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库切小说的研究有着多种解读,读者和研究者并不能形成较为统一的认识和理解。在他的第二部作品《内陆深处》中,库切对两性关系重新进行了思考,试图在超越性别意识的限制与独立基础上建构新的认知体系。小说中玛格达的形象则为世人展现出了库切对于女性的定位,具有一定的女权主义色彩。
一、父爱的精神和男仆的肉体
作为一部被批评界较少关注的作品,《内陆深处》历来被视为最令读者困惑的小说。在作者以第一人称为读者讲述的一连串故事中,玛格达成为了一个令所有人感到啼笑皆非的角色。在这样一个老处女的身上,时而上演着填补内心空虚的愚蠢举动,时而暴露出满足欲望的冲动。面对自己的父亲,玛格达谦卑、顺从地展现着作为女儿应尽的一切义务;面对黑人男仆,玛格达永远沉浸在自己与亨德里克假象式的意淫中。
(我的)选择就是死在这石化的园子里,挨着我父亲的骸骨,在一个回响着赞美诗的地方,那些赞美诗我本来可以写但却没有写。
作为女儿的玛格达并没有获得真正的尊重,父亲对待她的态度始终是冷漠和沉寂的。从形式上看,她与一个奴隶并没有区别。而她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侍奉自己的父亲,然后就是在寂寞中一点点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对于一个身体健全的女性而言,玛格达本能地对男女之情充满着幻想。但这一切始终被压抑着,最终使玛格达成为了心灵扭曲的孤僻者。在玛格达的人生中,来自长辈的关爱几乎不存在。幼年丧母的经历促使她在很短时间之内完成了成长的人生主题,但她的内心依旧向往着爱的抚慰。因此,父爱就理所当然地成为玛格达精神的寄托。
在非洲的夜晚,那些痛苦、嫉妒和孤独的生灵都在做什么?一个女人透过窗子瞥视着黑夜意味着什么?
玛格达是一个没有爱的女人,即便是来自父亲的爱她也未曾获得。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当玛格达服侍自己的父亲时并未表示出丝毫的不快,她仍然将父亲放在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对比之下,父亲的形象就显得不太高大了。在这片属于他的土地之上,他俨然成为了一位帝王。对于来到自己农场工作的佣工,父亲也没有放过。因此,当父亲和佣工的女人一同出现在玛格达面前时,她的眼中出现的是一幅诡异的画面——父亲带回的仿佛是一位属于他的新娘。
对于玛格达来说,永远无法获得父爱是她心中最大的痛楚。为了满足自己空虚的身体,玛格达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自己和黑人男仆媾和的场景。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玛格达的生命激情逐渐被消磨殆尽。而压抑在她内心深处的欲望也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畸形的人格特征并影响和左右着她的性格。最终,长久被压抑在玛格达内心深处的人类欲望以弑父的形式找到了宣泄的渠道。“直到手刃父亲,她才感到得以解放。从身为男性的库切来以女性角度一步步展开女主人公玛格达的由女权觉醒到对霸权身份的换位,可以说是一种对女性主义题材的深层探索。”[1]
至此,玛格达作为一个被压抑女性的人物形象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在一瞬间成为了命运的主宰者。她不仅将自己无法获得的父爱进行了彻底的摧毁,似乎也打开了自我通向欲望的阀门。这是一位女性最强音的呐喊,一切都被掌控在玛格达的手中,无论是无法给予玛格达父爱的父亲,还是仅仅停留在意淫阶段的亨德里克,所有的人都只是女性權力的附属品而已。此时,读者才真正意识到为何小说《内陆深处》将父亲塑造成农场主的“残暴君主”,却最终死在了自己女儿的枪下。父亲是男权的象征,在女性即将获得话语权利的时代必然成为最大的障碍,玛格达用一定的手段消灭自己的父亲将是小说必然的结局。当父亲死在自己的枪下之后,玛格达感受到无尽的快乐和自由。此时,亨德里克“强奸”了她,从形式上看似乎玛格达又成为了受害者。当我们回溯这一过程,猛然意识到父爱的精神与男仆的肉体都只是玛格达发泄压抑欲望的手段而已,她才是这部小说真正的主宰者。
二、爱的追索和苍白的语言
在传统的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是与时代特征紧密相关的。在传统的话语体系中,女性仅仅是被视作男性的附属品。不但女性的社会地位受到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歧视”,而且女性的社会价值也被彻底否定。进入到18世纪后,《女权宣言》的发表试图彻底改变存在了数千年的女性状况,却陷入到了新的误区中。一方面,女权主义思想的崛起唤醒女性的自我意识,从而为女性赢得自我的社会地位奠定基础;另一方面,为了强调女性的价值与作用,女权主义刻意改造女性自我特征,对女性的形象进行歪曲和改造,从而谋求两性之间的平等。女权主义思想经过漫长的发展最终过渡到后女权主义时代,女权运动的领导者们已经不再满足于获得平等的社会地位,而是要建立女性掌握话语权利的意识形态,用女性的嗓子发出真正独立的声音,彻底打破男性掌控的主流意识形态。
