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意象的审美特质及象征意蕴

2013-04-29 19:06张丽娟宋喜坤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5期

张丽娟 宋喜坤

摘 要:月亮意象在中国古代诗人的笔下拥有独特的审美特质,它是诗人人格的化身,包涵着诗人们对宇宙的求索意识,同时也是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这些审美特质已超越了月亮本身作为自然物象的意义和情趣,被诗人赋予了怀乡、孤寂、感怀等丰富的象征意蕴。

关键词:月亮意象 审美特质 象征意蕴

在我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月亮是出现最早、最神秘、最朦胧的意象。“据不完全统计,在我国现存的古籍文献中,有189种,共398篇有关于月亮的神话和传说。”①远古月亮神话既是人们最早探索月亮源起的朦胧渴望,也是远古人类探求月亮奥秘的最初幻想。

“意象”是一种内心观照,是诗人的心灵从对象的客观性相转回来,沉浸到心灵的本身,观照自己的意识,而且意象的出现,“让人只就它本身来看,而更多地使人想起一种本来外在于它的内容和意义”。②这样看来,文人眼中的月亮被赋予某种美感和情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一轮明月的背后应该有超越其形的情趣和意义存在,这种情趣和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月亮是历史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明月高悬千古,很多诗人的咏月诗都浸染着浓重的历史沧桑感。屈原咏叹“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共代序”(《离骚》),李白诗吟“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苏台览古》),刘禹锡诗云“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亘古之月高悬中天,周而复始,冷眼观察人间纷纷扰扰的变化,仿佛能洞晓人间社会的一切沧海桑田与世事变迁。诗人把自己暂时从现实中脱离出来,走进历史,将自己短暂的生 命提高到永恒月亮的高度,以便更深刻、更自由地观察社会和人生,用俯视古今的情怀去缅怀历代兴亡之感。

其次,月亮意象包涵着诗人们对宇宙的求索意识。“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的张若虚在澄碧晶莹、梦幻般的“春江花月夜”中,向寂寥的苍穹发出了他的千古一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春江花月夜》),月与人,谁是那最初的邂逅,最初的遇合?谁能回答?问天?问月?“他得到的是一个更神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③月亮作为一种永恒而宁静的存在,它吸引着诗人那颗敏感而好奇的心,启迪诗人叩问苍穹,探求宇宙奥秘。像张若虚这样直接追问人与月二者的关系,实在是前无古人。此后李白的“青天有月几时来,我欲停杯一问之”(《把酒问月》),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水调歌头》),都在继续着探求者的脚步。

再次,月亮还是诗人人格的化身。古代诗人中,最爱月、最懂月的莫过于李白,他在许多诗篇中借写月来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与开阔胸襟,人们仿佛看到的是“月人”李白。“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倒海索明月,凌山采芳荪”(《书情赠蔡舍人雄》),诗人的热情、飘逸、洒脱、执著和超凡脱俗令人羡煞,这些诗句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愿与明月同在,明月就是诗人李白的人格化身。月亮还是词人苏轼清高脱俗、啸傲山林的人格化身,苏轼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写道:“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月亮成了词人飘洒风采、脱俗气度的象征。

长期反复使用的意象必然带有象征性,它以象征的形式贮存在我们祖先向文明迈进的历历往事中,是千百年来我们祖先心灵颤动的印迹。正如L·克兰默在《灯宴》的序言中写道:“月亮悬挂在中国旧诗坛的上空,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隐秘、激情和欢乐,迅速地崩溃或是腐烂……是人间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她把这些远隔万水千山的情侣思念联结起来。”④月亮容纳了“一切隐秘、激情和欢乐”,诗坛便有了无数的咏月佳作。诗人给月亮意象赋予了特有的历史沧桑感,诗人也由月亮源起而产生了对宇宙的求索意识,月亮意象甚至是诗人的人格化身,月亮意象的这些审美特质已超越了月亮本身作为自然物象的意义和情趣,因而在诗人的笔下,月亮意象就具有了很多的象征意蕴。

一、月色如水水如天——美丽景致

托尔斯泰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是因为美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这就是说,当生活中美的事物以它的“样子”引起人们的美感时,人们就逐渐对那样子相似的事物同样产生美感。人们大凡喜欢看的,看得悦目的,引起人们精神振奋的,那就成为一种美。有谁拒绝过月亮的美丽呢?月之美是纯洁宁静的美,是朦胧渺远的美,月亮之美远不是几个词就能概括的。

月亮在诗人的笔下是有颜色的,辛弃疾的“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太常引·建康中秋为吕叔潜赋》),范大成的“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醉落魄》),他们看见的是金黄色的月亮,宁静、清冷的夜色之中,是黄色的月亮给了人温暖和热情。更多的诗人把月亮描述成白色的,那句妇孺皆知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苏轼的“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行香子》),庾信的“山明疑有雪,岸白不关沙”(《舟中望月》),写的都是白色的月亮,给人一种淡雅、清幽的纯净空灵之美。

月亮在文人的笔下不仅有色,还有声。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西江月》),苏味道的“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正月十五夜》),月亮給宁静的夜空带来了动感,让人感觉到生命的律动和鲜活,动与静的和谐统一展示了大自然的神奇与神秘。

