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

2013-04-29 04:37:21李振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彩霞绣花婶婶

李振娟

中国女红,都是由母女、婆媳世代传袭,又称为“母亲的艺术”。

荀子《蚕赋》中关于蚕神马头娘的神话,《天工开物》中有关织女的传说,三国时期的吴王赵夫人的手工“三绝”,明代上海的顾绣,清末民初沈寿的刺绣专著《雪宦绣谱》……

是我们的“母亲”们,用手中的针头线脑,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眷恋。

十指春秋

天又黑了。吃过饭,没地方去,就只好回宿舍了。我有些恓惶,漂泊还不是太久的缘故吧?

打开门,锦华房间的灯亮着,把公用客厅也映亮了。心上一暖,朝锦华瞅去,见她正捧着绣绷专心绣着什么,一针上,一针下,一根艳艳的丝线随着纤纤手指灵仙一样舞动着。我痴在门边,不敢动,怕自己的声息打破了这方静好。

我有些惊讶刺绣的魅力。

绣花,在我原本一点也不稀奇。小时候村子里那些婶婶姨姨、姑姑嫂嫂都绣呢,奶奶也绣,妈妈也绣,我都绣过呢。在绸缎绢帛上按自己的愿想绘上花纹图样,用绣绷绷好,然后用绣花针穿了彩线在上面沿图样刺缀运针绣出花纹图案:“鸳鸯戏水”的绣花枕、“蝶恋花”的绣花手绢、“比翼双飞”的绣花鞋……有那巧手,“绣花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一条绣花床单,一方绣花桌布顿时让古朴的屋子葳蕤生辉,不尽风流。若是那绣了鸳鸯的荷包,多半是送给情郎的信物,一针一线皆含情意,是能勾人魂魄的。

“绣”,左边一个绞丝旁,右边一个秀字,从字面上看就是用丝线创造美丽。但谁都知道,这丝线不单是丝线,它是织女的情丝、心丝,每一缕都牵系着浓浓的情和爱。

说着刺绣,就联想到一所“后花园”:一把精巧的种子撒下去,一棵棵茁壮的树苗破土而出了,五彩枝条丝丝缕缕的,十指春风轻轻吹拂着,园子里的锦绣之花随之姹紫嫣红,点亮了光阴,芬芳了村村寨寨。这是民间的“后花园”,更是我三姨的“后花园”。我三姨绣了半辈子,还在绣。

那时,在陆庄数外婆家的宅院最大。院子里长满了枣树、梨树、苹果树,树上的鸟儿鸣啾啾,树下摆满了小马扎。每天午后,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就来了,搬了小马扎坐在树下绣花。绣绷一个,色线半筐,小小绣花针引了细细的丝线,涓涓情思流进去,鸳鸯荷花“生”出来。有那绣荷包的,最藏着掖着。可越藏着掖着越就露馅了。“有心上人了?哪村哪队的?说出来咱姊妹们也帮你瞅瞅。”结了婚的快嘴小媳妇戏谑着。姑娘家正专心地用平针、套针单面绣着一对交颈的鸳鸯,绣到鸳鸯交颈处有些脸热心跳,悄悄地低下了头,哪知还是给人瞅见了。她一听慌了神:“哪有呀,人家自己绣着玩呢。”说话间脸颊已绯红了。哪能赖过去呢?没过多久,姑娘家就穿上了嫁衣。我三姨曾经正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家。

“参差绣楼烟雨中,闺中女子绣花忙。”刺绣几乎是江南女子毕生的功课:“八岁学针线,十三进绣房。进入绣房绣鸳鸯,百样故事都绣上。”小到荷包,大到喜帐,江南刺绣空气一样无所不在,阳光一样处处灿烂。北方刺绣则更像点亮朴素日子的鲜花,看着让人心疼。

