转换角色。因为生死攸关,只能唱好,不能怯场;可是,几个血淋淋的脑袋,老在眼前晃动,她咬紧牙关,努力进入春色满园的境界,以再现一位和平环境中富家小姐的幽闺情怀。

姑姑镇定下来,轻舒歌喉,缓移莲步,清唱了《牡丹亭·惊梦》里的一支《醉扶归》: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的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那羞花闭月老愁颜……

随着她的演唱,刘蓉隋不自禁地以指叩案,按着拍子,沉浸在牡丹亭下的无边春色里。秋芝的唱腔,柔婉圆润、缠绵俏丽,是名副其实的“水磨腔功夫”,将江南水乡女儿那糯软音符发挥到极致……

然而,战争容不得柔情,战场容不得高雅艺术。

炮声隆隆,警扳频传,厮杀声近。

“秋芝,我将你释放,立即出营去吧。”

“可是,战火纷飞,我无路可走。何况,秋芝是孤儿,早已无家可归了。”

“你总得自寻出路呀!”

“出路?”这二十多岁的姑娘,饱经坎坷,却磨练了胆量,敢于挑战命运,只见她昂头一甩发辫,斩钉截铁地说:“大人搭救了我,我愿服侍大人。”

刘蓉万万没有想到秋芝向他示爱。她那双流春含睇的墨晶般的眸子,迸射出灼人的激情。刘蓉正要训斥她,猛地听见敌方的“贯儿炮”发射了,千钧一发之际,刘蓉像一头发现危险的豹子,猛地拉起秋芝,往八仙桌下躲去,二人翻滚在地下。

亏了这一招。“贯儿炮”虽不如洋炮的杀伤力,但内里装的是铁丸、铁钉、玻碴等,已经轰穿雕隔木窗,将八仙桌炸得像麻子脸。也幸好财主家八仙桌楠木厚实,使二人避过一劫。

山庄外,两军为争夺阵地展开肉搏战。

太平军将山庄包围了三天三夜。在战火逼煎下,刘蓉不得不留下秋芝,二人只能生死与共在一起,坚守、突围、混战,复又失散……这段毫不涉及儿女私情的际遇,此后被传为佳话,并为左宗棠所闻知。这次为促使刘蓉出山、建功立业。左特地派部将搜寻秋芝——几年前秋芝九死一生,逃离战场,流落到湖南郴州的一个昆曲戏班登台献艺——特将秋芝赎出,送至小火轮上。

二人此番重逢,犹如梦寐。然而,心境特殊,难以言表:既非情侣,又非亲友,亦非问审官与囚徒。但,那战火纷飞中一曲《醉扶归》的演唱,却给二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各有遇知音之感。

冰雪聪明的秋芝,娇声向刘蓉说:“大人,我要重续的旧曲,依旧唱几年前与大人相遇时所唱的《牡丹亭》。”不过,为情所困的秋芝,这时选唱了《寻梦》一折那支《江儿水》曲子,唱词里隐喻对爱情的执著追求:

(白)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死后,得葬于此,幸也!

(唱)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刘蓉既欣赏昆曲那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音乐旋律和它春风轻拂、慰藉人心的高雅绝尘,但心里又觉得于此时此刻的环境,不相合拍。此何时也?万里烽烟,悲笳激越,而自己身赴戎机,肩负兴亡之重担,岂能沉溺于柔情?舱外,雪浪奔涌,涛声霆击,更激起刘蓉“马鸣思战斗”的豪情。

秋芝唱毕,又含情脉脉地说:“秋芝深知先生通晓音律,斗胆请您演唱一曲,庆贺此番江上重逢。”——将“大人”改称“先生”,于毫不察觉中缩短了距离:秋芝暗下决心,要做刘蓉的红粉知己。

刘蓉不便推却,他不唱柔情缱绻的昆曲,却选择激昂的徽调,要唱一曲关汉卿雄视千古的《单刀会》。

他与秋芝走出船舱,站立甲板之上。小火轮正与江浪搏击,奋力上行。两岸长峡,铁壁千仞;江中漩流,奔腾湍急;惊涛拍岸,浪花喷涌:好一派雄奇山水!

刘蓉壮怀激烈,引吭高歌《驻马听》: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得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他的行腔,高亢苍劲,满蕴着悲今吊古的沧桑之感,心潮与江潮、情与景、声与情交融在一起,让秋芝感觉到一位铁血男儿的心的律动。

壮歌应山应水,于暮雨潇潇中,回荡在长峡。

“禀大人,来到兵书宝剑峡。”

据传,兵书宝剑峡是诸葛武侯归天前存藏遗物、留待来者的所在。刘蓉看那悬岩绝壁之上,岩石重迭,状若书册,上面还悬挂一物,形同宝剑,果然灵异。

小亮心中一凛:这是入川之行的好兆头!

重新进入官舱,秋芝已点亮红灯。刘蓉伏案,笔走龙蛇,写下一首《七绝》:

风雨长河巫峡烟,水师西上镇狂澜。

青衫红粉啸歌处,宝剑兵书着意看。

五 万州夜话

骆秉章率领入川的是两支湘军主力:一是湘果毅营黄淳熙部,命为前锋,先期出发;另一支后卫,是刘岳昭所率湘果左营,因添制“炮艇”训练水师,随后赶来。黄、刘两部兵力近一万人。

刘蓉与刘岳昭原本在曾国藩麾下共过患难,并认作同宗弟兄。刘蓉与秋芝所乘坐的那只小火轮随刘岳昭的船队出发,溯三峡而上,沿途观赏雄奇的巴山蜀水。同时,他从所携带的图书中,了解四川的地域、山川、民俗、交通等方面的情况。次日傍晚,停船靠岸,他装成客商去码头上茶房酒肆听民众“摆龙门阵”。

接触民间,他听到众口一词地说,湘军黄淳熙部过境,骚扰民间;且因装备有洋枪炮,战斗力强,自恃高人一等,并居功自傲,竟令沿途知县以下官员,跪地迎接。刘蓉眉头紧皱:如此骄兵狂帅,担任前锋,颇不稳妥。

当夜,秋芝为他点燃宫灯,备好文房四宝。刘蓉在灯下写信给骆中丞,告以沿途见闻,盼望他整饬部伍、持重缓进,切勿轻视草寇、贸然蹈险,以防不测,写好后急差人员由陆路飞马送到大营。

