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为后代留住乡土的根

2013-04-29 00:44郑士波
学习博览 2013年5期
关键词:林先生博览村子

郑士波

陈志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建筑学专家。1929年生于浙江省宁波市,1947年考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1949年转营建系,系主任梁思成。1952年毕业于建筑系。当年留母校任教,直至1994年退休。早年主要从事外国建筑史研究,1987年他当选为俄罗斯古建筑科学院外籍院士。1989年后转入文物建筑保护及乡土建筑研究,对乡土建筑遗产进行保护,取得丰硕成果。主要著作有:《外国建筑史》、《外国造园艺术》、《意大利古建筑散记》、《外国古建筑二十讲》、《楠溪江上游乡土建筑》、《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诸葛村乡土建筑》、《婺源乡土建筑》(合著)、《关麓村乡土建筑》(合著)、《俞源村》、《楼下村》、《中国乡土建筑初探》(合著)等。

步入耄耋之年的陈志华,笑称自己是“80后”。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何其幸运,能够成梁思成和林徽因先生的弟子,当面聆听教益。但是,他又是何其不幸,跟他的老师梁先生一样,把一生都献给建筑,不停地为保护古建筑而奔走呼号,却没有几个人肯听。

毫无疑问,陈志华是寂寞的,不知道他内心是否有晚年孔夫子慨叹“吾道穷矣”的悲凉。只知道,他内心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些正在迅速消失的乡土建筑,他要不余遗力地抢救它们。

他说,自己研究了一辈子外国的东西,老了却发现中国自己的好东西失去保护。为此,陈志华在退休之后,克服经费拮据等困难,20多年如一日,步履蹒跚地行走在颠簸不平的乡野路上,对全国近50处研究点展开考察工作。其中一项成果就出了二十多本书。也许有人会质疑他出书的速度,陈志华也很无奈:“出书实际上是为了抢救。因为破坏的速度太快了。如果保护好了,我们就用不着那么着急了。”

让人痛心的是,无论是学术界,还是官员,对乡土建筑的保护都认识不够。“很多地方因为弄错了一个新农村建设的概念,把老房子都拆光。我们毁掉了多少古村落!” 陈志华感慨地说:“如果决策失误,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文化上,损失都将不可估量。”

毋庸置疑,在文物保护上,我们跟西方比有较大的差距。陈志华回忆起,很多年前一位意大利的老太太带他参观家里房子的情景:“她拿着一盏很古老的琉璃油灯,指着壁炉边上只剩下不过三分之一的手绘花边说,这是洛可可的呀。你不知道她脸上洋溢的那种得意之情。这就是欧洲人对于文化遗产、文化成就的敬畏之感。”

陈志华在采访结束时总结道,我们不要因为一笔钱,就去放手拆除我们宝贵的文化资产——乡土建筑,它是不可再生的,一旦破坏,永不能修复。经济发展是很重要,但是能不能从文化的角度考量一下,目光放得全面一些,不要萬事都只朝钱看。那样,社会会退化的。

那时的大学,那时的先生

学习博览:您当年考清华是在社会学系,为什么要转建筑系?

陈志华:我是因为对建筑有兴趣,觉得挺好玩的,就坚决地转了。从社会学转到建筑学非常顺利,我直接到梁先生家里说我要转建筑系,他正在吃午饭,饭桌上就同意说,欢迎欢迎,去办手续吧。

其实,这两个专业还是有联系的。因为建筑学里头就包含着很多社会学的东西。我们现在做的村落保护,很多是社会学、乡土文化学的问题。它的民俗、宗派等的种种制度,其实都是社会学的。我转系的时候,社会学的同学还笑话我,说我胆子小,不敢为社会学的发展斗争,结果几年后,他们被一网打尽。社会学太危险了,它犯忌。

学习博览:您做过梁思成和林徽因先生的学生,当时两位先生给您留下哪些印象?

陈志华:我转建筑系是1949年,那时梁先生很少开课,他经常在城里忙碌,找梁先生请教有点困难。毕业留系工作后,我一般有问题就去问林先生。当时,林先生身体不好,没有课,但是我可以去府上请教她。当然,次数不能多,时间不能长。

我去请教林先生的时候,教研组的胡主任会一再叮嘱我:千万要注意,林先生病得厉害,需要休息。她讲的问题你听懂了,要转身就走。虽然,转身就走很不礼貌,但是大家都怕林先生疲劳。实际上,根本走不了,她讲累了就伸出食指来示意暂停一下,过一会儿又接着讲。她恨不得把肚子里的知识全掏给你。

林先生知识很丰富。我们去之前,都事先拿小纸条写了几个问题带着,但是林先生通常一个问题讲起来就像讲一堂课,她太渊博了。

学习博览:两位先生对您治学有哪些影响?

