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英看了一眼墙上的钟,10点10分了,一秒不差,两根针像张开的翅膀向上扬着。课间休息了。
她放下报纸,慢慢站起来,走进卫生间方便了一下,一层层整理好衣服,系好裤子,然后洗手。她从来不用洗手液,只用药皂。洗干净后走进客厅,用茶壶里的凉开水和热水瓶里的水,兑出一杯大概40度左右的温水,喝掉。再然后走到门边,贴着门缝儿,倾听。今天气温有些低,防盗门微凉,不过耳朵原本很凉,还算和谐。
外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没有上楼的声音也没有下楼的声音。这个时间,本来就是他们单元最安静的时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就是退休的,也聚到小区会所聊天打麻将去了。但是她很耐心,一动不动,继续贴着门缝儿。按规律,这个时间,四楼那家的保姆小菊应该买菜回来了。她买菜总是比别人晚,差不多9点半才出门。人家都是买了菜回来搞卫生,她是反的。张淑英就这个问题质询过小菊,却招来一个白眼儿。这孩子真不懂事,起码的礼貌都没有,要是搁她班上,她早就罚她抄课文搞卫生了。
张淑英自己8点前就把菜买回来了,不然8点半怎么能按时上课?第一节课不准时了,后面的课都会乱。她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先去厨房把豆浆机的水放好电源插上,然后理床铺,收拾屋子,刷牙洗脸,吃降压药。到7点,豆浆打好了,滚热的,很香。她就开始吃早饭,一碗豆浆一个馒头,就着花生酱。在女儿给她买的一大堆东西里,这个豆浆机是最受她宠爱的,其他什么足浴盆按摩器,她都不太用。每天晚上睡觉前,她就一把黄豆一把花生(或一把黄豆一把小米,一把黄豆一把玉米(米查)子)泡好,第二天早上加水插电源就行了,打出来的豆浆又香又浓又营养。再配一个他们小区门口的山东馒头,很是惬意。7点半她出门买菜,把中午和晚上的菜都买好。8点回到家。烧一壶开水,灌一个暖瓶,剩下的就凉在壶里,以保证她随时可以喝到30度到40度的温开水。做好这一切,差不多就8点半了,上课。第一节课。
张淑英在门缝儿趴了两分钟后,果然从下面传来了响亮的脚步声,一听就是穿了靴子的,笃、笃、笃,一步一个台阶,越来越响,直到靠近张淑英脸颊。百分之百是四楼的小菊。张淑英从猫眼儿一确认,没错。她立即将门拉开,朝着左右手都满是袋子的小保姆说:
我说小菊呀,你能不能穿个轻便点儿的鞋呀?你这鞋走路也太响了,会影响大家休息的。小菊乜她一眼,不惊不诧地说,这大白天的,我影响谁休息了?然后继续笃笃笃地往楼上走,连个笑脸都没给她。
张淑英并不生气,朝着小菊的背影说,你这孩子,就是喜欢赶时髦。其实那靴子穿着累人,也不好看。报纸上说,女人穿鞋以舒适为宜,太高或太低都对骨骼发育不好,尤其是你这个年龄。
小菊头也不回,拾级而上。她每次路过张淑英门口,张淑英都要和她说两句,很难躲过。她说的内容总是让小菊不快。比如昨天她就说她,买菜为什么不用篮子?你看看你每天都消耗四五个塑料袋,太不环保了。小菊要么顶嘴,要么干脆不理她。
张淑英看小菊上楼了,关上门,继续把耳朵贴在门缝儿上。竟然从楼下传来了汽车声,谁家来人了?这个时间不是做客的时间啊。接着传来单元门的开合声,然后是脚步。这回很杂乱,很沉重,至少是三个人一起上来的。张淑英努力分辨,听出来了:一定是三楼的方老。方老比她还年长10岁,已经85了。前些日子住院,今天大概是出院回家了。她从猫眼儿确认,一眼看到了那个走在最前面的拿着大包小包的方老的老伴儿,其实是扶正了的保姆。
张淑英很是高兴,这么大的事竟然让她给碰上了。她从门后拿起扫把簸箕想假装扫地,想想又放下,直接拉开了门,保姆后面,果然跟着方老和女儿女婿,女儿扶着方老,女婿在后面提着包。
张淑英说,方老出院啦?哦,慢点儿,可得慢点儿。咱们年纪大的人可不能摔着了。慢点儿。
方老已经慢得不能再慢了,想快也快不了,所以张淑英纯属废话,发个声而已。方老努力朝她笑笑,算是回应。前些年,居然有人把她介绍给方老,被她断然拒绝了,虽然她很希望有个伴儿,可是这么大年龄的伴儿,拿来能干吗?是一起散步,还是一起买菜做饭?可是没想到,方老后来居然找了个比她小20的女人,其实就是把他们家保姆扶正了。方老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直到前两天拉肚子住院。
张淑英目送他们一家四口上楼,关上门。一看表,课间休息结束了,该上课了。她转身回客厅,喝了两口水,刚坐下,又听到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跟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响起。什么人?什么事?今天这课间休息怎么这么热闹?她顾不上趴猫眼儿了,当即拉开门,见一个人风一样从她门前一闪而过,看了她一眼,冲下楼去。那楼梯不是一级一级下的,是三级两级蹦的。
很陌生的一张脸。会不会是送方老回家的司机?
