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思考对朝政策

蔡婷贻

朝鲜以又一场核试验庆祝已故领导人金正日的71岁冥诞。根据美国的测试，发生于2月12日的这次核试验在朝鲜东北部引发5.0级-5.1级地震；随后其中央通讯社发表新闻公报称，朝鲜国防科学部门当天在北部地下核试验场成功进行了第三次地下核试验。

中国、美国、日本、韩国和欧洲立即分别发表声明谴责朝鲜，联合国安理会也强烈谴责，称朝方此举严重违反了安理会相关决议，并开始讨论制裁方案。但在朝鲜，核试验的进行则是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巩固民心和政权的良机：据《劳动新闻》2月19日报道，平安北道、慈江道、咸镜南道2月18日分别举行军民联欢大会，庆祝第三次地下核试验成功；第二天又再次撰文颂扬“地下核试验的成功是由白头山天降统帅、敬爱的金正恩元帅钢铁般的信念和意志、无比的胆量和气魄所带来的特大事变”。

面对谴责，朝鲜一如既往地态度强硬。其驻日内瓦使团第一秘书董映龙19日出席联合国裁军谈判会议时表示，如果美国采取敌视措施，朝鲜将毫无选择地进行自保。

这次核试验反映了朝鲜拥有核武器的决心和快速增强的技术实力，长期观察朝鲜核计划的学者普遍这样认为，而获得美国的妥协与让步，是朝鲜追求核武器以及伴随的外交行动的重要目的。

北京大学朝鲜文化研究所名誉教授崔应九对《财经》记者强调，美国接下来的挑战是如何防止朝鲜将核材料贩卖给第三国。

布鲁金斯学会东北亚中心主任卜睿哲也对《财经》记者表示，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前景已十分黯淡，国际社会此前只是为朝鲜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担忧，但现在到了思考如何抑制其野心的时候。

不会停歇的试验

目前，各方对此次核试验当量的测量结果存在差异，韩国国防部根据地震数据判断，这次核试验的当量为6000吨-7000吨，而韩国海外协力委员会委员长朴承帝则对《财经》记者指出，这次试验的威力大约为7000吨-10000吨。不过，分析普遍认同此次试验威力明显强于之前两次：2006年朝鲜进行的第一次核试验当量为1000吨，2009年的那次估计为2000吨-6000吨。由于自核试验至今，没有国家或监测单位能捕捉到此次试验的辐射物质，所以还无法断定是铀弹或钚弹，前者意味着更高的技术水平。

韩国《中央日报》引用国防部官员报道，各国之所以无法取得辐射物质，可能是朝鲜在第一次核试验后就改变位于咸镜北道试验场的地道设计，以避免他国获得太多能够进行分析的材料。

位于华盛顿的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中心（CSIS）高级顾问与韩国研究主任车维德（Victor Cha）指出，如果这次试验的材料为铀弹，那意味着朝鲜现在具备制造两种核弹的能力。与钚弹需要大型制造厂因而易被发现相比，浓缩铀更容易隐藏；如果朝鲜果真使用了更小的设备，那不仅表示朝鲜又跨过一道技术门槛，且意味着核弹头配上远程洲际导弹能直接威胁美国本土。

具体而言，朝鲜如果能把核弹头质量控制在100公斤左右，意味着利用基于“银河3号”火箭的技术，就取得了对美国实施洲际核打击的能力。

从朝鲜的处境和其认为受到的威胁程度分析，大部分观察者倾向认为朝鲜不达成攻打美国本土的能力，不会停止其核努力。美国达特茅斯学院教授林德（Jennifer Lind）说，眼见萨达姆和卡扎菲的下场，朝鲜归结出只有核武器能保证金家政权的持续执政；从另一角度来看，朝鲜发展核武器的一大缘由是美韩同盟，因此要朝鲜放弃核武计划，需要的是终止美韩同盟或同等级的提案。

她认为，美国不断坚持朝鲜不能拥有核武是没有希望的政策，相信美国能提供任何让朝鲜放弃核武的东西（例如援助）也是不切实际的，“朝鲜会拥有核武器，而且会留着它们”。

朝鲜媒体也反映出这样的观点。《劳动新闻》称，没有把美国毒辣的、敌视朝鲜的政策连锅端，就永远不能消除朝鲜半岛军事对抗和核战争的危险。

林德认为，以美国发展核武器的经验来分析朝鲜的心态或能看清事态发展。冷战时期，为应对苏联攻击西欧国家的可能性，美国设想必须消灭苏联的地下兵工厂，因此以发展高度机动性、能搭载多弹头的核设备为目标。为此，美国不断进行试射来确认核弹的威力，并不断研发出更轻便、更精准的设计，在1945年-1992年间，美国进行了1054项核试验，发射了至今未公布数字的导弹。林德在《外交事务》撰文指出，朝鲜现在的想法和当时的美国并无两样，只是朝鲜还需要更多时间和测试。