诗经《陈风·月出》描绘月色的皎洁之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从此揭开了描写美丽月色的大幕。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给人的是一个静谧清澄的世界,山泉潺潺流泻在山石上,好像一条洁白的素练,在月辉之下闪闪发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更是一首美月诗,全诗有十五句写到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诗人把读者带到了一个江天海月飘渺的境界之中。月色之美,是中华诗坛永远写不尽的一个主题。

二、月是故乡明——思念怀乡

因为求学求仕,或是因战乱灾祸而背井离乡的现象在古代十分普遍,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分别就极有可能意味着生离死别,思亲怀乡的苦痛时刻咬噬着人们那颗脆弱而焦灼的心。“独在异乡为异客”(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不知有多少游子面对着天上的明月,不禁想起远在万里之遥的故乡,无限乡愁涌上心头,“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卢纶《晚次鄂州》)的忧思与惆怅只能独自品味,“杨柳岸,晓风残月”时的“执手相看泪眼”(柳永《雨霖玲》)让人痛彻心扉,“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的爱情消退更添无奈与惋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就是明月朗照之时离人游子最浓重的心绪,就会有那种“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州”(徐陵《关山月》)的见月思乡的直言,“共看明月应泪垂,一夜乡心五处同”(白居易《望月有感》)的凄恻则让人潸然泪下,无数次地叩问“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在古代诗人笔下,思念不息,咏月不止。

中国文人有很浓重的思亲怀乡情结,诗人们常常把这种情绪消解在对风花雪月的感怀中,在被文人感怀的自然物象中,只有月亮是永恒的。它穿越时空,无论何时何地,思念的人都能同在它的光辉之下,这是其他自然景物不能与之相比的。所以在游子心目中,永远“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

三、举杯邀明月——失意孤寂

月亮的孤独高洁常常引发诗人对各类人生问题的思考,这些思考又常常是诗人在主体情感受挫的情形下发生的。理想破灭、科举无望、报国无门、宦海沉浮,失意伤感的孤寂占满了他们的心绪,这一切似乎只有高悬夜空的孤月才能引起善感的诗人的共鸣,于是,借月书写人生失意感伤的咏月诗就这样产生了,诗人们借月托情,寻找心灵暂时的解脱和慰藉。

李商隐的《无题》:“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正值暮春,百花凋残,诗人面对人生的生死离别、命运的颠沛流离,眼中之月就成了凄厉的寒冷之月,折射出诗人在人生失意时的孤寂怅恨之感。一千二百年前,张继落榜了。一个读书人,在秋高雁冷的月明之夜,放肆了他的忧伤,羞惭沮丧的他彻夜难眠,一场不朽的失眠,成就了一个落榜文人的千古佳作——《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明月见证了因科考名落孙山的读书人最苦涩的人生失意。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中的月亮成了他寂寞灵魂的抚慰者。

人生在世,失意孤寂在所难免,这种时候人们最需要给心灵找一个安静的家园,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月亮便是最好的选择,也许淡泊娴静的月亮就是诗人心灵创伤的抚慰者。

四、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感怀历史

对亡国大恨书写最深刻的莫过于南唐后主李煜,亡了国的李煜只能把满腔的愁恨对月诉说,《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失去家国的故君面对依旧高悬于夜空中的明月,心中涌起的凄楚以及那种难以预料的世事变迁只有明月才能做证。《望江南》借花月春风书写对故国的眷恋,“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倾注了诗人对往昔生活的无限深情。《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锁清秋”,此词写尽了李煜去国离家的锥心怆痛,一弯残月照着孑然一身的亡国故君,对故国的怀念之思、眷恋之情引起他多少遐想,勾起他多少回忆,只有月最理解他的伤痛,他内心的酸楚也只能对月倾诉。

唐代诗人王昌龄以明月表达他对战争的感慨,“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出塞》),一轮明月穿越时空照耀着秦朝汉朝时的边疆关塞,给万里边关赋予了悠久的历史感,秦汉时的边关至今在月下依然如故,战争却一直持续不断。已有多少士卒血洒沙场至死未归;又有多少战士仍然戍守着边关不能返乡。诗人借助月亮意象创造出一个阔大、悠久的时空,慨叹战争给秦汉以来的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姜夔《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漾,冷月无声。”二十四桥仍在,明月夜也仍有,那桥边的红芍药年年花叶繁茂,而今无人欣赏,寂寞无声的冷月更是平添了那种时移景迁、物是人非之感,词人忧国忧民的深厚感情,扩展及于宇宙。

历史的车轮无情地撵过时间的印迹,历史的伤痛不堪回首,却又让人难以忘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那种无奈和伤痛实在是让人无法回避。无数的文人墨客给后世读者留下了纷繁的吟月佳作,月亮传递了千年的情愫,月亮成了古今沟通的媒介,后世子孙借助月亮同先人对话,寻找他们心灵的足迹。我国古典诗词中的月亮意象可以被看做是一种符号,一种氛围,一种情感纽带,一种文化传统,一种审美情趣。它传承着中华民族的诗词文化经典,是我国文学遗产中一笔宝贵的财富。

① 高艳红:《月亮别称与神话传说》,《昆明理工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第81页。

② 黑格尔:《美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页。

③ 闻一多:《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0—21页。

④ [美]迈克尔·目卡茨:《艾米·洛威尔与东方》,张隆溪:《比较文学译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84页。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教育厅2013年人文社科基金项目[哈尔滨《文化报》启蒙文学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532097)

作 者:张丽娟,文學硕士,哈尔滨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中学语文教学法;宋喜坤,文学博士、文艺学博士后,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