出嫁后的三姨,不能再和村里的姊妹们坐在一起绣花了。她得去田间地头劳作,得给男人做饭,得照顾孩子。只有忙完一天的活计到了晚上,才在灯光下拿起绣绷。这时的三姨,绣虎头帽、虎头鞋,绣肚兜。据说孔子出生时,天空有麒麟出现,孔子去世的前两天,天空也有麒麟出现。“天上麒麟子,人间状元郎。”盼儿成才实在是全天下父母的心愿。三姨就总是给儿子的肚兜呀小棉袄呀用七色彩线绣上“麒麟送子”。而三姨自己呢,头发烫了时兴的大波浪,绣花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喜气,像是心里总开着一朵花。

“巧云做的一手好针黹。”村里人总是这么夸三姨,“左看是行行,右看是样样,摆在那儿活脱脱真个的一样。”三姨尤其擅绣小孩儿穿戴。遇谁家孩子过满月,亲朋好友都要拿了自己绣的“望子成龙”、“麒麟送子”虎头帽,“丹凤朝阳”、“胖娃坐莲”虎头帽来贺喜。这些绣品都要摆在喜桌上让大家观赏、评论。这过满月往往就成了民间婴儿刺绣品展览会。而那过满月的娃娃也早已从头到脚打扮得花团锦簇了。这时,三姨的虎头鞋、虎头帽就总是把别人的比了下去:“啧啧,还是数巧云绣的最好,你瞧那虎头浓眉俊目红唇利齿的,胡子还颤忽颤忽的。”绣花一件很“镇性”的活儿,指间缠绕的彩线不可紧拉,也不可松弛,得把握一个恰好的度,绣出来的绣品才光洁平滑,秀雅端庄。运针巧妙的三姨似乎就是为刺绣而生的。

我是穿着三姨做的绣花鞋离开村子的。好几年没回老家了。这次回去看望三姨,心情是沉重的。正值壮年的三姨父在外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残了双腿。消息刚传来,我的眼前满是三姨穿着大红绣花嫁衣出嫁时娇羞甜蜜的情景。看着三姨前些年给我的孩子绣的虎头鞋、虎头帽,心头一酸,想,三姨这下怕是再也拿不起绣绷了。

攒了几天假赶到三姨家,三姨父已经截瘫出院休养了。进了三姨的院门,三姨父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院门口孤零零地立着一把锹,锹头上透着寡白的光。三姨捧着绣绷安静地绣着什么。见我来了,还是那样未语先笑,眼睛还是那样亮亮地满含情意。我给三姨父冲了杯豆奶粉放在轮椅边,靠近三姨坐下,一时不知怎样安慰三姨,就轻声问候道:“三姨苦了您了。”三姨笑笑,说:“也没啥,你三姨父不能动了,就这样常年在我身边陪我绣花也好。”三姨长满茧子的手正绣着一幅“福禄寿喜”的轮椅垫套,那吉祥喜气的画面一瞬间刺痛了我的心,我背过脸去,强忍住眼中的泪。

手指上的温暖

异乡人最怕的就是晚秋吧。在这水乡,湖水冷了,芦苇黄了,荷花凋零了,梦想却仍徘徊在未知的季节里。沿着湖岸踽踽地走在回住所的路上,萧萧秋风中,在裹紧衣衫的一瞬,我的眼前涌满了家乡的“织女”彩霞婶婶编织的那些软软暖暖的毛衣、围巾、毯子……

是的,此刻那些实现的、未尽的理想也好梦想也罢,都不重要了,我所渴望的只是那一席能裹在身上留存着母性手指温度的温暖。

草枯水冷的季节,西北农村的庄稼汉安闲了,翻着纸牌喝着罐罐茶谝闲传,女人却拾掇拾掇衣衫上的麦芒草秸,捋一捋散乱的心绪,在针头线脑上又忙活开了。

儿时,缠绕在那些婶婶姨姨嫂嫂们手指上的五彩线团,引发着我记取不尽的斑斓梦。寒冷的冬日里,我总是穿着厚厚的花棉袄,从东家撵到西家看婶婶姨姨嫂嫂们的编织活儿。在她们软和的手里,红、黄、绿、蓝的绵、麻、毛线就那么随意一搭配,日月山河、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人物故事都在那鞋、帽、衣、裤、花结、挂毯、围单上复活了,或喜或闹,或妙或俏,活生生鲜灵灵地欢喜着庄稼人的心。