张淑英把疑惑存在心里,按时打开电视,上第三节课。
张淑英是中学老师,20年前。她现在75岁,离开学校和讲台已经20年40个学期了。但她还是在按当老师的习惯过日子,每天的时间是以课时划分的。
当然,这样的生活状态,是从两年前老伴儿去世后开始的。老伴儿在世时,张淑英的时间简直不够用。老伴儿脑血栓导致偏瘫,卧床好几年。虽然请了个看护,但她依然忙忙碌碌。看护24小时守着老伴儿,她就得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做三个人的饭跟做一个人的饭完全两回事,另外还要给老伴儿熬中药,做补品。就算有点儿空闲,也得给老伴儿读读报纸。两年前老伴儿走了,她辞掉了护工,一个人过着极为简单的生活。她原以为她会变得很轻松,却没想到极度不习惯,生活没了支撑,心里空落落的,她常常从早上发呆到中午,人看着憔悴了,儿女们有些担心。
张淑英一儿一女,女儿去美国留学,就留在美国结婚成家了。儿子倒是在本市,但她不愿意跟儿媳妇住一起,也不是媳妇多不好,她就是见不得儿子一天到晚做家务。女儿虽然很孝顺,每次回家都给她买一堆东西,还给她美元,但丝毫解决不了她的寂寞。
后来,还是儿媳妇提出个建议,让她去老年大学。说自己的老爸去了老年大学后心情好多了。张淑英就去报名。哪想到现如今的老年大学跟幼儿园一样俏,很难进了。附近两个都满员了,尤其是书画班诗词班这样的,更是紧俏。而跳舞班合唱班之类的她又不想去。张淑英本来也是懒心无肠的,去报名完全是为了应付媳妇,但偏偏遇到了小区里一个她根本看不上的女人,那女人退休前是一个厂子工会的,现在竟然成了书画班的骨干,那两笔臭字还参加了社区书画展。见张淑英来报名,还打官腔说,抱歉,没有名额了,你下学期再来看看吧。
张淑英一气之下,决定自己在家上老年大学,不就是练字吗,不就是看书吗,不就是听讲座吗,不就是写打油诗吗?有什么不得了的。我自己给自己当老师,我自己给自己当学生。
张淑英一回到家就先排了课表。排课表这样的事对她来说真是小菜一碟。排好以后写在小黑板上,搁在客厅里。有人来一进门就能看到。你别说,生活还真的充实了,每个小时都被安排上了。
早上的买菜和打扫卫生,被写成早自习。早自习也是很有必要的。8点半正式上课。8点30到9点10分,是第一节课,第一节课是练书法,临帖数张。目标是,今年国庆节参加社区书画展。然后课间休息20分钟,主要用来做游戏。9点30到10点10分是第二节课,内容是看报纸杂志和书。她订了两份报纸,市晚报和老年报,两份杂志,《家庭医生》和《中学语文教育》;书就多了,有诗词方面的,书法方面的,还有历史方面的。又课间休息20分钟,还是做游戏。10点半到11点10分,上第三节课,内容是看电视。本地教育台在那个时间正好讲古典诗词,她很喜欢听;有时她也会看看法制频道,增长些社会经验。再课间休息20分钟,还是做游戏。11点半,做饭。12点,开饭,然后午休。
这里需要加个注释,所谓课间休息做游戏,就是趴门缝儿判断往来的脚步声。她玩儿了一年多,现在准确率已经达到百分之八十了。遇到可以说两句话的,她一定会找个由头打开门,跟那个脚步声聊几句。遇到耐心的主儿,她可以聊到上课为止。所以这个游戏对她来说是必须的,就跟孩子们上一节课后必须休息一样,否则下节课没法上。
这是上午。午饭和午休就不细说了。下午两点起床,吃降压药,烧开水(张淑英是坚决不用净水器烧水的,而是用水壶烧水灌进暖瓶里),上午一瓶,下午一瓶,晚上一瓶,绝对新鲜。这就好比张淑英坚决不用手机一样。她认为生活中总得坚持一些原则,不然多没劲儿。
下午两点半上课。
