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再造,同时也是对一个民族心灵史的记录。因此,我们能够从特定作家或特定作品中感受到鮮明的时代特征,不仅那些以现实批判为主要特征的作品是如此,即使对现实社会的折射作品也是如此。从形式上看,《一只戴红袖标的狗》篇幅较为短小,其对生命张力的关照超越了同类型的其他作品,因而短小之中不乏大气,能负载更大的思想内容。从内容上看,《一只戴红袖标的狗》以散点透视特殊时代来集纳承载“文化反思”。因此,我们在这篇小说中既能感受到历史的纵深突进和民族集体无意识的宏阔空间;又间或能够感受到剪辑断面,以逻辑建构烛照我们这个民族曾经历的特殊岁月的“时代特征”。
一、以“红袖标”为焦点的民族特征
在新中国近代历史上那个特殊的时代,“红袖标”曾经承载了全社会的精神信仰,也浓缩了这个社会的所有情感经历。在小说《一只戴红袖标的狗》中,作者以“红袖标”为焦点透视出一个社会的背影,将跌宕多姿的文化史简化为心灵与历史进程之间的对应关系:开放、进取、强悍、健全的民族人格对应着中华文化中的积极元素,而保守、退避、欺弱、谄媚的民族精神对应着文化的整体衰落。在小说中彰显中华文化积极元素与消极元素的载体被作者聚焦在狗身上的“红袖标”。一只极为普通的狗,当它被某个人看中之后,旋即受到所有人的广泛关注,成为了整个公社的“明星”。
……刘玉田说话,虽然对人越是鼻孔朝着天,唾沫星子四处飞溅,好像一只大喷壶,但他对姚越是摇尾乞怜,竭尽吹拍溜舔之能事。当下,姚梓富要他去弄一块牌子来给狗戴,他连连道着“是”,刚走出门,却又返回来了。刘玉田说,姚主任,挂牌子,合适吗?您想,把您的大名挂狗身上……姚梓富一顿,笑了。姚说,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心机,看你怎样处理这事!刘玉田说,依我看,不如给狗也戴上一条红袖标,红袖标比什么不抗门势?姚梓富正颔首微笑,刘玉田早取下自己臂上的红袖箍,给卫彪戴到脖子上了。
当刘玉田将红袖标戴到卫彪的脖子上时,他所要表达的绝不是对一只狗的关心而已,这是对当权者的敬畏,是对权力的敬畏。我们看到的是掌握着特定时代话语权的精神人格在此定格,成为了这个时代精神的缩影。在中国社会,很少有独立于主流意识形态之外的知识分子和社会人士,因而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世人作为时代精神文化的传承者,虽然没有像领袖人物那样对社会起到直接推动作用,却在更深的文化层面上维系和拖曳着中华民族的古老灵魂,这是一种“文化的韧性”,无论社会怎样变迁,都将以不同的文化符号展现出来。
在小说《一只戴红袖标的狗》中,作者李亮巧妙地选取一只叫卫彪的狗作为这部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当读者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狗的身上时,眼前总是晃动着红色袖标——正是小说对于特定时代特征的最好体现。一方面,生活在极度贫乏的现实社会中的人们必须面对现实的苦难和折磨,他们经受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考验;另一方面,他们也渴望着寻找到现实世界的庇护者,于是“姚梓富”的狗成为他们唯一可以向“话语言说者”表达自我内心欲望的渠道。当狗的主人失去权势之后,狗也就失去了被呵护、被观照的“卖点”。在所有人的心中形成了心理的自我防御机制,无法解决现实的困难就去找寻属于自我麻醉、消极苟安的心灵慰藉,从而忘却了拯救自己和他人的精神责任。这种积久的“乐感文化”被普通民众接受,就沦为整个民族的“精神胜利法”,西方文化中那种“浮士德式”的不回避内心冲突,与现实生活的诸多困难永远斗争的形象在中国人的身上是不多见的。在这篇小说中,“红袖标”实则为社会上小人们提供了“历史的暗角”,他们在这里兴风作浪,就得益于回避冲突、寻找平衡的社会心理氛围。究其根源,这篇小说所描写的人物与表现的对象是中国社会中那些极为普通的人,在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现实的人、活生生的人,是男人和女人所生的、自然的生气勃勃的人,有血有肉的人”[1]。因此,透过这些人对卫彪的态度以及他们面对社会现实的媚颜,无一例外地彰显着特定社会对人性的拷问。
二、对待卫彪的态度与人类的心灵世界
作为认真、审慎对待社会现实问题的作家,我们在李亮的作品中不仅看到了他对于体现中国人特定时代精神诉求的“红袖标”的再创造,更应注意到他在对“精英文化”的剖析中涉及到了更为深层次的人类心灵世界,而这一切的切入点正是人们对待卫彪的不同态度。