陈志华:他们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对学术问题要有献身精神。他们那时候去做田野考察,都是小毛驴拉着车,丁丁当当的就去了。有时候社会治安很差,还得弄几个武装警察跟着呢,那么艰苦。梁、林二位先生生活本来很优越的,但是他们能够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在吃不饱、生了病没药治的情况下,开拓学术,完成了大量的学术启蒙工作。

学习博览:那时候清华的教授都像梁先生和林先生那样对学生好吗?

陈志华:当然,那时老师是真关心学生。国民党抓左派学生,学生能躲在老师家里,一躲一藏就混过去了。

那时候整个学校的气氛是学术,跟现在不太一样。我是解放前两年到清华的,每个周末都有教授做各种讲座。老师大都有办公室,你敲门进去,他也不问你张三李四,随便请教问题,他们都会很认真地告诉你。有个系主任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心思不在女儿身上,是在你们身上。我们常常礼拜天去找他。他常去东交民巷的外文书店,每当有什么新书,他都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乡土建筑装的是乡土文化

学习博览:多数人对乡土的感觉常和落后联系在一起,您怎么看?

陈志华:你要下了乡以后,就知道中国的农村有中国文化的根,而且是一个文化的大博物馆,中国文化一多半在乡土农村,中国的文明就是乡土文明。

我们中国的文明,比如说科举制度,一半的进士是农村出身的;中国的昆曲就是在农村发展的;龙灯、龙舟都是农村人玩出来的;剪纸也是农村出来的;读书人的书、木刻印刷出来的书,出版业都在农村;著名的藏书楼多半在农村;白鹿书院、岳麓书院都在农村,而不在城市里……

学习博览:很多城里人对乡土建筑还不是很熟悉,您能给定义一下吗?

陈志华:下定义往往是所有的学术活动里头最难的一条。“乡土建筑”我也只能说一个大概,就是农村生活所需的又是村民所造的各种类型的建筑,即凡是农村社会里头的各种各样的建筑都属于乡土建筑。

学习博览:乡土古建筑在中国的状况是怎样的?是不是发达的地方破坏多,偏远的地方保存得好一些?

陈志华:全中国都有,它的地方性很强,但是现在不少地方的差不多都被毁坏得没有了。这几年,经济发展比较快而文化跟不上的地方毁得快一些。

学习博览:保护乡土建筑,不是单单保护一两处建筑,是不是要整体地保护一个村子?

陈志华:中国乡土建筑的一个特点是,它往往形成一个完整的村落——不是东一座房子、西一座房子。所以,应该以村或者小镇作为一个研究的课题。一个完整的村子有许多种建筑,功能和形体大不相同。他们构成一个有机的系统:一个孩子一生下来,祠堂里头就有你的登记了,过了几年,有你的“身份证”了……整个我们的乡土文化都在这些村子里头。因此,我们要保护乡土建筑,就是要保护一个村落整体。不然,一个美丽的老房子,后面是几层高的新楼,怎么看怎么别扭,近年来,这种情况在全国的城乡都已经不少了。

文物能造假吗

学习博览:您在1989年后从事乡土建筑的保护,对现在各地的保护现状乐观吗?

陈志华:这个说起来就很揪心。我去年去了南方一个县,县长得意地跟我说,我们有两百多个村子,已经决定要保护两个。我说,两个太少了吧?县长赶紧找县委书记商量,然后说:看在您的面子上,再增加一个,保护三个。

这三个村子,其中一个是我见过的保存得还算完整的,其他的几个村子现在都完了,全部被破坏掉了。我是想抓紧抢救,能抢救一个是一个,实在抢不了一个村子,那就抢救一个庙也成。

学习博览:您在做研究考察的过程中,是不是经常会遇上破坏文物的事情?

陈志华:是啊,而且毁坏得很快。我们在做乡土建筑研究的时候,有一年,一位副县长说,你们要看好村子,我的老家就是好村子,我带你们去,你们一定喜欢,是非常好的水口建筑群。我们就赶快跟他去,一天都不敢拖。结果走到那个地方,这位副县长就蹲在地上,捂着头哭—村子拆掉了。两三年没回去,那么高高兴兴地带我们去,一看都拆掉了。

学习博览:现在很多地方不是都在大搞申遗嘛,对乡土建筑的保护没有起到一点作用吗?

陈志华:申遗,对我们来说是件很糟糕的事情,我是一直反对的。一些地方申报了世界遗产,保住了一段时间,申请一通过,就开始破坏。因为游客来了要吃饭,就把建筑拆了开饭店。

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好不容易弄成世界遗产,常常不到一年就毁掉。文物,是千秋万代的,每一代人都要保护,不能毁于一时。

学习博览:很多地方官员不懂文物保护,但却有权力破坏,这点真可怕。

陈志华:唉!我们去贵州考察,其中很大的一个村,保存得还好,我们一回来就给国家文物局打报告要保护,结果不到一年就拆了许多,也瞎造了许多。

中国现在很多地方在造假,旅游局也参与造假,有个地方说乾隆皇帝去过,我仔细一查,乾隆根本就没去过。旅游的目的是长知识,结果是旅游一次上当一次。我曾陪国际文物建筑保护界权威英国费尔顿爵士去长城考察,他看了说:你们把长城毁掉了。伊斯坦布尔那个墙,你不是看过嘛,人家怎么保护的?塌了就是塌了,要尊重历史。你们的保护,就是造假。国际上公认为最糟糕的就是做假东西。

我们没有权利去破坏

学习博览:国内在乡土建筑保护方面,有没有成功的案例?