事有凑巧,刘蓉写信之夜,已是黄淳熙败亡前夕。次日,乃咸丰十一年农历五月十四日,黄淳熙追赶农民军至定远(今四川武胜县)、合川交界之二郎场;农民军首领张弟才、何兴顺、朱国迁巧施“鹰闪翅”的游击战术,诱敌深入。黄淳熙仗恃自己的湘军果毅营能征善战、装备精良,不把几个“蟊贼”放在眼里,纵马进入二郎场。那晓得这是绝地:“四山壁立,水田阻深,一缕羊肠,盘迂曲折”!果毅营被逼在阡陌小径之间,田中烂泥数尺,下足即陷,洋枪洋炮施展不开,竟成了瓮中之鳖,黄淳熙被俘处死,湘军脱险败回者只有一千多人。

骆秉章的行营这时设在四川万州(今重庆万州)。首战失利,折一大将,其深恐朝廷斥责;接到刘蓉派人送来的信,虽然败局已定,无法挽回,但却增加了对刘蓉料事如神的好感。所以,三天后刘蓉抵达,骆亲自到江边迎接;当夜,在万州西山榕荫之下设晚宴,要与刘蓉乘凉长谈。

酒过三巡。朗月疏星,给大榕树抹上银辉。他命令灭去纱灯,好享受一天月色和送爽的凉风。山下,长江雪浪滔滔,涛声阵阵;席间“太白春”佳酿,香气四溢。

骆秉章问道:“李、蓝二贼,攻占自流井、富顺盐场,散财招兵,已裹挟盐工挑夫、乡村流民三十余万;‘牛佛渡大会之后,分多支窜扰,祸及全川。今重庆、成都均有贼踪,二处都来告急求援,我当先赴何处呢?”

“中丞受任帮办四川军务,而用兵粮饷,仰给于地方,备受掣肘。曾涤帅任帮办数年,深知此苦。现今蜀乱方殷,我军驰援成都、重庆,均非上策,依霞仙看来,宜先赴绵州。”

“绵州乃孤贼,蓝朝鼎贼魁纠集三十万将之围困,幸得署知州唐炯募士死守,现今,我所指挥的只有后军果左营刘岳昭部四千多人;黄淳熙的果毅军新败,只剩千余人;此外,还有先期入川的湘果中军肖启江部万余人。我只近二万之众,贼军十数倍于我,诚恐势单力薄,难解绵州之围。”

“贼匪初起,乃乌合之众,患其分股流窜,非诱归一处,莫收聚歼之功。嘉庆年间,川省剿办白莲教匪,民间多择险山修寨,以为坚壁清野之谋;今山寨往往为贼盘踞,遍地开花,使我军疲于奔命,剿不胜剿。蓝贼啸聚三十万众于绵州,乃天助我也,正可聚而歼之;又符合兵法‘围魏救赵的韬略,绵州获胜,成、渝两地自然解围,可保无虞了。”

“另一贼魁李永和,贼寇素称‘蓝心慌、李不忙。现李贼陷我腹心之区的自流井之地,又当何以剿之?”骆中丞问。

“绵州战后,当合力围剿,勿使漏网。四川大局霞仙所虑者非李、蓝,而在李、蓝通款‘长毛——勾结太平军入川,里应外合。一旦成都有警,势将牵动大局,动摇国本。”

“秉章亦闻谍报,李、蓝‘牛佛渡大会,有通款‘长毛的提议。窃以为洪秀全孤立于南京,曾涤师坐镇安庆正调军与子决战,洪逆自顾不暇,岂能逾安庆而犯四川?”

“非也。贼所欲通款联合者,非洪逆,乃石达开也。前者中丞屡与石达开作战,彼转犯东南数街,流动作战,实有声东击西之嫌;近日曾涤帅已得密报,石达开决心入川了。”

听到“石达开入川”,骆秉章心跳加速,持杯的手指不禁抖动起来,把半杯酒晃滴在绸衫上。同时,他心中暗服刘蓉,能将纷乱的局势洞察得透彻,要言不烦,直指主题,非胸有韬略者难以精辟入微:小渚葛果然名不虚传!

骆秉章压低了声音,与刘蓉密语多时,倾听平蜀之策、破贼之术,并当面委任刘蓉主持本部营务处、参赞军务,授予代折代行的大权。

刘蓉任事的当天,任命曾传理为统领,令其按湘军的制度,将黄淳熙的败军重新“招募”入营,并补充新兵,组建新的湘军果毅营;并一面飞檄署绵州知州唐炯,守城待援;一面又调兵遣将,令川军、黔军以及湘果左军、湘果右军、湘果中军(先骆秉章入川之肖启江部之肖已病死,该部分别由胡中和、肖庆高、何胜必三总兵统领)速赴绵参加决战。骆秉章率护军营在湘果后军刘岳昭部的拱卫下,于农历七月中旬进驻潼川府(今三台)时,正好接到圣旨,实授骆为四川总督。这一任命,使全军振奋,士气倍增。清军遂发动全线反攻,双方在绵州城下,总计投入五十万兵力,激战二十多天。在此期间,杀声震天,浓烟罩日,弹雨横飞,涪江腥红!刘蓉亲临前线,裹伤血战。在两军呈胶着状态的关键时刻,刘蓉将主力军湘果后军投入战斗,刘岳昭直取蓝朝鼎。这支湘军精锐配备有毛瑟枪、小钢炮——乃当时的先进武器。枪炮声声,火光闪闪,已经疲惫不堪的蓝部农民军伤亡惨重,顿感不支,如溃堤一般败退下来……结果清军获得大胜,“川北所属,已无贼踪”。清廷大为嘉奖,刘蓉也因此被提升为四川布政使,成为仅次于总督的二品大官。然而蓝朝鼎溃围而出,留下隐患;更令刘蓉惊心动魄的是得到谍报:翼王石达开的兵锋,已抵达四川边境,刘蓉乃紧急改变兵力布置,面嘱刘岳昭星夜驰赴川东,负责长江防务。