“花随纤指添春色,飞针走线织云彩。”身为一个女娃娃,哪个不爱那花朵云彩一般的毛活织物呢?哪个不巴望长大后也做得一手好织活呢?灵巧的手指挂着艳艳的线,呼吸调匀、心境放平,上下运针、左右绕线,就那么集中心念地织着,穿的、用的、装点屋子的,一切美好的愿想,都带着母性的温柔、细腻、慈爱,一一从手里织出来了,穿戴在身上,挂在墙上,装饰在家什物件上,温暖馨香,惹人眼目。

那时,村里人家冬日的火炕就是一个个编织坊。炕上总坐着一位母亲或者一位妻子,在那里一行一行地精心编织着,手边静静地卧着一个浸透了油汗的针线箩。炕上的母亲或者妻子精心地织着,墙上的年画喜色地伴着,手指间流淌的温度一寸一寸地织进亲人的衣物,人世的空气也温暖无边。

彩霞婶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织女”,年月里织个不停。进了她家的门,惆怅的人即刻释然了,忧伤的人马上开怀了。她的家里舒展着各色的“云彩”。偌大的屋子里,被罩、床单、炕裙、电视机罩、电风扇罩,暖壶罩……总之家里一切能穿上衣服的家什物件她都给穿上了亲手编织的柔软可人的衣服:清爽的白色、温馨的粉色、喜庆的红色,片片“云彩”点亮了原本质朴的屋子。彩霞婶婶家的大人孩子自然也都穿戴着她的“温暖牌”毛衣毛裤幸福地过冬。每次去彩霞婶婶家我都待不够,在云朵一样绵软的炕上坐着,看看这儿,瞅瞅那儿,歆羡着,受用着。要问彩霞婶婶为何编织的这么多这么好?她会抿嘴一笑:“爱得很,一天不织手痒痒,三天不织心痒痒。”又说:“织惯了,心里就有个结——总觉着这个亲戚缺个穿戴那个朋友少个单子毯子的,手就闲不住。”是的,常年编织让彩霞婶婶织出了心结,不知不觉成了一个民间的温暖使者。

这么多年,我到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编织品,然而无论是心里的寒意袭来还是身外的寒冷侵入的时候,我都会油然地怀念彩霞婶婶的编织,怀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手工编织。想起那些柔软暖和的衣物,心中再大的块垒也释然了。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我们村里的那位中年丧夫老年又丧子的五保户老奶奶。有一段日子我常见老人家拄个拐杖倚在村口的老榆树上边抬头望天边不住地咳嗽,年龄尚小的我不知怎样安慰老人家,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又过了些日子,我见老奶奶穿上了崭新的绛紫色开襟毛衣,戴上了同样颜色的菠萝帽、流苏围巾、单指手套,出来晒太阳也不怎么咳嗽了,心想,一定有人照顾老人家了,就回去说给母亲,母亲笑道:“自然是你热心肠的彩霞婶婶,再谁也没有那么巧的手艺。”那天趁母亲给老奶奶送褥子的当儿,我跟着母亲去了老奶奶家。顺着土院进了土屋,一掀门帘,嗬,满屋子的“云彩”!炕上,墙上,椅凳上,桌子上,“飘”满了,温馨得很,暖和得很。最抢眼的是屋子中堂挂着的大红中国结。

挂上这个硕大艳红的“福气满堂”福字结,老奶奶家黑黢黢的中堂一下子明艳了,映衬得满屋子都是喜气。再瞧那老奶奶,端坐在炕上,膝上盖着编织有“凤凰牡丹”的毯子,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一朵菊花。彩霞婶婶则静静地坐在老奶奶身边,一根长长的红绳套在灵巧的手上,十指麻利地绾、结、穿、缠、绕、编、抽、盘……往复有致、连绵不断,一会儿工夫,一个左右对称、正反相同、首尾衔接的中国结就编成了。彩霞婶婶捧着刚编成的中国结对老奶奶说:“快过年了,咱把这个吉祥结挂上,您来年的日子必定吉祥如意!”老奶奶枯瘦的手摩挲着鲜艳的吉祥结,满足地喟叹道:“真好啊,这真不知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啊。”屋子里充满了笑声。一老一少看上去就像是嫡亲的母女。