第一节是正课,写作。这个课有两大内容。第一大内容当然是写诗,她自修的可是老年大学诗词班。她要求自己每周写一首诗,长短不限,选出满意的,就寄给老年报(目前尚无发表);第二大内容是写信,不是写给女儿,也不是写给朋友或者学生,而是写给报社的编辑或杂志社的主编或者电视台领导,对他们存在的问题(即被她发现的)进行批评建议。比如,报纸或杂志上的错别字,或者电视台播音员念错的字,或者某个节目格调不高,某个访谈嘉宾观点是错误的。
所以这节课是重点课(常常被拖堂),必须放在下午午休起来,那个时候她脑子最清楚。到3点半,信写完了,她便出门去寄信,同时在小区里走走看看(视察社情),用时40分钟。这可不是闲逛,是被她作为“社会实践课”写在课表里的。
一般来说,张淑英都能发现一些问题,比如某家遛狗时没拴链子,吓到老人了(含她自己);更或者,狗狗拉了 主人不捡,让路人(含她自己)一脚踩上。一般来说,她会立即对狗主人提出批评。如果狗主人接受了,她便作罢;如果不接受,她马上去物业委员会告状(反映情况)。小区管委会为此多次张贴告示,希望狗主人遛狗时做到两点,一是拴链子,二是捡狗屎。甚至还在告示中威胁说,再发现狗屎就要公布视频了。但仍有很多“素质差没修养”(张淑英评语)的住户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张淑英对此特别气愤,一旦遇上,肯定是严厉批评。先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后上纲上线,猛烈抨击。因为这个,一些狗主人背后骂她多管闲事,但大多数不养狗的住户对她的行为还是赞赏的,不敢当面表扬,也会在私底下给她伸个大拇指。
除了狗狗,她也会查找出其他问题。比如垃圾没分类,新种的树不成行,草坪该浇水了,墙上有垃圾广告,某家午休时敲得叮当响……总之,她每天都会到小区管委会反映情况。小区管委会的人对她又爱又恨,要么老远就打招呼,张老师,最近没去教育局开会吗?岔开话题。要么就躲进厕所里。不是他们听不得批评,而是很怕她翻来覆去的批评,她一般都要说四到五遍,完全是当年讲课的模式:第一遍泛读,第二遍复读,第三遍讲重点,第四遍归纳中心思想,第五遍提出思考题要对方回答……没考试就算不错了。
张淑英丝毫不在意大家对她的态度。学生不喜欢被教育,难道我们就放弃教育吗?不可能的。再说人都是有爱好的,有的人喜欢养花种草,有的人喜欢钓鱼,有的人喜欢拍照,有的人喜欢打麻将,张淑英喜欢好为人师,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偶尔也会有些不同。比如星期五的第二节课间休息时间,她会给远在美国的女儿打个电话,他们那里正好是晚上。又比如星期一的下午她不写信,而是去她曾经教书的学校门口转转,有时走进去看看橱窗什么的。还比如周末,她会参加社区活动,座谈会什么的。有时候也去儿子家做客,看看她的乖孙。
这天下午张淑英寄了信,照常在小区视察社情。她很想遇见几个人,聊聊她今天写信的内容。今天的内容非常有意思,上午看电视时,她竟然发现堂堂的教育频道的老师,出了三次错。一次用美轮美奂来形容夜景,美轮美奂这个词,是用来形容高大华丽的建筑的。轮,在这里是高大的意思;奂,是众多的意思。她当老师时,曾反复给同学们讲过,怎么可以用来形容夜景?还有,她竟然把秩序念成“次”序,把自怨自艾(义),念成自怨自艾(爱)。这个实在太不应该了,你是老师啊。一节课发生三次错误,这个老师该下岗了。