秋芝是一个有心人。自与刘蓉战地相遇、厮守三日复又被冲散之后,她便开始奋发读书,了解天下大势。其自从在郴州加入昆曲戏班后,生活条件有了改善,学问有了进步,所以随刘蓉溯长江而上,在尽心服侍刘蓉起居之余,就着军事地图了解巴蜀山川形胜,对照各地方志书籍等,积累知识,完善自己。刘蓉也愿将自己心中想说的话、想办的事,说出来与秋芝商讨。一日,秋芝指画行军地图,深思熟虑地说:“先生是在和石达开隔江斗智。他要从云贵北渡长江,你要全线防守沿岸,阻止太平军渡过江来,再等待时机聚而歼之。”

刘蓉大笑道:“你的悟性真好!从此千里川江上,要平添一段‘红袖添香夜谈兵的佳话了。”二人心灵感应,情感之流相契相合。两心相许,投怀送抱,如胶似漆,成就一段情缘。

六 入川题壁

一八六二年(同治元年)元月,石达开率部来到湖北来凤,与先期分兵转战湘鄂黔边的曾广依部会合,然后北上,抵达川鄂交界的高山隘口,随令全军休整数日。

这天,石达开勒马登上山顶。这儿正是四川石柱厅东一百四十里处,山形突兀,形如伞盖,当地土人呼之为“石凉伞”。

入川伊始,石达开便来到“石凉伞”——此处恰与自己都姓“石”。石达开心底漾起喜悦之情。他长期流动作战,席不暇暖,渴望有一方托身之地,有一柄遮挡烈日飚风的大伞啊!

石达开吩咐亲兵将收卷多日的杏黄伞张开,将绣有“真天命太平天国圣神电通军主将翼王石”的大旗撑起,重振雄威,誓要在巴山蜀水间斩将夺关。

松涛声声,战旗猎猎。举目远眺,群山拱列,交青布绿;梯田层层,河流弯弯,好一幅水墨丹青图画。

石达开正自神驰,忽听附近石山上有呼唤“父王”的声音。是义女四姑娘,她就像自己亲生的女儿。

四姑娘的父亲是广西贵县一名石匠,因受恶霸欺侮——恶霸奸污并逼死了四姑娘的妈妈,石匠乃趁黑夜刀劈恶霸,随后,背着年幼的四姑娘投奔翼王石达开。石匠在湖北蒲圻之战中牺牲,翼王收四姑娘为义女。

“父王,快来看啊,雕刻好了。”

“雕刻?”

石达开看见四姑娘和几个小石匠围住一处石壁,石壁上挂着一幅红绸。

四姑娘小鹿般欢跃,高喊:“放鞭炮!”

小石匠点燃一串火炮。火炮响声中,四姑娘揭开红绸,露出一块诗碑——

原来是石达开行军途中在马背上哼成的诗,被四姑娘悄悄记下,趁在“石凉伞”休整的工夫,约了父亲的徒弟,在峻岭石壁之上雕刻出来。

“小丫头,偏会鼓捣。”

“父王的诗,豪气千云,刻在此地,当为河山增色。”

翼王父女正在谈话间,宰辅李福猷领着一位赶马帮的老人前来拜见。老人能说广东土话,因祖上从广东移民入川,定居涪州,是个客家人。石达开自己也是客家人,故而倍感亲切。四姑娘连忙给老人送上一碗凉水。老人说:“石柱去涪州不过二百多里。涪州驻有清军。涪州江面上的船只一律锁在北岸,不许渡江了。北岸数十里之外,有一个鹤游坪,最近有一支李永和、蓝朝鼎手下的队伍,好几万人,驻扎坪上……”石达开赏了老人一锭银子,当即决定,进兵涪州:如果能从涪州渡江,在鹤游坪与四川义军会师,必将席卷全川,稳操胜券。他令李福献为前锋,一举攻克石柱厅城;筹粮休整数日后,全军向涪州进发,沿乌江东岸连营扎寨,号称“拥众二十万”(实为十余万人马)。涪州知州姚宝铭写血书向成都求救,一面请求回籍探亲的参将徐邦道主持城防。徐邦道下令将城外民房焚烧、迁民入城,依仗坚固城墙,抵抗太平军。太平军几次挖壕炸城,皆因连日大雨、水浸药湿而不果。奉骆秉章之令,副将唐友耕、革职知府唐炯又带兵来援。最为关键的是,湘军刘岳昭部严防长江,炮船控制了江面,使太平军不能渡江与驻扎北岸之鹤游坪四川农民军会合。

石达开此行原非攻城略地,也不愿“屯兵于坚城之下”,遂于农历三月十一日撤去包围,率师西上,转战巴县、南川、江津,沿着长江南岸向上游行进,再寻觅渡口抢渡长江。可是,刘蓉早已向刘岳昭授计,以炮艇掩护,湘军沿长江北岸,扼制、堵击石达开。沿江州县,片帆不得驶过江南,石达开没有水军,只能望江兴叹。从同治元年三月到同治二年五月,太平军与清军隔着长江竞走,这一年多时间,在长宁、横江、安顺场,都是抢渡与反抢渡的战斗。当翼王石达开听到清营实际上主持军务的是小诸葛刘蓉时,知道自己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劲敌。

七 水淹龙孔场芤

正当军情紧急、遍地烽烟之际,四川总督骆秉章却又病倒床榻。在成都督院的寝室里,几位名医研究病案后的结论病根是骆秉章酒色过度。在湖南长沙,他曾拥有所谓“金陵十二钗”,温柔乡里,未免多情;后虽遣散姬妾,忍令群莺乱飞,专听良医建议,采用“独睡丸”,只身赴戎机,但毕竟“欠账”过多,人过七旬,难以恢复,加之军务倥惚,一夕数惊,焦虑重重,终于支撑不住了。骆秉章昏昏沉沉,虚汗不止,握住前来榻前探视的新任四川布政使要职的刘蓉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霞仙,我病不轻,难为你为我挑起重担。你要像当年左宗棠那样,放手去干,大刀阔斧,挽救危局。石、李二贼,如果联为一气,则全蜀糜烂,将要重现张献忠乱后的荒残局面曾涤帅、九帅也要受到牵动,功败垂成,我大清的国脉,恐有中断之虞。霞仙,你胸有韬略,足智多谋,我只是担心你过于仁慈了。你要记住:‘治乱世,用重刑!“用重刑”三个字音加重,耗尽了他的精力,言毕便颓然昏晕,合眼睡去。

