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畅
如今的孩子,怕是想象不出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学校读书的同学碰逢大雨时的情景。是啊,远不像现在这样,自己可以穿皮鞋走湿路,或叫个三轮车、出租车,以至让家长直接开汽车来接。
或许,有人会说,只要据广播的气象消息,提前带上雨鞋、雨伞就可以了。殊不知,连如今的气象消息亦并非百分之百的准确,更何况是当年的气象预报。上午或下午出家门进校门天气还是霞光万道、晴空万里的,可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只要一不高兴,似乎任何时候它都会雷声大作、瓢泼大雨起来,终让你措手不及。
一俟遭大雨,除了课堂上正讲课的老师担虑自己授课的效果,同学们亦始惶恐不安起来。没带雨伞、雨鞋,又怎回家?于是,谁还有心思听课,唯盼家人早早送上雨伞、雨鞋。自然,老天爷若能开恩,只下一会儿雨,立马停歇,那敢情好。如此,碰上春夏秋三季天,同学们只要脱掉鞋子,赤脚就可以走回家去。虽说这样的境况并非没有,但毕竟只是偶遇。
孩子在学校读书,遭遇下雨天,真正着急的,除了学校老师,则要数孩子的家长了。他们大多在单位上班,尽管自己也没带雨伞、雨鞋,可是心里早已想到了在学校读书的孩子。不少家长到了下班时刻,宁可自己赤脚淋雨,也要快快跑回家,带上雨具去学校接孩子回家。
或许,与如今下雨天校门外一溜儿排着的接孩子回家的小汽车以及坐在汽车内气闲神定的家长相比,早年那些家长们虽几乎淋湿了全身却依然紧紧挟着雨伞、拎着雨鞋,不时在教室的门外焦急地等待孩子的情形,多少让人觉得显得有点老土,以至而不乏窘样,但在我看来,那份朴素是那样的本真,那泓情感是那样的亲切。
同学们亦是一样,当放学的铃声响起,他们一从教室鱼贯而出,便东张西望,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家长。在交错而不免有些许杂乱的人群中,当父母唤子女、子女叫父母的多重声音交叠一起的时候,那温馨倍至的亲情便在一刹那间发酵膨胀而被永久定格在了我的脑海。
当孩子与父母的亲情被生生演绎的时候,同学之间的友情亦在滋长。见有的同学没人送雨伞、送雨鞋,大家便会相互调剂而援之以手——或顺路送往,或大个子背小个子,或先送他人再自己回家。
上小学的那些年,因为父母皆为教师,我们全家就住在本校的教师宿舍。下雨对于我,当是无甚大碍的。加之我又是班级开关教室大门的锁管员,所以,每当下雨时,我定然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有一回,见一位农村来的同学,该是路远、家穷的缘故,没人给他送雨伞和雨鞋,依然一个人躲在教室一隅,双眼定定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见状,我二话不说,脱下了自己的雨鞋,并将一把新伞塞到了他的手中。
大雨里,他走了。在一步一回首而频频向我挥手中,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其实,这是我应该做的,假若今天这位同学换作是我,我何以不希望他这样做?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处于十分尴尬之境,以至让我牢记一辈子而难以忘怀。原来,第二天,这位同学没来上学。我当时心里直嘀咕:莫非他昨天受凉感冒发热了?抑或家里出了什么状况?第三天他依然没来。等啊等,一直等到了第五天,他才来上学。一大早,我在教室门口碰到他,只见他人显得很是憔悴,且满脸愁容,右手紧紧攥着我的那双套鞋,但唯独不见那把我借给他的新伞。此时此刻,我心头隐隐掠过一阵担忧。“真……真对不起,你的那把……那把新伞被人……被人偷了!”果然不出所料,闻之,我心有不快,因为这是全家唯一的一把新伞,真丢了,父母也定会骂我揍我的。我刚要发话,他竟抽泣起来,“不过,你不要担心,我爸……我妈说了,过几天,待卖了……卖了鸡蛋,会去买一把还你的!”说到他家要卖鸡蛋去买伞还我,闻之,我反倒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赶忙安慰他:“没关系的,不急,不急!”其时,我既说“没关系”,又说“不急”,虽显得有点语无伦次、自相矛盾,但潜台词似乎亦很是明了——这不是明摆着在等待这位困难同学家庭的赔偿吗?毕竟,我也有难言的苦衷,所以最终我还是原谅了自己。
在忐忑不安里,几天以后,我硬着头皮向父母说了借伞、丢伞和同学家长准备赔伞的事。想不到,父亲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呵斥我,而是极其平和地对我说:“你借雨伞给同学的举动值得肯定,但是你准备接受赔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知道那位同学家里困难,你怎么好意思接受呢?一篮鸡蛋,在我们家或许没有太大的分量,可在困难家庭,这可是家庭开支的重要依托呵!”父亲这一说,竟说得我脸红耳根。“明天就告诉那个同学,千万不要用卖鸡蛋的钱去买雨伞,钱留着去买他们自己家里更需要的东西。雨伞我们会自己添置的,叫他家里不要为我们担心。”母亲接过话茬,慨然表态。听了父母的一番话,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了地。
然而,终究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第二天一大早,当我满心欢喜地站在教室门口,准备将不要赔偿的好消息告诉那位同学时,想不到,那位同学竟亦兴高采烈地向我奔来,肩上还背着一把新雨伞。见状,我似乎明白了一切。“你怎么……”面对这始料未及、突如其来的场景,握着他用力塞给我的新雨伞,我脸色发白,心里顿时涌上一阵莫名的情绪,惴惴不安,负疚不已。因为我到底没有完成父母交给我的任务,到底给别人家庭造成了难以承受的经济负担。如果我能够早一点跟父母说,早一点跟同学说清楚,不就可以避免这“美丽的错误”了吗?如今,终究悔之晚矣。
面对这把新雨伞,我进退两难。不收吧,人家已经买来了,退还商店那是不可能的事,损失显然已经造成;收吧,父母必定会责怪我、批评我。为此,我不禁狠狠地埋怨自己,深深地责怪自己,并打算再次负荆请罪,接受父母的严厉批评。果然不出所料,当我将新雨伞拿回家时,父母便开始数落我。尔后,见我作了深刻的自我批评,父亲这才放缓语气说:“这伞即使退不了商店,我们也不能拿,就让你那位同学平时备用吧!”母亲则说:“送还人家,估计对方家长也不会答应。我看,这伞我们还是收下,我们是否将前些天老家亲戚送来的那篮鸡蛋转送给他们,或许这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嗨,没想到母亲急中生智想出的这一招,倒是锦囊妙计。这样,一收一送,既让人家有了自尊,又不让人家受实际损失,真可谓上策中的上策。
……
而今,只要天下大雨,我都会油然忆起当年家长们给孩子送雨伞、送雨鞋,以及同学间互相帮撑的场景。自然,那个同学不慎丢了伞后,可家长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用诚信买伞、还伞的故事,更让我内心下起丝丝心雨,那是一份无可替代的感动、一泓弥足珍贵的情愫哪!在汽车成为下雨时刻学生的“雨伞”、“雨鞋”的今天,在人与人之间缺失诚信的今天,这幅发黄老照片之所以时时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不啻因为里面有着太多让人久违的淳朴而真诚的情怀,更因为当下这个社会、这个群体须臾离不开这样的道德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