陈志华:有,就是诸葛村,在浙江兰溪市。诸葛村是一个自己管理自己的文物村落。他们强调,这个村是我们的村,我们诸葛村自己要保护。对那些老建筑,他们认真维持老样子,终于保护下来了。

学习博览:您是怎么去的诸葛村?

陈志华:1990年,我们去浙江做田野考察,做完新叶村之后,就来到诸葛村。我和李秋香老师去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一会儿,村长就来了,我们说是来研究这个村子的。书记很快就报到市里去了,先后来了好几个局长跟我们谈,我们给他们介绍我们所做的工作。后来副县长来了,他看我们好像什么都不怕,有点发怵,就回去了。

学习博览:那么村民对您的考察工作支持吗?

陈志华:村民非常友好,他们个性淳朴。我春秋两季都会带着学生下乡去,村民对学生非常喜欢。

我们做完了测绘和考察,就给诸葛村做了一个保护规划,由文物局出面,开了个会,相当成功。他们做得也不错,尽管还有些问题,但都可以解决。

学习博览:您认为诸葛村最宝贵的经验是什么?

陈志华:就是不管怎么难,老的千万别拆,该保护的保护,该修缮的精心修缮,不改变原相。专门开辟一个新区。新区和老区中间有一个隔离带,种上点树,区分一下。

文化遗产属于全人类,乡土建筑属于后代子孙,我们只有责任去保护它,而没有权力去破坏它。

文化是硬实力

学习博览:在文物保护方面,西方有哪些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陈志华:上个世纪80年代,我去参加在意大利举办的第一届文物建筑保护国际研讨班,在那儿待了八九个月,感受到意大利在文物建筑保护上做得非常好。为了保护罗马老城,就在古城外,隔开相当大的距离,建现代化的新城,古城里的古建筑和废墟原样保存不改。

意大利一直有保护文物的传统。第二次世界大战,盟军在欧洲一登陆,墨索里尼就投降了,因为不能打,意大利都是文物。1947年,意大利将文物保护作为一项重要国策写入宪法。当时每年有20亿欧元的财政预算用于文物保护事业。它的文物建筑保护工作直接向议会负责,而不是向政府负责。

学习博览:那里的老百姓对文物保护是什么态度呢?

陈志华:意大利居民的文化水平普遍很高,我在意大利,很多老建筑的房主都乐意带我去他们家里参观。意大利老建筑的卧室,有些不开窗户,黑咕隆咚,有的家具显得很旧,但是他们都很自豪,引以为荣。很多罗马的居民反倒不愿意到现代化的新城去住,更愿意住在很旧的老城里。

我多次到罗马大学一个教授家里去,他家阳台的栏杆坏了几根,就放在阳台上。我去了好几次都看见壞掉的栏杆还放在那,就问他:你怎么不修一下呢?他回答我说:已经登记了。我说,就几根栏杆还用得着登记呀。他说,罗马城里所有的房子都是文物,我们就没有资格动。我在那里待了八九个月,走的时候,栏杆还在那儿放着。那里的百姓就是这么尊重文物:原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个人没权力去动。

学习博览:如果文物万一有毁坏,怎么办呢?

陈志华:肯定是要维修的,但是会非常专业和严谨。在意大利北部有个兵营,是当年拿破仑占用过的,当然是文物了。兵营的二层,因为希特勒又曾经占用来养过马,有一片地板由于年久失修,烂掉了。怎么办?各国专家前后开了六次会,最后决定修补一下。

他们把地板上那块地方补上去的木板条,横过来放,而且高度差那么一点点,然后他们在旁边墙上挂个牌子,写上这段历史。他们搞这个区别就是要留着这个历史,人家不像我们修得天衣无缝,那样历史就没了。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它对文物建筑保护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特别佩服意大利人的那种认真劲儿。

学习博览:您觉得我们真正要向人家学的是哪些更深的东西?

陈志华:去年,瑞士一个村庄地下发现价值12亿美元的金矿,是开矿还是保留村子的原貌,进行了数月的辩论,公投的结果是老百姓要老村,不要开采金矿。

这在中国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文化水平这种东西就是硬碰硬,这方面我们跟人家没法比。文物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不保护,一破坏就没了,它不可再生,不可补救。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提高我们民族整体的文化水平,认识我们民族文化遗产的价值,不要总是急功近利。文化再也不能随意被我们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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