刘蓉嗔然,声音哽咽地说:“中丞嘱言,刘蓉谨记,即当驰赴军营,为中丞大人分忧。”复吩嘱绰号“丑八怪”的粗使丫头,悉心照料骆大人服药疗养。

刘蓉回到签押房。他掂量轻重:石达开被阻长江之南,天险难逾,加之刘岳昭拥有炮艇轻骑,专一对付石逆,暂时可保无忧;总兵胡中和已于冬月十一日,在丹棱剿杀蓝朝鼎,歼贼万人,余贼丧胆,不足为患;然而,李永和、卯德兴东奔西窜,蹂躏川南、川西富庶之区,乃是目下心腹之患。他便传令各路清军,先分剿合围,断其粮草,坚壁清野,使贼困聚负隅,然后合围歼之。他要带领湘果中军,督战前方,围剿犍为铁山——李、蓝农民军的根据地,首先封锁隘口,切断农民军的粮食补给。同治元年三月十三日,李永和率军从铁山突围,先后流窜于富顺、隆昌、泸州交界处的天洋坪,旋又转战至宜宾的八角寨,与先期驻寨的卯德兴会合;坚守了三个多月,仍因缺粮,不得已又转移到犍为县境铁山地区之龙芤场。由于场上有多处粮仓未被清军清空运走。饥肠辘辘的农民军在此填饱了肚子,再也不想挪动了。

刘蓉得讯,知贼中计,当即指挥湘军、川军、当地团练武装,夜半行动,将龙芤场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龙芤场是一处天生绝地:环场的东、北、西三面,是一座名叫“环龙山”的山脉;南面另有一山,名叫“黑虎台”;环龙山后山有环龙河,先民为用水方便,凿了一个长八丈、宽丈余、高八尺的山洞引河水穿过龙芤场经过市街,再往西流。李永和的大营扎在街中心的禹王宫。刘蓉的大营扎在街南之黑虎台上的兴隆寺。

刘蓉按照湘军作战的原则,严令参战各部“扎营以自固”,“扎营宜深沟高垒”,用刺笆乱树桩和上泥土修起九道寨墙,将龙芤场东、西通道堵死。清军居高临下,将农民军困死在低凹之地。

刘蓉视看地形后决定利用环龙河水,水淹龙芤场,即可“不战而能屈人之兵”。他绘画地形,命令胡中和督率军民在山后环龙河的上游筑堰蓄水,又在场西的下游筑堰堵水。

李永和、卯德兴知道身陷绝地,只好固守待援;因恐累及百姓,便通知场镇上老弱妇孺,从西撤出。殊不知小路已被封锁,刘蓉下令弓弩手放箭乱射,当即射死背负婴儿的妇人、老者十余人。——刘蓉要利用难民的绝望号啕,进一步瓦解农民军的斗志。

在这箭射尸横的瞬间,秋芝看见了刘蓉冷酷狰狞的另一面。她无比惊诧:玉树临风、顾曲风流的郎君,为何人性如此扭曲?刘蓉为什么有一副阴阳脸,一半是天使,一半是夜叉?!

秋芝悲戚地谏道:“先生,何不网开一面,让妇孺老弱撤出?”

刘蓉冷冷地说:“战争,便是流血。”

“可他们是无辜的良民!”

“匪区无良民。治乱世,用重刑!”说罢,头也不回,出营巡视去了。

是夜(同治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夜)刘蓉披发仗剑登临黑虎台高处的天石上,焚香祈祷过往神灵:“为了国家大局,保境安民,愿祈一战成功,灭此巨寇,以免西蜀兵连祸结,蓉不得已而行此水淹贼军之计。功过是非,皇天鉴察。”

祝罢,刘蓉传令开埝放水。洪流滚滚从后山倾泻下来,灌入龙芤,发出巨大吼声,将入睡的农民军士卒、居民卷入狂澜;下游出水河段又被埝堤堵住,抬高水位,龙芤场便成一片“泽国”。一时间,天昏地暗,鬼哭神嚎,呼救之声,凄惨至极;农民军中的勇者,有少数杀出重围,多数死伤于清军之手。

秋芝,这位在红氍毹上轻歌曼舞中度过青春年华的弱女子,近几年战争撕裂了她的人生,但她仍不放过一丁点机会,大胆追求、苦恋刘蓉。然而,战争这个怪物,竟施展魔力,扭曲人性,把人变作嗜血的魔鬼。身着黑色长氅的秋芝,在这鬼哭神嚎之夜,独自跪在土坡庙前,热泪长流,她声嘶力竭地呼唤:“老天爷,我该怎么办?”

大水突发时,李永和、卯德兴为避水爬至禹王宫戏楼的天花板上,被清军搜出,押送成都,遇害;还有两千多被俘、受伤的农民军士卒遭到杀害,以至环龙河河水尽赤,此后人们称这条河为“血河”。

血河流过场西二里许处的黑虎台侧,有座兴隆寺,为刘蓉指挥作战之地。四年之后,刘蓉因功升陕西巡抚进入八百里秦川赴任去了,新任犍为县令霍为芬身临其境凭吊当年那血河腥风之景况,深感历史之沉重,乃在寺庙前立了一道“纪功坊”。

《纪功坊》今已不存。存在当地民间的还有一道谣谚,说的是同治初犍为知县孙筠,因严禁哥老会而结怨,“同治元年半,光棍大遭难,遇到孙剥皮,要你瞎子算(命)。”

却说孙筠与犍为绅商正筹备庆功祝捷时,刘蓉却已乘舟悄然离县,沿岷江上溯赴嘉州去了。船过乌尤寺,夕阳熔金,波光鳞鳞,渔歌唱晚,三江如画,刘蓉在船头迎风而立,触景生情,乃吟诵出一首蜀中诗人张船山于数十年前在此题写的一首绝妙好诗:

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潺缓抱郭流。

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鸟尤。

名山胜迹佳句,使刘蓉顿生怀古的幽思,当即吩咐系舟乌尤寺下。

刘蓉生性好静,喜欢焚香静坐。当夜,他将秋芝安排到另一个小舱去歇息——二人自龙芤场争执以来,有了隔阂。他独坐官舱,面对滔滔大渡河汇入岷江的激浪,思绪连绵:眼下,李、蓝乱党,大股已肃清,余匪虽窜伏草泽,已经难掀大浪,现在可以腾出手来,全力对付翼王石达开了。若能扫平这支太平军,可使锦绣巴蜀免遭战火、早日跻身强省之列,也不枉刘蓉此番入蜀平乱之苦心。