这封信让张淑英很有成就感,真想遇到一两个文化高点儿的邻居说道说道。但她敏感地发现,今天小区的气氛与往日不同,一些小区住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议论纷纷。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淑英选了一个她熟悉的人堆儿凑了上去。有回他们小区一个男人和小三儿在床上被老婆抓了个现行,那老婆拿把菜刀从屋里撵将出来,大中午的,上演了鸡飞狗跳的一幕,让小区群情激奋,三三两两扎堆儿,持续了很多天。
张淑英走过去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6号楼三单元,就是6号楼。
她就住在6号楼三单元啊。他们单元出什么事了?她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她顾不上矜持,扳过那个人的肩膀就问:怎么了,我们6号楼三单元怎么了?
说话的那个女人一看是张淑英,更加来劲儿地说,你不知道啊,你们楼上有一家被偷了!刚才警察来了!
啊?是哪家?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偷了啥?张淑英发出一连串的追问。
女人说,我不认识那家人。好像就是你们七楼顶层的那家。他们说小偷儿是顺着水管子从上面下来的,从厨房窗户翻进去的。据说光是现金就偷了好几万。
一个牵着狗的女人插话说,我听说不是现金,是名烟名酒,价值好几万。
张淑英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偷的?
牵狗的女人说,昨天夜里吧。
领讲的女人说,哪里啊,是今天早上,那家人中午下班发现的,马上就报案了。
牵狗的女人说,不会吧,我听说是昨天夜里。那小偷还在客厅摆了把菜刀,预备着万一主人醒了就动刀。
哇,好吓人。人们一片惊呼。
根本不是。另一个人插嘴说,那家主人根本就不住这儿,他们今天是回来拿东西的时候才发现被偷的。
张淑英有些晕,大概血压升上来了。这样的事,惊天动地的大事,竟然就发生在她的头顶上,她竟然丝毫不知。她忽然想起了上午那个急促的脚步声,想起了那个风一样从她眼前掠过的人影,那张陌生的脸。天,会不会是他?
这时张淑英一眼瞥见脚底下的狗狗拉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牵狗的女人说,哎呀张老师,警察没找你了解情况吗?听说警察在你们单元一家一家走访呢。
张淑英转身就走,她想,可不能耽误了。
张淑英倒了两杯白开水,端到两个警察面前,热情地说,这是我今天新烧的水。从健康角度说,喝白开水是最好的,比什么饮料都好,比茶和咖啡都好。这水我是滚了5分钟才关火的,报纸上说,滚5分钟后水的营养达到极致,可称为太极水,非常有利健康。
两个警察客气地说了谢谢,将杯子放在一边。
张淑英马上说,我的杯子很干净,消过毒的,比纸杯好多了。报上说,很多纸杯在制作过程中使用了对人体有害的化学物品,远不如用瓷杯好。
两个警察只好端起来喝了一口。
本来警察是想站在门口问问情况的,但张淑英坚持要他们进来坐下谈,说她要讲的情况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他们只好进来了。
张淑英正襟危坐,很认真地说,警察同志,你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们的。帮助警察破案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对吧?