小说《内陆深处》所讲述的故事正好是后女性主义话语权利表达的体现。当玛格达的生活徘徊在父爱的精神慰藉与意淫男仆的肉体之间时,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话语都是玛格达在默默地倾诉和讲述着,读者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没有听到亨德里克的声音。他们的存在似乎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躯壳而已,无论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或者是曾经讲述的故事,都无法体现出作为男性的父亲和亨德里克的社会地位。因此,当读者困惑于玛格达的讲述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事实,又有哪些仅仅是她头脑中的想象而已时,现实与虚幻在玛格达的讲述中慢慢地发酵着。“在跨越不同层面的叙述语态中,库切用自我复制和自我颠覆的手法不断强化女主人公的内省风格,她一直都在省察人的欲望(占有的欲望),一直都在考虑如何填补生命的缺失,一直都在寻找灵魂的慰藉。”[2]在库切的描述中,女性主义得到了全面的审查。当所有的事情都进入到作者营造的氛围后,读者才意识到玛格达对爱的追索永远停留在无尽的表达之中。她一言不发的行为之后更是苍白的语言,所有的一切都成就了一个诡异的梦幻世界。玛格达似乎是在告诉读者,这仅仅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梦境而已。孰料,从梦境中醒来的玛格达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梦境中超脱出来。
由于爱的追索对于玛格达而言是无法实现的梦,于是她和父亲的关系被颠覆了,她和黑人男仆之间的关系也被摧毁了。对于玛格达而言,她并未将自己与黑人男仆视为绝对的主仆双方。玛格达自幼生活在这片农场上,佣工和仆人的孩子就是她童年的伙伴,这使得玛格达从情感层面并不排斥黑人。身为农场主的玛格达与所有的黑人佣工、仆人并非简单的雇佣与被雇佣、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他们之间既有“抱团劲儿”,又有“距离感”。当玛格达每天向亨德里克投去关注的眼神时,他们之间的生活是“轻松畅快”的;当玛格达的父亲霸占了佣工的妻子时,玛格达挺身而出,用手中的枪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从某种程度而言,玛格达射出的这枚子弹不仅解放了佣工的妻子,也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
劳动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劳动不再只是亨德里克分内之事……我们真诚的汗水流淌在一起,怀着隐秘的激情。
当玛格达和亨德里克之间终于迈过了脆弱的边界时,库切的叙事口吻从“我”迅速变成了“我们”。这不仅预示着玛格达和亨德里克之间特殊的关系,也暗示着语言的苍白。玛格达内心压抑许久的欲望最终成就了这段“孽缘”。
三、压抑的社会和无力的语言
在库切为读者描绘的“乌托邦”世界中,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亦真亦幻的时空之中。玛格达是所有白人女性的代表,父亲是逝去的白人时代的象征,亨德里克则是一个曾被奴役即将获得解放的人物,在小说的所有主人公中最为重要的角色无疑就是玛格达了。在她的身上浓缩着父权的枷锁、社会的压抑、无力的肉体。小说《内陆深处》的所有人物都只是南非社会的映射而已,库切的描述来源于他对南非社会历史的独特认知。单纯从小说故事内容的设置而言,《内陆深处》所讲述的是一个极为简单的故事。在一片孤寂的荒漠之上,玛格达默默地伺候着自己的父亲,却由于父亲的暴行两次弑父。
诚如瑞典皇家文学院在颁奖词中所说:《内陆深处》出现了另一种关注心理描述的风格。一个与父亲一同生活的白人老处女发现了令人忧心的事,她父亲和一个有色人种年轻女子有着不正当关系。她幻想着把他们两人都杀死,而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透露出这个老处女想跟家中的男仆保持苟合之事。那一系列的事情并无明确的结局,读者唯有从她的笔记中去找寻线索,但笔记中真真假假的记录交错混杂,粗俗与优雅的笔致并行其间。爱德华七世时期描写女性内心独白的那种矜夸的文体与非洲大地的自然环境极为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笔记中所记述的内容在亦真亦幻中向读者传递着库切的思想,但玛格达语言似乎总是游离在真与假之间,让读者感到无所适从。“小说中,女主人公玛格达一直徘徊在语言和现实之间,试图刻画现实,又觉得语言才是所有的实现。就库切本人都觉得‘事件发生时,人们被杀死或强奸,但是也许这些不是真的,一切只存在于讲故事的人活跃的想象。”[3]
玛格达试图用自己亲密的语言去接近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自己的父亲、黑人佣工、自然万物,玛格达都在尝试着去接近。但她所有的努力与付出最终都归于失败,所有的人都没有对玛格达的语言表达出积极的反应。“库切看到了语言的含混性,也看到了语言的游戏性,含混和游戏正是由于语言的自我指涉,自我指涉和单方面的爱一样,在此,不能及彼。脱离自我指涉,爱才能‘解蔽,在言语中‘敞开。爱不是一个人的呓语,而是两个人的交融。”[4]
这是一部沉重的小说,玛格达的人生充斥着自己无力去改变的一切。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她曾渴望从父亲的关爱中拯救自己却归于失败;在寂寞的夜晚中,她曾想象过与亨德里克可能发生的一切来救赎自己,但最终走向沉寂。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至死都不曾理解自己的人生为何会是如此!
[参考文献]
[1] 何剑利,马玉蓉.女权主义的重新思考[J].安徽文学,2009(03).
[2] 文敏.孤寂的乌有之乡[J].书城,2007(05).
[3] 薛武.论语言、社会和身体层面上爱的相互性[J].当代外语研究,2013(03).
[作者简介]
校捷素(1972— ),女,河北石家庄人,石家庄信息工程职业学院财政金融系副教授,文学学士,研究方向为高职英语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