可是,石达开必不放弃渡江北上的打算,看他行军路线,迂回曲折,或黔或滇,终不忘回马一枪,杀入川南;近日又由贵州东去,莫非有诈?是声东击西?或许,善于蹈隙乘虚的他,会选择岷江、大渡河的某处北犯、窥视成都?当夜,刘蓉被大渡河水一激灵,顿时警觉起来。大渡河岸,山险水急,番彝杂居之区,为朝廷鞭长莫及之边陲,防务疏松,留有隐患。

诸葛武侯“南抚蛮夷”,就是使之屏障成都啊!刘蓉今日,也要在大小相邻地区精心策划,预作地步。

他想到曾国藩。在涤帅幕府几年,刘蓉敬重曾国藩的人格魅力、儒将风采。曾国藩待人接物方面亦为人所莫及,能够记住许许多多仅有一面之缘的部属、乡邻或来谒者。曾国藩曾于道光年间担任过一任四川主考官,一些蜀中生员都是他的门生,谈起这些人来,如数家珍。

想到这里,刘蓉突然想起这群人中的两位,每逢年关都要给曾国藩写信贺节。刘蓉常摹仿曾国藩字体,代写回函。这两位汉化程度较高、对曾国藩极为崇拜的土司,一位是汉源松林地番部土司王应元,一位是暖带田彝部土司岭承恩,当年曾去成都应过乡试,因此拜曾国藩为座师。

仿佛诗人捕捉到灵感,刘蓉想到一计。他决定次日改变行程,溯青衣江去雅州,去见王应元与岭承恩;给二人的见面礼,则是曾国藩赠给他们的墨宝——刘蓉代曾国藩书联早已是轻车熟路,在青衣江的云影波光中,刘蓉于船舱写下两副对联,一副为:

应元土司吟鉴

怀忠义以勤王事,据险塞而制贼魁。

涤生 曾国藩 壬戌

另一副写的是:

承恩土司属书

手挽铜驼出荆棘,指麾玉麈清尘埃。

涤生 曾国藩 壬戌

刘蓉见机行事,借重曾国藩的声威和翰墨,对安抚大渡河畔的土司头人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与石达开博奕的第二个回合,又胜了一着。

八 东溪分军

太平天国史料《李福猷禀石达开》称:“前于綦江(县)东溪之时,荷蒙殿下劳心,铺派各路官兵,进取平夷蛮夷,造桥渡河,直至沐川司会集。”可见,石达开于同治元年农历八月曾在川黔边境之綦江东溪镇(今属重庆市)召开重要会议;会上决定,石达开率领本部四万人、宰辅李福猷与赖裕新各领分军三万人,分路出袭,绕道云南、贵州境地,迷惑敌人,约期在金沙江北的四川沐川县会合,共取成都。

东溪会议分军行动之际,也恰是“小诸葛”刘蓉镇压李永和、水淹龙芤场前后。却说石达开进入贵州,转战桐梓、遵义、黔西、大定、毕节,抵达云南镇雄。镇雄乃云、贵、川三省交界之地,少量清军闻风逃遁,太平军在此得到短期的休整和补充。

是年冬季,石达开进军至宜宾横江镇。横江注入金沙江处,水流甚急,可以利用流水冲力直达对岸,一旦登岸,便可直取川南重镇宜宾(时称“叙府”)。

清军刘岳昭部、胡中和部闻讯,急来防堵,并暗中收买太平军中的叛徒冯百年,于一日午夜在石达开大营放火,破坏了太平军的计划。石达开为保存实力,再次退入贵州,其时已是同治二年春天。

石达开从横江撤军,再次退入贵州,眼看数万之师不堪饥疲,前途茫茫,心里不禁惆怅。傍晚,宿营在乌江渡口,石达开与刘王娘和义女四姑娘在夕阳斜晖里,分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抚今思昔,遥想当年破武昌、下长江,身为前锋,斩关夺隘、曾威逼曾国藩兵败投江、险些丢命,那时是何等躇踌满志,谈笑间清兵闻风丧胆!怎奈今日,展翅难飞,奔走荒江,不禁悲从心起,石达开叹了一口气,随即口吟一绝:

垂翅无依鸟倦飞,乌江渡口夕阳微。

穷途纵有英雄泪,空向西风几度挥。

刘王娘听此诗颇有衰飒之音,与翼王平日的似火豪情大异其趣,乃知他心中万分痛苦,本想劝解,但碍于“姬妾不许干政”,只好隐忍。这时她腹中的胎儿又躁动不停,似乎预感到什么而不安;刘王娘用脚轻轻接触了四姑娘一下。

四姑娘早已想好一席话,正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趁着朦胧夜色,这位秀外慧中的少女敞开心扉,向翼王进言:“父王,川江两岸,敌军势大,除川军、湘军之外,云、贵两省的兵力大都调至巴蜀。依小女看来,云、贵空虚,何不挥师南下,取云贵一隅休整练兵,待兵精粮足之后,再行图川?”

石达开沉思片刻后说:“女儿这番见解,与部分将领所议相同,不失为一策。然而,你们不知道,在东溪会议上,我已先下了两着棋:一是派李福猷分军三万沿川黔边东去,作进取川东之状,现已将刘岳昭的炮船和精锐湘军吸引向川东去了;二是派赖裕新沿川滇边北上,由屏山入川,以沐川为据点,将川军唐友耕部拖住,以转战于犍为、嘉州富裕之区。有李、赖二宰辅缠住敌军主力,为父便可率领中军绕黔滇、占西昌,向北疾进,强渡大渡河奔成都,危而后济,出奇制胜。为父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行险于侥幸。力图一逞,未知天从人愿否。”

“大王百战艰难,苦心孤诣,必能感格上天,底定巴蜀……”刘王娘斗胆接着话茬,正说到这里,腹中一阵巨痛,痛得她汗如雨下,蜷缩在石上。石达开抚摸了她隆起的腹部,关切地问:“胎儿又不安分了?……”刘王娘苦笑道:“他也在为王爷祈祷哩。”

月照东山。四姑娘扶刘王娘回后帐歇息。石达开走进主帅大帐,手持烛台,又一次察看多年随身的地图,注视着金沙江以西那片土地,神秘的大凉山——彝、汉、藏杂居的那片山区。如果李、赖二宰辅遵令行事,迷惑和牵制了敌军,翼王将在不知不觉间,出敌不意,从西昌冕宁、贵州安顺场北上渡河,于雅州、邛崃“亮相”,石破天惊般奇袭成都!