两个警察点头,其中一个年长的说,当然了张大妈,我们非常需要群众的支持。
张淑英说,不要叫我张大妈,叫我张老师。我当了35年的老师,从20岁当到55岁。我的学生都有当厅长的了,还有当教授的。
年长的警察说,好的张老师。请您说一下您知道的情况。
张淑英说,是这样的,今天上午10点10分到10点20分,我们家门口前后响过三次脚步声。第一次是四楼的小菊,做家政的;第二次是五楼的方老和女儿女婿,出院回来,我对他们都非常熟悉了……
年轻的那个警察有些性急,想打断她,张老师你……
张淑英说,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讲。到10点29或者10点30分的时候,我又听到一阵非常陌生非常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跑下去,我很警惕,就打开门看,只见一个小伙子飞快地从我门前跑过,冲下楼去了。这个人,我认为很可疑。
年轻的那个警察问,他大概什么样子?
张淑英说,太快了,我没看清,反正就是20多岁一个男的。重点是他跑的速度非常快。
年长的问,身高呢?胖瘦呢?
张淑英说,个子不太高,肯定比我儿子矮些,也比我儿子瘦。重点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很陌生,很可疑。
年轻的问,你儿子多高?
张淑英说,我儿子?你站起来我看一下……嗯,比你高一点。
年轻的又问,张老师,您怎么会把时间记那么清楚呢?
张淑英说,因为那个时间正好是我课间休息时间,我10点10分休息的,休息到10点半,正准备上第三节课呢,所以我知道不是10点30分就是10点29分。肯定没错。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课。但也没追问。年长的警察抬了抬下颌,年轻的那位就摸了张名片给张淑英,说,张老师,你如果想起了什么,再给我们打电话。
张淑英很庄重地接过名片,戴上眼镜细细看了一下,很高兴地说,噢,原来你也姓张啊。好的,张警官,等我想起了什么,就给你打电话。
警察走后,张淑英草草地打发了晚饭,没去院里散步,而是爬上了七楼,想看看“案发现场”。果然是左边这家,门锁着,门口贴了黄颜色的封条。张淑英喘匀了气,下楼,她怕遇见右边这家。
一路下来她才发现,三四五六层好几家都像是没人住的样子,冷冷清清的,门口连个垃圾袋都没有。他们这个楼,或者说他们这个小区,是由厂宿舍改建的,原先就叫360家属院。现在叫万和苑小区纯属赶时髦。其实里面住的仍是厂里的退休老头儿和退休大妈(那些有实力的中青年家庭都搬到新建的漂亮小区去了)。七楼被盗的这家,原来也是他们厂的老职工,前几年去世后房子留给他们的儿子,儿子在外面买了房子就把这套卖了。但张淑英几乎没见过这家的主人,也没见他们装修过。不知他们买下这房子干什么。
张淑英走到四楼,偏偏遇见小菊出门倒垃圾。小菊大惊小怪地说,张奶奶你找谁啊?张淑英没好气地说,不找谁。(说了多少次了,叫张老师,非要叫什么张奶奶!)小菊鬼精灵地说,我知道,你肯定去七楼了。警察早就走喽。张淑英说,我又不找警察,警察下午专门上我家问过情况了。小菊说,警察也问了我情况的。张淑英说,怎么,你也有线索?小菊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线索。前些天晚上,我好几次看到有人往七楼上送东西,一箱一箱的。张淑英说,你怎么知道是上七楼?小菊说,反正不是五楼六楼的。张淑英说,那也不能算线索。人家往家拿东西,又不是往外拿东西。我跟你说,我可是看到了那个贼的,跑得飞快。
小菊很惊讶,有些崇拜地盯着张淑英,真的?什么时候?
