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的尴尬

秦前红

湖南邵阳亿万身价的民营企业家黄玉彪落选湖南省人大代表后，失望之余不惜自揭其短，列举诸多证据大爆“贿选”现象。社会舆论对此强烈关注，并进而关注人大代表选举制度的诸多问题。

多年来，人大制度的运行与社会的期许之间呈现较大的差距。从某种意义上讲，当下各级人大的地位与作用还不如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执政党将民主发展的重点放在基层群众民主、党内民主两个层面：试图借由基层群众民主来提高公民的民主素质，训练公民的民主技能，积累民主发展的经验；试图借由党内民主来提升精英民主意识并以此引领国家民主的发展。在此思维之下，对以人大为载体的国家民主形式采取了十分审慎和缓进的态度。

宪法和人大组织法赋予了人大四项权能：立法权、重大事项决定权、人事任免权、监督权。除立法权能基本坐实以外，另外三项职权由于党政关系的边界不清似有虚化之势。人事任免权因与党的干部管理权相冲突，重大问题决定权因与党政决策权相互纠结，监督权因人大地位本身的孱弱，均未得到充分行使。人大到底是权力机构还是决策咨询、决策优化的机构，在各级党政领导心中亦似未得到清晰的认知。近些年来，人大会期越来越短，会议过程偏于仪式化，正是上述认知模糊的重要表征。

在执政党实际握有大政决策权力且有完整的组织体系执行决策的情况下，叠床架屋的国家机关如何独立发挥作用？人大如何进行功能定位？这些均是未来中国民主政治发展中的重要议题。

何以在人大作用相对式微的情形下，社会诸多阶层尤其是民营企业家（即私有财产主）却挖空心思、不惜重金争当人大代表？揆诸原因，大致如下：依照宪法、法律之规定，人大代表有言论免责权和特殊的人身保障权；人大代表非经特定程序，不受随意逮捕和拘留，社会俗称人大代表的“护身符”；此外，人脉作为一项十分重要的“生产关系”，在中国这样的人情社会中，人情关系圈在事业发展中的权重很大。当下的各级人大代表中，老板、干部占据颇大的比例，进入人大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精英俱乐部或富人俱乐部。

迄今为止，中国的市场发育并不充分，市场竞争的规则并不健全。近年，权力垄断、关系垄断有愈演愈烈之势，诱使许多民营企业越来越热衷于攀附权力，甚至与权力联姻。当选人大代表，可以低成本地接近权力，甚至享受政治权力的优待与眷顾。官员与带有人大代表光环的企业家打起交道来更为放心甚至理直气壮；再者，中国特殊的文化积淀使得富人并不当然享有社会的尊敬，为富不仁、富而不贵倒显得司空见惯。在不可能直接进入权力核心圈的政治体制之下，当选人大代表不失为企业家改变身份以炫耀的终南捷径，亦因此，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起而批评、反对权贵资本主义现象。

各级人大代表被定位为人民派往各级人大的使者，是代表人民行使当家作主权力的人。依循人大代表选举法的规定，人大代表必须经过民主选举方式产生，并须具有广泛性、代表性、先进性。每次人大代表选举时，除了主持选举的组织（人大常委会或者选举委员会）要进行部署安排外，各级执政党的组织部门、纪检部门也是全程关注并领导选举。选举法和各项选举细则也是明确反对“贿选”、“串通选举”等所谓不法选举行为，那为什么黄玉彪式的“贿选”还能公然发生？甚至黄玉彪大爆猛料，不过是捅破了“皇帝的新衣”。在网上检索，就可发现许多人大代表不良选举的实例。造成此类问题的原因，在于人大选举程序规则的缺失或者不健全。

中国各级人大代表选举，县、县级市以下采行直接选举形式。全国人大代表，省、自治区、直辖市、设区市、自治州的人大代表由下一级人民代表大会选出，即采取间接选举方式。代表候选人的产生既可以由各政党、人民团体联合或者单独提名代表候选人，也可以由选区选民十人以上提名代表候选人。由于擔心导致选举的繁琐甚至选举的失控，更担心后类候选人的过多胜选，改变整个人大的政治生态，多年来，后类候选人提名或者选举成功的几率越来越小，前类候选人的选举产生越来越成为主流甚至唯一的人大代表产生方式。

由于人大代表必须具有广泛性、先进性、代表性方为适格，各级党政部门不乏将人大代表作为一项荣衔用以酬谢大的开发商、纳税大户、劳动模范以及为当地带来影响的文体明星、社会知名人士等，使得人大代表成为主导选举的组织及其负责人需要绞尽脑汁才能制作好的拼盘。

由选举法规定的人大代表差额选举制度通常会打破这种如意的安排，于是在实际选举过程中，事实上又将选举候选人分为必须当选的候选人和差额选举的候选人。候选人人数的众多、竞争性选举方式的禁止以及对候选人粗线条式的字面介绍等，这些都导致了选举人与被选举人之间的信息严重不对称。

选举人要么按照某个组织或个人的暗示、诱导投票，要么盲人摸象式地乱投一气。这样使得那些在差额选举中落选的候选人很难对选举结果有明朗的预期，更谈不上信服选举结果的公正性而坦然接受败选的结果。在强大的利益驱使下的当选冲动，自然会使这些候选人为了改变博弈的不确定性，采取各种不正当包括“贿选”式的选举手段，各种“潜规则”由此大行其道。

选举是民主的三大支柱之一，一次良善的选举是一次很好的公民精神洗礼。为了减少和消弭黄玉彪式的选举丑闻，恢复社会对选举的公正期待，根据中国民主政治发展需要，借鉴国外优良的选举制度，完善中国的人大代表选举已为当务之急。

作者为武汉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