以当时情势来说,石达开这个战略是合理的同行的。然而,犹如当年诸葛亮错用马谡而失掉街亭、终贻误大局一样,石达开错用了赖裕新为帅。

赖裕新指挥才能不高,而且“他不该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对石达开来上一手“将在外帅命有所不受”,不仅拆了石达开的台,还冤枉送了他自己的一条命(研究太平天国战史专家、四川冕宁籍学者王成圣指出这些石达开兵败的一个主要内因)。原本,赖所奉到的命令,是从昭通经川边入川,北上嘉峨,但是当他率军出发后,竟转了个弯,下会泽而会理、德昌,把其主帅极机密的一条捷径先行走了一遍,这一来,石达开的计划被全盘破坏。

赖裕新不走雷(波)、马(边)、屏(山)、峨(边),即原计划中的沐川四周,而是由南至北,兜了个大圈子,忘记兵贵神速的古训,这就给了清军调兵遣将、以逸待劳的时间。骆秉章、刘蓉恍然大悟:石达开声东击西,致使湘军主力和刘岳昭部中计驰援川东去了!骆、刘只好急调湘军朱桂秋部,拦阻于西昌、冕宁间。赖裕新部与朱桂秋部遭遇,败于冕山;赖裕新急忙北逃,在中坝与越西之间的白沙沟内,被暖带田土司岭承恩等的伏军用大石砸死。

由于消息被封锁,石达开不知赖裕新不按计划行军,即不愿从沐川赴嘉峨,为全军做“挡箭牌”与敌拼死一战,致使石所择定的“奇袭之路”暴露无遗。石达开失察,用将不当误于前,又轻信土司,贸然进军误于后——石达开派人送重金与松林地土司王应元、暖带田彝部土司岭承恩“买路”,并轻信了二土司的诅咒发誓——殊不知刘蓉许了这二位:若将翼王擒戮,所有金玉悉数与之,并将获得朝廷嘉奖、颁以世袭土司的印信。因此,石达开在与刘蓉的博弈中,又输了。

“大渡河折翼”的悲剧便这样铸定了。

九 舍命救全军

危峰绝谷,惊涛裂岸,大渡河有如巨龙狂奔,激越凄厉地嘶吼着。

清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五月十四日,太平天国翼王率部三万余人陷入大渡河与松林河交汇处——紫打地(今石棉县安顺场)狭窄的河滩绝地。

身后的马鞍山谷已被王应元用古木巨石堵塞,欲退无略。

翼王石达开没有环疑诅过血咒、发过毒誓的王应元会言而无信。河的北岸此时尚无清兵。他下令征集船只、扎竹筏、埋锅造饭,准备翌日清晨渡江——刚才后营报信,刘王娘在河滩地生下了一个小王子,他心里高兴,今夜当痛饮祝贺。

军情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

远在千里外之安庆城内的曾国藩,时已察知石达开已失锐勇之气,“气已散了”。

石达开为得王子而欣喜,为小王子取名“定基”,通令全军说:“本藩履险如夷,又复诞生次储;此地水碧山青,愿与各弟同欢庆!'殊知营中欢歌痛饮之际,数支清军在刘蓉严命下,冒着倾盆大雨,迅速向太平军驻扎之越西厅所属紫打地靠拢。

当天夜里,暴雨如注,山洪暴发,前面,大渡河水又陡涨数丈;西面,松林河的铁索桥已被清军拆毁;而土司夷兵居高临下——已将石达开部合围成铜墙铁壁!(“诱石入阱”的土司岭承恩、王应元后来受到同治皇帝嘉奖、赐以关防印信)

太平军扎木筏几次抢渡,因遭北岸劲敌唐友耕部用劈山炮阻击,均告失败,伤亡异常渗重。六月初,石达开部已经弹尽粮绝,只得“摘桑叶,掘草根、杀马骡为食”。六月九日,敌将王应元部乘势冲过松林河,岭承恩部从马鞍山压下,紫打地遂失守,石达开率残部东走、辎重尽失,“死亡枕藉”,狼狈退至老鸦漩。

六月十日午后,天昏地暗,石达开的三位壬娘胡氏、潘氏、吴氏携两位小王子,义不受辱,投河自尽。入水即被漩流吞没。

刘王娘抱着初生婴儿对翼王说:“死是易事,但徒死无益。次储定基,他年长成,得李复猷辅佐,必能报仇。妾愿学赵朔妻庄姬,用计脱难,徐图远举。惟前途艰难,可惜没有程婴这样的义士相助。”她的话刚说完,翼王身边两位卫士挺身而出,愿舍命保护王娘、王子突围,去寻找李宰辅;四姑娘亦请随行照应。翼王允诺,复扼腕叹息。

刘王娘、四姑娘乔装成村妇、村姑,随卫士走僻岭、穿荆丛鸟道,天明行至邻厂,自称“难民”,避匿彝寨之内。二卫士将之安顿之后,轻身去寻宰辅李复猷去了,打算寻着后再来迎接。

松林千户王应元得胜后又搜寻太平军余部,刘王娘遂被捕,四姑娘当时负王子去山林寻野果未归,乃得逃逸,后来辗转逃至屏山地界潜伏下来(其后裔石三妹在辛亥革命时重展义旗,这是后话);刘王娘被解至成都蒙难。

石达开有如釜鱼阱兽,“原想投河”——投河之前,最后与“清妖”背水一战。这时宰辅曾仕和进言:“王请勿虑。适谍报南去溯谷流而上十里即梁桥,逾桥则为洗马姑场……明日我军诣梁桥,宜表诈降,候济河劫粮、斩木猝攻,声威则无不复盛者。”因为此前,清营曾派南字营管带王松林“深入贼垒”招降,劝其“解甲归田”。石达开采纳了曾仕和的这个意见,即令亲信曹卧虎点燃火炬,写下了致清朝四川总督骆秉章的信,信的核心内容是愿舍命保全军,以自己的死亡,换来“宥我将士、赦免杀戮,禁止欺凌,授官授职,量才擢用”。他说:“大丈夫不能开疆报国,奚爱一生;死若可安全军,何惜一死。”

清营定计“诱降”,石达开定计“诈降”——双方在这一点上结合了。驻扎在大树堡上的越西同知周歧源派遣参将杨应刚来到太平军营,并且“指天誓曰”:“贷以不死!”