张淑英说,这个嘛,破案之前我不能说。
一老一少难得聊了几句,之后张淑英去散步,小菊去倒垃圾。还是分道扬镳了。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张淑英就拿起电话,戴上眼镜,照着名片上的号码打了过去。
张警官吗?我是张老师,对对,就是昨天你来我家问过情况的那个张老师。对对。是这样的,我又想起一些情况了,需要和你谈谈……电话里说不方便,我认为还是应该面谈。好,我在家等你。
第一节课第二节课,张淑英都是混过去的。她现在充分理解那些上课不专心的学生了,一定是心里装了太多的事,静不下来。一直等到11点半张淑英准备做午饭了,张警官也没来。
张淑英只好去准备午饭。她的午饭很简单,就是把头天的剩饭剩菜倒在一起煮煮就行了,即所谓的烩饭。但张淑英忽然想,万一她刚端起碗张警官就来了怎么办?她决定改吃速冻饺子。这样的话,张警官正好进来,也可以给他煮一碗。
果然不出所料,张警官11点50才敲门,说是刚从他们小区社委会过来。张淑英立即邀请张警官吃饺子。张警官说他还要赶回警队去汇报情况,张淑英说再忙不也得吃午饭吗?你在我这里一边吃饭一边了解情况,一举两得嘛。张警官说不过张老师,只好答应。张淑英说,我给你下30个?张淑英使用的是疑问句,张警官却当成了陈述句,很随意地点点头,他在看墙上的照片。
一袋饺子总共36个,张淑英自己吃10个,张警官如果吃30个就不够了。她有些后悔,不该问的,直接端26个给他就是了。没想到这么瘦个孩子,胃口这么大。这下好,只有自己少吃了。
很快,饺子上桌。二张一边吃饺子一边谈情况,很像电影里的情节——要是张淑英穿上英姿飒爽的警服就更好了。
张警官说,这个案子的情况很复杂,越深入了解越复杂。
张淑英说,能有多复杂,不就是小偷偷东西吗?
张警官没往下说,反过来问,张老师你早上说新想起的重要细节是什么?
张淑英说,哦,我想起那个人穿的衣服了,是一件土黄色的夹克,而且,他还背了一个背囊。
张警官放下筷子,拿出本子记:背囊是什么样子?戴帽子没有?头发有多长?裤子呢?鞋呢?越详细越好。
张淑英一概摇头:不记得了。他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哪里来得及看仔细。重点是,他跑得飞快,好像有人追他一样。而且,他的神色很慌张,一看就是干了坏事的。
张警官说,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定你看到的就是嫌疑人。但我们不会放过任何线索的。
张淑英感觉很好,张警官说的话和电视里那些警察很像。只恨自己不能提供出更多的情况给他。张警官囫囵吞枣地咽下几个饺子,远远不到30个,就要告辞了。张淑英说,你这孩子,怎么吃那么少啊?再吃两个。张警官说,够了够了。张淑英说,看看你这身板,怎么和歹徒作斗争?太单薄了。张警官一边摆手一边说,张老师你也太简朴了,午饭就吃冻饺子。张淑英说,冻饺子很好的,报纸上说,大型食品公司做冻饺子都是选最好的猪肉,而且一包好就速冻,一点儿细菌都没有,比自家的还干净。张警官说,是吗?我第一次知道。说完又吃了一个。
临出门时张警官问,张老师你就一个人生活吗?
张淑英连忙说,我喜欢一个人,我儿子一直让我去他家住呢,我不乐意。一个人多自在。
张警官说,我的意思是,你还是要注意安全,有陌生人时不要轻易开门。
张淑英连连点头,说,我知道的,我有警惕性的。
接下来的两天,张淑英又给张警官打过三次电话。一次是说,她想起那个人背囊的颜色了,是黑色的;一次是说,她想起那个背囊鼓鼓囊囊的,肯定装了不少东西;还有一次是说,那个人戴了帽子的,也是土黄色。
张警官虽然每次都说了谢谢,但语气已有些不耐烦了。最后一次她话还没讲完,他就搁电话了。
张淑英觉得自己这么认真地协助警察破案,应该受到热情赞扬才是,怎么能不耐烦呢?她感到很委屈,无人可说,只好给儿子打电话。前些日子她一直在生儿子的气,儿子从不主动给她打电话,她一打过去儿子就说,啊,我正要给你打呢。张淑英赌气不打了,看儿子什么时候打。但今天情况特殊,她憋不住了。
没想到电话打过去,刚说一半就被儿子好一顿数落。儿子说,你怎么能听见陌生脚步就开门?多危险!以后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看清楚情况才开门。就你这样还协助破案?不要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儿子跟她说话历来是很不客气的,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她不管他怎么数落,她照旧把和警察的几次对话重复给他听。讲着讲着,张淑英忽然又想起一个细节来:她记起那个人穿的鞋了!是平底的帆布鞋!最重要的是,鞋口一圈儿是红色的,鞋带也是红色的,很刺眼,当时她还觉得有点儿怪。瞧自己这记性,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多重要的细节啊!太重要的了,穿红鞋的男孩子一定不多。
她连忙结束跟儿子的电话,再打给张警官。但张警官的电话却打不通,总是占线,总是占线。她急死了,决定直接去找他。
张淑英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他们街道派出所。她还从来没进过派出所,有些不知如何迈步。这时一个女警官看到了她,问,大妈您找谁?张淑英顾不上纠正她叫张老师了,急促地说,我找张警官,我有重要情况跟他说。女警官马上笑眯眯地说,您就是张老师吧?
