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荣芳
林喻枫老师是我初中的一位老师。那阵子的林老师也就二十几岁,气质优雅,说一口地道的普通话。据说林老师老家是青岛那边的,由于离大海近,她的皮肤特细嫩水灵,五官也特隽秀和谐,一双丹凤眼幽深清澈,身材高挑修长。最主要的是她讲授的语文课在我们农村那所学校属最优胜的。她对每一篇课文的分析入情入理,她抑扬顿挫的讲解把每一位聆听她教诲的同学总能引导到课文中所创设的特定情境与气氛中,颇有点煽情的味道。我一直记得她讲冰心的《小橘灯》一文时对小姑娘那个革命先辈的后代人物形象入木三分的分析。她沉着、勇敢、镇定,在残酷的战争年代对未来生活又充满信心和希望,像小橘灯一样照亮了别人前进的路,而且还鼓励像“我”这样的大人:“一切会好起来了,我们大家都会好的。”作者借小姑娘之口说出的这句话因为林老师的精彩演绎也影响了我几十年前进的脚步,我对生活的执著与信念,成为我的座右铭。其意义远远超过现代人的口头禅:“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林老师教我们语文,他丈夫薛老师教我们数学。他们夫妇俩都是“文革”期间从北京大都市响应党的号召来我们西北小镇支边的知青。两位老师在北京上大学时本来是校友,后来又一块来到了我们这个偏僻而物质极度匮乏的西部小镇工作,受地理环境诸因素的影响,两人水到渠成地完成了从谈恋爱到结婚的过程。薛老师的数学课也讲得是我们全学区最棒的,逻辑思维相当清晰,推理能力很强。薛老师因为是北京本地人,普通话还带点京腔。中等身材,五官帅气俊美,一头乌黑的短发在进教室前总是梳理得整齐有型,成为许多男同学纷纷效仿的对象。
我上初中时是国家刚刚恢复高考后的1978年。大家猛然间从十年“文革”的混乱与阶级斗争的对立情绪中警醒过来。于是大家有了更为迫切的共识,就是扎实学好文化课将来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这是摆在我们每一位莘莘学子面前的首要任务。林老师不但教我们语文课还兼我们的班主任,同学们都很爱戴她。我的语文课一直学得比较好,特别是作文课从初中到高中毕业用当时同学们的话说就是把红旗扛到底了。尽管后来语文老师换了好几个,但丝毫没影响到我的每一篇作文成为语文老师在全班讲评的范文这个事实。有时还会出现在学校的黑板报或油印小报上。由于我特别给林老师争气争光,林老师也对我特别偏袒与爱护。先是选我当上了语文课代表,这个我自认为当之无愧。后选我当上了学习委员,这个是林老师特意照顾的,说实话我的组织能力一般。在初中上学的三年,我和林老师的关系一直很铁,就像母女亦或姐妹一样,林老师不论有公事私事总喜欢找我去跑腿。我的单纯与诚实也是她最信得过的。我也乐意当林老师的“狗腿子”或跟班,那时的我不在乎同学们有时戏谑的嘲讽。他们说我是老师的打心锤,我就是打心锤。
林老师与薛老师的感情关系也一直很好,夫唱妇随,伉俪情深,在当地老师与村民中有口皆碑。恢复高考后,一直没有丢开书本的薛老师认为改变自已命运的机会来了,经过一年多时间的业余鏖战与刻苦复习,于1979年的夏天终于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在当时我们那个农村小镇可引起了一片轰动。薛老师走后,剩下林老师一个人仍很乐观地坚守在我们那个农村学校任教。
金秋十月,是各种瓜果丰收的季节。我们那个镇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也是全国一直很有影响的王牌苹果花牛苹果的丰产区。当时已经包产到户,可我们生产队没有果园,所以我们这帮小孩看见红嫩鲜艳的苹果也很眼馋。有一次中午放学时林老师交给我五元钱,让我经过菜市场时给她买五块钱的苹果。因为我们家就在镇政府所在地居住,离菜市场很近。中午吃完饭,我去菜市场给林老师买苹果,当时的苹果很便宜,也就是一两角钱一斤,五块钱大约称了30多斤,足装了半布袋子。我一个十五六岁身体单薄小姑娘,扛着几十斤重的苹果,背着书包向学校走去。菜市场离学校还有三四里路,学校又建在一个很高的古堡上。
那天被称为“秋老虎”的太阳很毒地炙烤着我的身体,我几乎是一气两歇地朝前走着,我多么希望有同学不论男女能帮我一把,可因为点子背,就是没有碰到这样的好心同学。进入校门登上校园内的一层又一层的灰砖台阶时,我几乎累得汗流浃背,甚至有点口渴难忍。当时我肩上袋子里鲜红香甜的苹果在深深诱惑着我的味蕾,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舔着干裂的嘴唇,就是不敢从袋子里取一个苹果吃。就这样我硬是挣扎着把苹果背到了林老师宿舍门口,当我敲开林老师的房门时我几乎有些虚脱了,眼冒金星。林老师从我手里接过苹果后只是很礼貌地让我进屋歇一下,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喝着林老师倒给我的白开水,不是滋味,心里当时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林老师能够主动说一声:“荣芳,你也吃一个吧。”然后赏给我一个大红苹果作为酬谢。可直到学校下午课的预备铃响了,林老师也没猜出我的心思,也没有说这句话,我很失望地离开了林老师的房子去了教室。
