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乃坚
说起来,您可能都有点儿不敢相信。在我带过的旅游团中,曾经有一位日本的中学生在北京跳楼自杀。日本是个高自杀率的国家,每10万人中有20.4个人自杀。同罗马尼亚、匈牙利等国并列世界前列。中学生跳楼自杀,在日本不是大新闻。但是,此事却给我留下了终生挥之不去的记忆。毕竟这名学生死在我们的旅游团里啊!
犯错误也要一块儿犯
1990年代,我参加过不少接待日本修学旅行团的工作。带这样的团,让我有了接触日本中学生的机会。
学生们身穿紫黑色的校服。冬季,女学生也穿着呢料做的小短裙,统一的棉长袜以及黑皮鞋。北京凛冽的寒风,吹得这些小姑娘脸色通红。我问她们冷不冷?她们回答不冷。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日本的中学生对校服具有崇敬感。个性被统一的意识替代。
当然,这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统一的意识,也会出现问题。
记得有一个学生团,在北京最后一天的时候,整个车队被饭店扣住。因为饭店在清理房间时,发现大量的烟灰缸不翼而飞。在老师严厉的训斥下,烟灰缸一个个地被收缴上来。让我吃惊的是,那一车学生中所有的男生都拿烟灰缸了!“别人拿了,我不拿不合适。如果我不拿,会被集体排斥的。”这就是集体犯错误的深层意识,与其坚持真理和是非,不如跟着多数走。于是,犯错误,大家也一块儿犯。关于这一点,日本的有识之士早就提出,抑制个性是日本教育上出现的问题。这让我联想那个中学生跳楼自杀,与某种不合“群儿”直接相关。
可怕的一幕
自杀事件发生在亚运村的某大饭店。一座18层的建筑,餐厅建在顶层。客人吃过饭,可以自由进出露台。站在露台上,俯瞰北京,心旷神怡。
晚饭时间,餐厅里坐满了学生。十几名导游跑前跑后,忙得不可开交。安顿好学生,我们才能聚在一起吃工作餐。饭吃一半,忽听有人大喊:“跳楼了!”顿时,餐厅内骚乱起来。日方领队撒腿就往楼下跑。我们和日本的老师马上安抚学生,命令学生坐回各自座位,原地待命。
很快,几个导游回来了。“已经死了,腿着的地,骨头都戳出来了,太惨了!”组长小赵形容得很是人。
鲁迅曾经说过,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小小的年纪,哪来的这么大“勇气”?这大概是与日本的文化有关。我在日本生活的时候,曾经就“剖腹自杀”问过一位日本学者,他说这是武士文化的遗风。日本武士将自杀看作盛开的樱花。日本文化曾被称作是“の文化(耻辱文化)”。耻辱文化的核心是重面子,轻生死。这种封建社会遗留下的传统,难道还在继续影响着日本年轻一代吗?
“是谁?”我迫不及待地问道。“就是你老张车里的一名男学生。”听罢,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警车鸣笛而来,足足涌进了十几名警察。公安局要求将肇事时在场的男生全部留下,接受讯问。领导让我将学生带回饭店后,在大厅待命,等待接受讯问的学生回来。
不一会儿,旅行社的领导也来了,经过中日双方的协商,做出如下决定:1.立刻通知日本领事馆和死者家属,作好死者家属来华的一切准备;2.取消饭后观看杂技的活动,将所有的学生带回饭店,不准学生离开饭店;3.所有导游进入戒备状态,不准回家,住进饭店。
日本校园里的秘密
等待期间,我的心里惴惴不安。说句实话,我当时最怕的就是被追究责任。按照常理,学生外出旅行,不管什么原因,发生死亡事故,家长肯定会被追究责任。
我试着问坐在对面的日本老师,发生这样的事情,学校是否有责任?“学校有什么责任?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日本老师的回答,让我感到十分惊讶。直到晚上11点多钟,8名学生才被组长小赵领回饭店。小赵说:“跳楼的学生不合群儿。下午,因为一点儿小事跟大家争执起来,说了一句‘你们等着,我会做给你们看的,晚上就自杀了。”小赵告诉我,明天继续带团。这件事由他和日方领队处理。死者的父母也已经从东京出发了。
之后的两天,车内被阴郁的气氛笼罩。日方班主任动辄就站出来训斥几句,学生已无心旅游了。
我想那位学生的自杀应该不会是一时冲动,同学们之间肯定隐藏着不为人晓的故事。
据我所知,日本的中小学普遍存在着欺负弱者的现象。关于这一点,有位日本作家说:“人类是脆弱的动物,欺软怕硬,乃人之本性。”人与人之间缺乏关爱,在一个群体里,如果你内向不合群,你的价值观与群体不符合,你就会受到群体的排挤和欺负。走充满个性化的道路,在日本的学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猜想他一定是位很个性的人物,他用他的死证明了他的存在。到底是谁扼杀了他?恐怕原因是多方面的。
不是欢送的欢送词
第二天下午,我们接到组长小赵的通知。他说事情处理得很顺利,死者家属要请中国导游吃饭,以表示感谢。啊?还感谢呢?看来不存在追究责任的问题了,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见到小赵,他对我说:“死者家属的情绪一直很稳定。但是,到了清河的法医鉴定中心,母亲见到儿子的尸体,突然一声号叫,惊天动地。”感染得小赵也跟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当时,日方旅行社社长直往后边躲,只有中国导游跟着客人哭。连日本领事馆的人都感慨地说:“你看中国导游,哭得多富有同情心啊!”中国人就是富于同情心,要不然怎么会收养那么多日本的战争遗孤呢?
死者父母在新世纪饭店宴请了我们,吃的日本料理。按中国礼数讲,属于“红白喜事”里的“白”字。据介绍,死者的父亲是某企业的部长,并且任学生家长会的领导;母亲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宴会在拘谨客气的气氛下进行。死者父母一再表示,这件事给你们添麻烦很不好意思。说句实话,那个男孩儿为何自杀,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是个谜。
旅行结束,大巴驶向首都机场。在旅游车上,我必须向客人致欢送词。致欢送词是导游最后一项工作。好的欢送词可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为旅行画上完美的句号。可这一次难倒了我,说什么好呢?
我提议向死者默哀,然后说:“死者父母非常配合工作,没有怪罪任何人。因为时间短促,我对死者没有太深的印象,但是,我相信他肯定是一位很可爱的同学。希望大家记住他的优点和好处,也希望我们反省我们自己。最后,我祝大家一路顺风!”车里安静极了,学生们不住地点头,一些女学生流下眼泪。
下车时,学生们热情地向我挥手告别,日本老师向我深深鞠躬:“谢谢你的欢送词,我们会反省的。”
(编辑·冯岚)
icarusfe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