说话间,母亲已把新褥子铺在了老奶奶炕上,又相帮着彩霞婶婶取下了“福气满堂”福字结,换上了“吉祥如意”吉祥结。老奶奶像珍藏宝物一样,把换下来的福字结用红布包了小心翼翼地把“福”字倒放着压在了旧箱底。有福字结垫底,有吉祥结祈福着祥瑞,忙乎了一阵,再看老奶奶已是红光满面,像是这两个中国结已通了神灵,开始佑护老奶奶了。这一刻,彩霞婶婶的笑容也灿烂成两抹云彩。

一晃,二十多年了。彩霞婶婶那一拨乡村“织女”也步入“晚霞红”的年岁,想必她们手中编织的“云彩”也更加绚烂了。

心里出的剪子活

一个人漂在外面,心慌了就喜欢四处走走,寻求点什么。寻求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这天随同事串亲戚,来到一所因偏僻而躲过拆迁的老住宅。进了屋,我的目光扫过泛黄的白墙时,眼睛一亮:剪纸!心魂瞬间被抓住:“松鹤如意”、“四季花开”、“金玉满堂”、“白头富贵”……一幅幅寓意丰富的剪纸作品把原本朴素的屋子映得美艳、明净,空气中都荡漾着欢喜安详。我入迷了,沿墙围一个一个看过去,明丽的红色图案仿佛母亲殷殷祝福的目光。我一下子明白了很长时间里自己魂里梦里的所寻了。

漂泊在灰色的城市楼群里,见惯了千房一面的壁纸、裱了框的风景画,目光疲劳了,心也倦怠了。与这些质朴、浓烈的剪纸相遇的一刻,眼睛亮了,心也活了——我分明回到了那欢喜闪光的老家。

在老家,剪纸也叫剪花,也就是窗花。

“过大年,贴窗花,窗花就是我的家,过家家,吹喇叭,腊月家家贴窗花……”一进腊月,我们自然地想起窗花。

西北黄土地上,到了腊月,田野里空荡荡的,树上的枝干光秃秃的,几只麻雀在树间起起落落,偶尔喳喳两声也是了无生气。但穿过村巷,走进屋院,就会迎面撞上逼人的喜气,那阅不尽的诙谐、浪漫和红火:憨墩墩的娃娃骑着胖胖的鱼,“劳动模范”老黄牛带上了大红花,碗口大的石榴咧着嘴笑……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挺立着双腿的老鼠们吹着喇叭抬着花轿嫁闺女。那雄壮的大公鸡踩住瘦扁的周扒皮,看上去着实让人痛快。还有那麻花辫子粗的麦穗,肥硕如小腿的玉米棒子,水桶粗的大炮竹。好吃的,好玩的;所想的,所盼的都寄托在这一张张恣肆绽放在窗户上的民间生命之花里了。

作为一种民间手工艺术,故乡的剪纸自是不能与杨柳青、蔚县、浦城、安塞这些历史悠久的剪纸艺术之乡相比。但那热烈、朴厚的美对每一颗爱美之心的吸引都是最真的——遇见了,恋上了,一辈子放不下了。

入冬了,七星河大动脉般悠悠地流出村庄,而后毛细血管般散向田野。土地静静地吮吸着乳汁般的黄河水积攒着一冬的养分。田野冬眠了。安闲了的庄户人家炕头总摆着一把剪刀、一沓红纸,婆婆剪,媳妇剪,未出阁的大姑娘也剪。“一把剪刀多有用,能剪龙,能剪凤,能剪老鼠会打洞;能剪鸡,能剪鹅,能剪鲤鱼戏天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田里长的,树上结的,乐意剪什么就剪什么。祖母这时已剪下厚厚的几沓“花花”了,有新样子也有老样子,摆在八仙桌上任人取了去照着剪。