1981年我考到本镇的一所高中上学,离开了林老师教学的那所初中,但我们友好的师生关系一直保持着。
1983年夏天,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天水师院中文系。林老师也刚刚接到调令。原来林老师的爱人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北京的一所高校任教,站稳脚跟后通过关系把林老师也调往他所在的高校工作,因为当时国家对支边知青也有了一些返城的政策。没想到我们师生俩同时遇到了天大的喜事。我兴高采烈去学校找林老师报喜,林老师正在收拾她的一些行李,准备赴京工作。听说我考上了师院,也很高兴,从她的皮包里拿出100多斤全国通用粮票和几双天津丝袜,还有一条黑料子做的新裤子送给我作为临别的礼品和考上大学的贺礼。我觉得这是一份特别贵重的礼品,我心里甭提有多感激林老师。那阵子改革开放没两年,我们西北农村的家庭都比较贫穷,同学们考上大学互相之间赠送的礼品大多是文具盒、钢笔、塑料皮的笔记本之类的,还没有人送我这么贵重的礼品。而且这礼品又是我一直敬重的林老师送的。母亲见了这些东西后也一再叮嘱我一定要永远记着林老师的这份情义。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偶尔去北京出差见到林老师,才知道林老师在北京一所高校教古典文学,和她爱人薛老师一样非常努力,读完了硕士又读博士,该拿的文凭都拿到手了。而且也出了好几本古典文学的学术专著。她知道我迷恋上了写作,就一直来信鼓励我做任何事要持之以恒,不要因噎废食,只要辛勤付出了心血和汗水,总有回报和收获。
林老师的这种毅力与坚忍不拔的精神成为我学习的榜样与参照物,在后来的岁月里不论遇到多少挫折与失败,我都没有放弃过我的写作。
这几年林老师两口子从所任教的北京某大学退休了,手里也有一笔丰厚的积蓄。女儿女婿在国外经济情况也相当优裕,不用老人牵挂。老两口除了继续搞学术研究外就是到处旅游休闲。林老师是青岛人,大海边长大,自然喜欢青岛,她嫌北京空气不好,人群太过密集,压得人喘不过气。飞鸟沿山过,到晚归旧林。她便提议丈夫到青岛海边又买了一套120多平米的海景房作为休闲度假的去处。装潢完成后林老师特别高兴激动,几次三番打电话约我去青岛游玩,因为那阵子薛老师还有事在北京耽搁着。她来电话说多少年总是各自忙碌,现在闲下来想与我好好聚聚叙叙旧情。我便利用“十一”国庆长假去了林老师在青岛的新家。房子装潢得非常高雅有品味,高知就是高知,眼光不一样。我俩晚上住在她家,推窗看见一碧万顷的海面,波光潋滟,心旷神怡。我和林老师肆无忌惮地聊天,聊以前她在我们西北小镇教学时的一些同学与趣事,开心得不得了,都说人越老越怀旧,一点没错。聊着聊着我提到那次她让我给她在菜市场买苹果的事,我就故意问她:“林老师,你知道那次送苹果到你房子后我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知道。”林老师倒是被我问得一头雾水,紧皱着眉头,等我揭开谜底。
“我就想听你说,‘荣芳,你也吃一个吧!可你终究是没有说出这句话,让我当时心里失望了好一阵子。那天在路上扛苹果扛得我又渴又乏时我本想偷吃一个苹果,太诚实的缘故终究没有敢吃,把那么沉重的苹果送到你房子后确实指望你能主动请我吃一个苹果解馋,而你没有。”
林老师听完我的话,才恍然大悟,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真的小气,她当时是疏忽了我一个学生的真切感受。此后在青岛的两天她也为此事深表惋惜。
我在从青岛返回天水的火车上,随手打开我所带的旅行包找东西,才发现包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我知道这是林老师听了我那天晚上讲的关于30年前发生在我们两人之间的苹果故事后有意放到我包里的。我不明白林老师到底放这两个苹果的用意是什么,是想弥补什么还是预示什么?当年还是少女的我特别需要一个苹果的时候由于她的大意没有给我,轻微地挫伤了我一个小姑娘乐于助人的积极性。多年以后的我一点也不需要苹果的时候她却偷偷地给我包里放了两个苹果。要知道我们天水到目前为止仍然是我国唯一与美国蛇果堪媲美的花牛苹果的原产基地。抑或她是想让我永远记住这件事,在我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情或情景时一定要细心一些,不要再做出令对方遗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