六月十一日凌晨,刘蓉着便装随带女扮男装的秋芝及几位卫士赶到洗马姑场——约降的地点。刘蓉要暗地审视石达开等的行为举止,以便随机应变。秋芝则要一瞻妇孺皆知的翼王石达开的风采。

巳时,石达开、曾仕忠一行人从容过桥。黄袍、王冠虽布满风尘,乃至有弹穿的洞孔,然而仍不掩石达开依然神采奕奕的王者风度。秋芝内心里赞叹道:“虎死不倒威,名不虚传!”

继后,便是放下武器的太平军残部六千人陆续过桥。有执事官挑其中老弱病残妇孺等四千人集结,进行收编或资遣;另有两千剽悍强壮的战士被安置在大树堡禹王宫内。

刘蓉命令以大酒大肉款待他们,不许欺侮。

六月十三日,清军主将、重庆总兵唐友耕奉命由北岸渡河过来,将石达开与儿子石定忠,以及宰辅曾仕和、中丞黄再忠、恩丞韦晋成等“首逆”,于深夜启程押送成都。

几天后,刘蓉在大树堡一处客栈召集周歧源、杨应刚密议:趁夜深人静,将驻扎在禹王宫中的“悍贼”全部处死——用重兵包围、枪炮箭弩齐发,并用硫磺烟硝引火,务必斩尽杀绝。

众将遵命而去,准备得万无一失。

刘蓉回到侧边的卧室,孰料秋芝泪流满面,跪地不起,沉痛地谏道:“先生,秦坑赵卒,千古唾骂。先生何以背信弃义,屠杀手无寸铁的士兵,有负上天好生之德?!”

刘蓉:“你这是妇人之仁;治乱世,用重刑。曾国藩给我的书札中告诫我:既已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人为悔?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吾为朝廷保全天府粮仓,必须斩草除根!”

当夜,清军围剿禹王官,尽杀两千剽悍降卒并将之烧为焦土。

十 就义

四川总督衙门设臬司(提法使司)、藩司(布政使司)、提学使司等机构(即所谓“三司”“三道”)。臬司衙门坐北向南,正门在成都东大街,北边界墙接今总府街。其左近的科甲巷,是监狱所在地,其内关押全省重要犯人;民国以后,军阀杨森修马路辟街道,将之建成成都最繁华的春熙路。

六月二十二日,石达开经汉源、荥经、雅安、邛崃、新津,被押解到成都,投入科甲巷监狱。

真天命太平天国神圣电通军主将翼王石达开系“首逆”要犯,若解往北京“献俘”,恐途中生变,被义民冒死解救;即使投入牢狱,官吏们亦恐夜长梦多。收监次日,四川清廷要员便在督院大堂急匆匆进行了对石达开的秘密审讯。

主持审讯的是成都将军崇实、四川总督骆秉章,全省司道级重要官员刘蓉等十余人在场。周之翰时任省城保甲总局提调,参加了这次审讯的全过程,经他口述由《蜀海丛谈》儿子周询记录下来,留下有关珍贵史料——

崇实、骆秉章同坐大堂,两侧雁翅般坐定司道级官员。石达开等被押进堂来,大义凛然,“长揖不拜”;冈见堂下设有三个拜垫,石达开、曾仕和、黄再忠“跌跏坐垫上”。三人的头巾及靴褂都是黄缎质地,惟有石达开头巾上绣有五色龙,穿戴仍遵照天朝(指太平天国)品级制度,一丝不苟。

按清朝官制,统领驻防八旗兵的将军,官阶在总督之上,故而崇实居左、骆秉章在右。骆便礼让崇实先开口审问,孰料崇实是一个“银样蜡枪头”,说话像一个怯场的考生。

崇实出身名门望族,系内务府镶黄旗人,当长江中下游战火烛天、血雨纷飞之际,年富力强的他却被任命在远离战场的成都做了几年太平将军,成都人记得“崇实”这个名字,是因为南郊武侯祠西侧的刘备墓前有一副脍炙人口的署名“崇实”的楹联(其实为江南才子顾复初所撰):

一抔土,尚巍然,问他铜雀荒台,何处寻漳河疑家?

三足鼎,今安在?对此夕阳古道,令人想汉代官仪。

养尊处优的崇实久闻石达开大名,而今近在咫尺。崇实见石达开盘腿端坐,举止从容,昂首怒目,桀骜不驯,一股寒气不禁从心中冒出来,张开大口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还是老的辣,年过七旬的骆秉章踌躇满志地用浓重的广东口音低沉地喝道:

“石逆,你愿意投降吗?!”

石达开毅然答曰:“吾来乞死,兼为士卒请命。”

“难道你不怕死?”

“自金田发难以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某南面称王十余年,所屠官兵以千万计。今乃天亡我也,吾何惜一死。”“哼!天网恢恢,今天,眼见你已走到穷途末路了。自汝叛逆以来,蹂躏数省,我大清封疆大吏,便有三位死于汝手。今以一死抵命,尔还有什么恨事。”

石达开微微一笑,说:“这就是世俗所谓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吧!今生你杀我,安知来生我不杀汝耶?”

“上绑!”骆秉章阴沉地吼了一声。

卫士将石达开、曾仕和、黄再忠绑了,仍押到臬司暂行收监。石达开缓步下了石阶,曾、黄二将左右相随,从一道黑漆侧门进入长有青苔的甬道……

骆秉章和司道诸官员舒了一口气。骆秉章摘下戴在鼻间的墨晶眼镜,端放案上。骆秉章对官员们说:“此役,上赖两宫皇太后的庙谟,下赖三军将士、土司夷兵用命,藩司刘蓉亲赴前线督战指挥有方,通权达变,终于俘获石逆。前奉两宫皇太后密旨,不用献俘北京,宜验明正身,就地凌迟处死,由臬司监斩,午时三刻,在狱中秘密执行。

行刑的时刻很快到来了,崇实和骆秉章率司道以上官员前往。具体负责监斩的是按察使司奎大人,刑场设在科甲巷监狱旁边的三合土院坝,官员们依次坐在靠墙的平台上,四周是警戒森严、荷枪实弹的卫士、狱卒。

院坝的南端,狱卒已将石达开、曾仕和、黄再忠的双腿捆扎在黑色的竖木上、双手捆绑在自包的横木上。侧门内,余宝等三个刽子手执刀而立,静候信号;他们上身赤裸,着红裤,双肩披红挂彩,手持利刃。余宝的师爷名叫“段一刀”,六十年前在成都东较场执行过凌迟处死白莲教农民起义军首领冉天元,声名远扬,只不过最为遗憾的是,其时没有人山人海的看客,或呐喊助威、或惊魂失魄。

午时三刻号炮响,三个刽子手进院坝,各就各位,先用刀尖将罪犯额的上的肉皮剥下,盖住眼睛;紫黑脸膛的余宝在这一瞬间,被石达开如电怒目所震慑,猛然一阵心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当时虽然镇住心神,做完了“活儿”,但从此迷了心窍,状如疯魔,成天在府河边啼号:“我有罪,我有罪!”