那时,故乡的女子读书的不多,主要心思都在女红上。陕北曾有“找媳妇,要巧的”的习俗,给娃找媳妇,“不问人瞎好,先看手儿巧”。同属西北的故乡人在潜意识里也是如此,手儿巧,剪花好的女子肯定聪明,结婚后生下的娃娃自然也聪明。因此,每到腊月姑娘媳妇们凑在一起比着、赛着剪花,谁也不会错过一个好样子。到了正月互相串门,就像参加一场窗花观摩比赛,谁的窗花好,谁就会赢得“巧姑娘”、“巧媳妇”的美称,就会受到全村人的夸赞。于是一到冬天,村里人琢磨最多,忙活最多,谈论最多的就是窗花。窗花是故乡冬天的灵魂。

自打我记事起,祖母就总是拿着她那把剪柄磨得油亮的剪刀,在一张红纸上剪着什么。“心里出的剪子活”,祖母剪花不打底稿,不熏样,那些“花花”都活脱脱在她心里,想起什么,拿起剪刀随手就来。祖母在树荫下剪、在窗前剪、在煤油灯下剪,阴剪、阳剪、阴阳混搭剪,多少年也剪不够。

祖母幼年家贫,成人后嫁给老实木讷的祖父,大集体时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工分,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穷。最让祖母揪心的是先后夭折了的四个活脱脱的儿女。上世纪五十年代,青霉素类抗生素药品还没有普及到偏僻的故乡,感冒引起一场肺炎、出麻疹发烧、痢疾……吃些草药不见效,再请个神婆跳一通大神,还是不见效,末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娃儿合上眼睛……祖母于是很早就学会了剪纸,闲来剪刀总是不离手。祖母常说:“一铰花花,啥愁苦也忘了,看着铰出的花花美美的,心里也就美美的。”

剪断了愁苦,剪出了美丽——祖母的剪纸,一直以来影响着我对生活的理解,每次陷在人生的低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把剪刀、一张纸,试图像祖母那样,用剪纸超脱人世的苦难。也因此,多年来,祖母挽着发髻,穿着藏青色斜襟盘扣布衫,盘腿坐在炕头剪花的样子镜头般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每次在任何情形下看到任何剪纸都会不由地想起祖母。

有一次,去剧院看舞剧,舞台灯光亮起时,大幅剪纸四条屏梅、兰、竹、菊构成的背景红艳艳地展现在眼前,我一时心动难抑,一瞬间就想起了我的祖母。

那是一个腊月天,屋外北风呼呼地吹着,祖母盘腿坐在老家的土炕上剪花。祖父去世后的十多年里,祖母就总是盘腿坐在土炕上剪花。我看到她剪一会儿就停下来朝窗外幽幽地望上半天。祖母肯定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我一直没有惊动祖母。她就这样停停剪剪,直到外面的风声都熄了才收起剪刀。祖母这次用简练的月牙纹剪了两幅窗花,一幅是“羔羊跪乳”,一幅是“倚闾而望”。在“羔羊跪乳”中,站立着给小羊羔喂奶的羊妈妈,身子朝小羊羔的一侧高高抬起,这一侧的腿就比另一侧的长出一截。跪着吃奶的小羊羔则高高地仰起头,仿佛在向羊妈妈敬礼。我心想,羊妈妈可以压低身子,小羊羔就不用使劲够着吃奶了。见我疑惑,祖母说:“羊妈妈身子高高抬起是怕小羊羔跪得太低,卧疼了嫩嫩的腿儿。”祖母看着画面说这句话时的眼睛神往着,满脸慈爱,似乎回到了哺育儿女时的光景。另一幅“倚闾而望”里,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母亲倚在院门上,手搭眼罩向远处眺望,瘦瘦的脊背弯得厉害。我问祖母:“这个妈妈看上去并不老,脊背咋弯得这么厉害?”祖母笑了笑:“这个妈妈天天在站在巷口盼儿回来,站了一年又一年,脊背就弯了。”祖母笑意里含满心酸。我忽然就想起祖母夭折的四个儿女,窗花中的这位妈妈就是祖母自己,那些年祖母一定就是这样倚在院门上,手搭眼罩向远处眺望,一年又一年,站弯了脊背。

沉浸在祖母的剪纸里,不知不觉,舞剧已经演完了,剧场的灯光全亮了。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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