除了技术能力，朝鲜希望得到的还有国际社会对其核国家地位的承认。1970年3月5日正式生效的《核不扩散条约》规定，只有在“1967年1月1日前制造并爆炸核武器或其他核爆炸装置的国家”才被承认为合法的核武器国家，这包括美国、中国、英国、法国和俄罗斯。从这个法理角度来说，卜瑞哲认为美国承认朝鲜核国家地位的可能性相当低。

俄罗斯科学院远东所朝鲜问题研究中心主任热宾（Alexander Zhebin）对俄罗斯媒体表示，朝鲜希望得到的是如印度和巴基斯坦般的对待——默认其拥有核武器的事实；不过，奥巴马政府的一位国务院前官员对《财经》记者表示，朝鲜之于美国的战略和商业利益远不如印度和巴基斯坦，因此朝鲜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不高。

战略耐心能撑多久

朝鲜毫不妥协且越来越频密的核试验，也让美国多年来的政策面临严厉批评，认为华盛顿过去20年采取的政策，无论是接触或遏制都未能降低朝鲜对区域安全的威胁。美前任朝鲜半岛问题首席谈判代表罗伯特·格鲁奇（Robert Gallucci）近日在首尔就表示，朝鲜所拥有的核项目和技术，以及导弹技术与20年前相比发生巨大变化，美国必须重新思考对朝政策。

奥巴马政府自上任后，针对朝核问题的选择是推动切实且具信用的谈判，采取以战略耐心为主轴的政策，通过包括军事方案在内的所有可能应对方案，软硬兼施与朝鲜针对半岛无核化进程、改善和韩国关系、回到六方会谈谈判桌时间表等三个问题进行谈判；同时试图说服中国对朝鲜采取强硬政策，迫使朝鲜真心诚意地进行谈判并履行承诺。

美国政府官员多次重申，希望在适当的情况下和朝鲜达成无核化的一揽子共识，美国则以关系逐渐正常化和提供大量的援助作为回报。

对此朝鲜没有错过和美国交手的机会，朝鲜通过各种渠道表达希望和美国直接谈判的要求。2011年初，美朝先在德国进行了学者间的交流，接着朝鲜分别邀请了以前总统卡特为首的前官员组织长者基金会（The Elders）及美国政府人权特使罗伯特·金（Robert King）到朝鲜访问，争取国际社会对朝鲜提供粮食人道援助；当年7月美国朝鲜问题特使斯蒂芬·博斯沃思（Stephen Bosworth）和朝鲜外务省第一副外相金桂冠在纽约举行自2009年以来的第一次会谈。这些外交往来的铺垫让美朝双方于2012年2月29日达成《闰日协定》，在协定中朝鲜承诺暂停核试验、远距离导弹试射以及停止宁边的铀浓缩活动，并且同意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的核查人员进入朝鲜；同时奥巴马政府承诺24万吨粮食援助，以及推动美朝文化和人员交流作为回报。

美国一度乐观地认为这意味着良好关系的开端，并希望将《闰日协定》作为下一步展开谈判的敲门砖。然而朝鲜在谈判结束不到一个月的3月16日就宣布将进行卫星试射，并于4月13日为庆祝4月15日的金日成百年冥诞，在朝鲜西部发射“大浦洞二号”导弹，谈判成果瞬间付之阙如。

此后，奥巴马政府似乎没有放弃以外交手段游说朝鲜。2012年11月，韩国《朝鲜日报》援引韩国外交官报道，在朝鲜推翻《闰日协定》后，美国军机分别于4月和8月秘密运送白宫国家安全办公室亚洲事务高级主任罗素（Daniel Russel），及国家安全委员会朝鲜事务主任、中情局前官员赛勒（Sydney Seiler），从关岛至平壤进行谈判。近日《朝日新闻》也报道日本官员披露了这些秘密访问，不过认为进行访问的是赛勒和时任美国国家情报局反扩散中心主任狄长礼（Joseph DeTrani），朝鲜主要参与谈判的是金正恩的姑父、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张成泽。报道还称，2011年11月美国军机还秘密将包括推土机在内的重型机械从关岛军事基地、经横田基地运送至平壤，美国太平洋舰队官员随同至朝鲜进行谈判，希望寻找在朝鲜战争期间死亡的美军遗骸。这些报道未得到美国政府的证实。