张淑英很惊讶。正在这时张警官进来了,看到她也很惊讶。张淑英说,张警官,我又想起一个重要细节,非常重要……
张警官打断她的话说,张老师,这个案子我们已经破了。
张淑英大吃一惊:啊,你们抓到那个贼了?
张警官说,我们抓到嫌犯了,但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张淑英大声说,怎么可能不是他呢?我明明看见他慌慌张张逃跑的,还背着一口袋东西。
旁边几个警察都笑了。
张警官也笑,然后和蔼地说,你说的那个人我们已经查清楚了,他是个送快递的。
张淑英一下泄了气。搞了半天是送快递的。真是邻人偷斧了。
张警官用纸杯给张淑英倒了杯水,解释说,他们没有其他杯子,也只有净水器烧的水,请她将就了。也许他看张淑英走得气喘吁吁,有些不忍,便让张淑英坐下,给她讲了案情。
原来买下七楼房子的,是个很有权的官儿,总有人给他送烟送酒送各种好东西,光是金丝楠木乌木就有好几坨。家里根本放不下,于是就买了他们七楼的房子当仓库。天长日久,他司机起了贪心,便配了把钥匙,让他的同伙来偷。所以不是翻窗户进去的也不是撬锁进去的(他的窗户全部安了栅栏,防盗门也是很先进的),而是大摇大摆开门进去的,每天晚上都偷偷运走一些。直到案发那天,女主人亲自上门点验物品,才发现少了很多东西,尤其少了一条重要的烟(送烟的那位事后才告诉她烟盒里装的是人民币)。女主人一看那条烟不在了,还少了那么多茅台五粮液,当即就炸了,马上报案,据说事后被她官人好一顿臭骂。但是骂晚了,官人已被双规。
张淑英听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默默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有点儿像逃课的学生。后来肚子饿了,就进了一家小馆子,破天荒地点了菜吃了饭。
差不多中午一点了,张淑英才回家。走到六号楼三单元门口,见一个人蹲在那儿抽烟。张淑英发誓不再管闲事,不想那人却站起来朝她喊开了:
妈,你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原来是儿子。
张淑英说,没上哪儿,在外面走了走。
儿子说,在外面走了走?你倒是说得轻巧哈,你知道几点了吗?你知道你出去多长时间了吗?
张淑英有些理亏,弱弱地说,我能有什么事么?不就是出去了一下么?我一天到晚一个人在家,闷得慌。
三个多小时啊我的娘亲,你出去了三个多小时!
儿子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边上楼梯一边继续数落说,你知不知道你女儿都要急疯了?国际长途一个接一个打,我要不拦着,她就去买机票了。叫你用手机你偏不用,害得我开了一半的会跑出来,还砸了半天门……你女儿说那个时间你无论如何都该在家的,那是你的正课时间,那么长时间不在肯定出事了……我算是服你们娘儿俩了,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张淑英见儿子女儿这么急,本来是有些感动的。但儿子没完没了的数落嘲讽让她生气了。她大声说,我旷课了!不行吗?我今天旷一天的课!明天我还旷!那些人坏事做尽,就不兴我旷个课?你不满意你就处分,有本事你把我双规!
儿子傻了。他听出母亲最后几句话里有一丝哽咽。
作者简介:
裘山山,女,1958年5月出生,祖籍浙江省。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军区一级创作员。1976年入伍,1978年发表小说、散文。曾任部队文化教员,文学刊物主编等,作品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鲁迅文学奖。并有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日文和韩文。现为成都军区《西南军事文学》主编。著有散文集《女人心情》《五月的树》,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及长篇小说《当代第一比丘尼——隆莲法师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