一八六三年六月二十七日,一代英豪石达开在成都科甲巷慷慨就义,终年三十三岁。

骆秉章在奏折中写道:石达开临刑之际,“其枭桀之气,见诸眉宇,绝非寻常贼等论”(《骆文忠公奏稿》)。

另据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出版的《康导月刊》(第五卷七、八期合刊)所刊任乃强《纪石达开被擒就死事》一文介绍:石就刑之日,有邛崃人李某,时方壮年,通过特殊关系,买通狱吏,混入狱中隐藏,亲身目睹了当时悲壮的一幕:“李某先趋入刑场,得以观之。石王与曾仕和对缚于十字桩上,行刑人分持利刃,行剜额头皮,下掩双目,次剜双腕……”郐子手使用了最残酷的鱼鳞剐,精确地按部位剜下一块块碎肉来。

该文还说:“曾(仕和)文弱,不胜其楚,惨呼,石徐止之曰:“伺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正如此,可耳。曾遂切唇无声,凡百八刃,剜全体殆遍,初流血,嗣仅淡血,最后仅滴黄水……刑终,气早绝矣!”正是:翼从锦里升天去,血化杜鹃绕地啼!

尾声 刘蓉酬志 秋芝诀别

经骆秉章总督的专折举荐,慈禧太后深知刘蓉乃是曾国藩、左宗棠—流人物,必须加以重用。她与慈安太后商议后,发下懿旨:升任刘蓉为陕西巡抚。

钦使捧旨出京,经秦蜀栈道,于深秋季节来到秋色斑斓的成都平原。

四川布政使司(藩司)衙门在华兴街之西(即今《四川日报》社址),这天,钦使昂然而入,高呼:“圣旨下,刘蓉接旨!”

刘蓉此时尚在内堂,慌忙在秋芝的服侍下换上顶戴、朝服、朝靴,迅速来至前厅,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破李蓝、擒石逆,刘蓉督战前线,身先士卒,公忠体国,甚合机宜。朝廷奖励忠勇,特擢升刘蓉为陕西巡抚,钦此!”

“谢恩。”叩谢毕,刘蓉将圣旨恭陈于案上。

刘蓉随即摆开酒宴,与钦使接风。

有乳娘得知此消息后,飞快到后堂向秋芝报喜:“大人升官了,陕西巡抚!秋芝,你好福气,眼见要明媒正娶,坐花轿,当夫人了!”秋芝不言,冷漠的脸上浮过一丝冷笑。

“我去准备酒菜,等会儿钦使离去,大人退堂,你们俩先喝一杯当于喝喜酒。”

乳娘欢天喜地到小厨房张罗去了。

秋芝百感罗胸。有口难言,略加思索,便下决心,挑起湘帘,步入里间香闺,濡笔运墨,要将万语千言诉诸柬上——她十多年戏艺生涯,百多出戏烂熟于心,久而久之培养了她的写作能力。

回首前尘,感慨万千,这喜讯却引发秋芝不尽的感慨,泪珠与墨恨同下,是喜极而泣么?不,不。那么,视凤冠霞帔如敝履,这是为什么?

送走钦使,刘蓉手捧圣旨入内堂,他要给秋芝一个意外的惊喜:

“皇恩浩荡,皇恩浩荡!两宫皇太后擢升我为陕西巡抚,刘蓉终于成了方面大员,得酬壮志,与曾、左齐名!”

“我要在长安古都,明媒正娶,以卿为如夫人。曾涤帅有他的春燕,我刘霞仙有秋芝。秋芝,快出来,桌上点好檀香,你也来拜圣旨。长安可是名城呀,那里有秦汉陵墓、唐宫遗迹,我们可以访古寻幽,还有华山、太白、八百里秦川……

“我知你视富贵如浮云,我也有功成身退的情怀,不出三载,我便辞官归里,与卿效范蠡、西施,泛舟五湖,领略杏花春雨江南之绮丽。

……”

好一会过去他才觉奇怪:湘帘不卷,香闺寂寂!

他无奈将圣旨放置案上,挑起湘帘的一角:室内怎么空无一人?

这时他才发现秋芝留下的书柬。

他心知有异,慌忙持柬退至前室,不禁心慌手抖、步履踉跄——未必活鲜鲜一个美人儿,竟然在此际从自己生命中消失?

他揪心地启读秋芝的书柬——

霞仙先生:

妾遭逢战乱,九死一生。蒙先生拯救于刀丛、掩护于炮火,由是感恩生情。

突围人散,湖阻南北;孤衾梦渺,路隔关津。何期左公有成人之美,与君重逢青滩,遂订白首。

西赴戎机,烛天烽火。问战争为何物,致使先生迷失本性,宅心不仁耶?!

君背信负盟。以视翼王之舍命保全军、慷慨就义,人格孰高敦低,不言自明!青史无私,岂不惧乎?

先生官升陕抚,平步青云。妾历经沧桑,万念俱灰,从此遁入空门,长斋古寺,惟日念经卷,为死者消灾,为斯民祈福,祝愿华夏幸勿再罹刀兵,早致太平。妾有生之年,皆礼佛之日。

秋芝拜别,即日

“秋芝!秋芝!”刘蓉痛不欲生,大声呼唤。忽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无意间将圣旨从案上拂落,在呼唤秋芝的“残响”声中,昏厥倒地。

[作者简介]蒋维明,一九三五年出生,四川著名川剧学者、作家,出版历史、川剧、文学专著近二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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