布鲁金斯学会的朝鲜问题专家波拉克（Jonathan Pollack）对《财经》记者表示，如果这些报道属实，反映了美国为朝鲜半岛无核化确实尝试了各种可能方法，“但显然没有达到效果”。

奥巴马政府负责亚洲事务的官员也表示，华盛顿并不排斥和朝鲜直接谈判，但朝鲜拒绝在谈判过程中暂停研发核武器、拒绝讨论其核武及导弹项目，亦不涉及如何销毁这些武器，这让美国难以对外交谈判有太多期待。同时朝鲜认为无核化和此前的承诺可以再讨论，并不断要求美国修改联合国安理会决议中的禁运制裁等，都被美国认为是过度要求。

美国使用和平协议、经济和能源援助、承诺区域组织的会员身份等多种手段，均未能降低朝鲜对该区域安全的威胁，让美国学界和官员认为金氏家族只在乎以发展核武为重要手段维系政权，因此朝鲜半岛无核化基本上已是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朝鲜进行第三次核试验后，奥巴马政府的对朝政策将面临调整。前述美国国务院前官员表示，“美国的耐心不包括容忍朝鲜挑衅的行为，美国要让朝鲜了解美国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无核化前景

美国能做什么？上述国务院前官员称，首先美国不会因为这些核试验就和朝鲜进行讨价还价的谈判，此外不会提供任何经济援助，美国将不断和日本、韩国合作让朝鲜感受压力，同时将继续执行禁运，并对不执行联合国禁运制裁的国家施压，最后，美国还将在军事上进行针对朝鲜跨越美国红线的准备。2月21日，美韓宣布两国将于3月1日至4月30日举行鹞鹰陆海空军事演习。

但目前，“制裁”还是国际社会的共识。欧盟在欧盟外长会上同意加大对朝鲜的制裁力度，新制裁措施包括禁止售予朝鲜可能用于建造弹道导弹的组件，可用于建造弹道导弹相关系统的“某些类型的铝”；禁止成员国与朝鲜进行黄金和其他贵金属及钻石的买卖，并将禁止交易朝鲜新发行的公共债券。此外，禁止朝鲜银行在欧盟开设新分行，也不允许欧盟的银行到朝鲜开设新分行。

联合国安理会自2月18日也开始讨论应对方案，主要方案仍以加强禁运制裁为主，具体方案仍待各国协商后达成共识。

国际社会仍然对中国抱有较大的期待，认为能否有效抑制朝鲜，中国的态度非常关键。卜瑞哲指出，奥巴马政府认为如能说服中国合作，切实执行对奢侈品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零部件的禁运，限制对朝鲜的投资合作，或者对申请避难的朝鲜人给予难民身份，不再将其送回朝鲜而是允许他们在韩国落户，“这都是可能踩到朝鲜痛处，让其付出代价又不会影响政权稳定的手段”。

在此轮核试验风波中，中国对朝鲜的态度与以往相比有所不同。首先在联合国安理会关于朝鲜去年12月12日发射光明星三号卫星问题的第2087号决议中，中国投出了赞成票；试验之后，中国外交部长杨洁篪也首次就此召见朝鲜驻华大使。朝鲜一再核试验还引起了中国学界和民间的讨论，呼吁中国考虑调整对朝政策。

无论安理会出台何种制裁方案，改变朝鲜拥核的信念和意志似乎是不可实现的，林德认为，奥巴马政府阻挠朝鲜使其难以继续发展核武器是必需之举，包括切实执行相关零部件的禁运和阻止其取得更先进技术，威慑朝鲜如果将核技术转移到其他国家，美国将做出何种反应；同时美国自身应准备好相应的军事应对方案。多年的经验让朝鲜已经对制裁无所畏惧。

据韩国《中央日报》报道，运送沙石的重型卡车近日频繁出现在咸镜北道的地下试验场，可能是朝鲜为短期内再一次进行核试验做准备的迹象。而朝鲜的核试验也再次激起了东北亚国家的核需求，韩国近日开始出现发展核武或要求美国在韩国重新布署核武器的声音，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前景空前的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