果然,姚梓富调往县里的当天晚上,刘玉田就召集有关人员,成立了一个养狗小组,由他担任组长,进一步加强监护与饲养。接着又起草了一个养狗文件,内容包括,半个月内,要在全公社十八个生产大队做好宣传,让一万七千九百多名社员、学生、教员以及其他人等,依照相片认清卫彪。下一步,再宣传卫彪的光荣革命战斗史。为了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刘玉田进一步强调说,从某种角度上讲,对待卫彪的态度,就是对待姚主任的态度,或者干脆说,就是对待红色政权的态度。他又派人为狗建了一个新窝,窗安玻璃,门设栅栏,顶挂电灯,床铺被褥,还让人定时为它打扫卫生。卫彪生活得更是优哉游哉了。
当卫彪的主人高升之后,刘玉田立即召集了很多人成立了所谓的“养狗小组”。从正式的养狗文件到被高度强化的监督、管理机制,再从利用行政资源建构的宣传攻势到要求所有的人认清卫彪,我们看到是人们对待卫彪的重视程度被提到了行政化的高度。可以用一句话点明了小说全篇的主旨——“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中国内地即共和国文学实质上即为延安文学的扩大和发展,一直到文革结束。”[2]在此我们更多地看到了中国现代文学对中国社会的反映,“从某种程度上讲,对待卫彪的态度,就是对待姚主任的态度,或者干脆说,就是对待红色政权的态度”。
狗本是极为常见的动物,尤其是小说中出现的卫彪更是如此。在这只狗的身上,读者既没有发现它有高贵的血统,也没有感受到这只狗所彰显的灵性之美。通过人们对一只极为普通的狗的态度,我们看到是人们对红色政权的态度,这正是那个特殊的时代所独具的特征。为何作者能够在自己构建的文学世界中,将如何对待狗与如何对待红色政权相并列,这样一个在我们今天看来极为荒唐的处理方式已然超越了传统的荒诞小说对于现实生活现象的扭曲性反映。我们看见的是一个被高度抽象化的世界,在这里,原本属于自然界的人已经被现实的社会所改造。在他们的头脑中,我们看到的不是真、善、美的人性之光,而是被“灌输”、被“改写”的自我。
与一般的小说不同,面对着曾给所有中国人带来特殊情感的红色时代,作者没有吝啬笔墨,而是着力挥洒,把既往的历史还原成活的形象,赋予其新的内涵。使得这样一个社会的时代特征人生化,具有了人生情感色彩,同时将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人生历程历史化,具有了社会的丰富内涵。因此,我们在小说《一只戴红袖标的狗》中所能洞悉的人文精神尤为大气。一般的小说多注重叙事线索的把握,从一草一木着眼,其体现的多是作者一时或一瞬间的情感集合体。这种情感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其时空仄逼,不免显示些许小气,更缺少理性的观照。由之引起的感受是一种个人的,尽管其中不免夹杂着对人性的审视,然而却显得无力和模糊。
三、卫彪身上体现的文化人格内涵
卫彪是一只特殊的狗,这是因为,在它的身上始终戴着一只红袖标。红袖标不是简单的一种装饰而已,也绝非是为让卫彪穿着更为舒适,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让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只不同寻常的狗,它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它是领导的狗。造成这一认识的根源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我们对于文化的认识不妨借鉴余秋雨的观点:“文化的最终意义是人格。”[3]文化首先是“人化”。人格是人作为主体区别于对象世界的所有特质的综合,其主要特质便是人的自由主体性。在小说《一只戴红袖标的狗》中,作者对于个体人格的关注都归结到卫彪的身上。诚如本·尼克特在《文化模式》中对文化还原为基本的心理类型,酒神文化追求出格(excess)、攻击,日常文化寻求“中庸”“节制”,其基本内容接近于余先生提出的反常形态与寻常形态。小说中人们对于卫彪的关注正是一种反常形态的具体表现,这也正是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所独有的色彩。
卫彪脖子上的红袖标当然是立即就被解除掉了,从此,它又变成原先的样子。没了食堂,没了宿舍,也再没有人怕它,走路又是嗅着地面到处觅食。巨大的生活落差使它费解。还是嗅觉帮了它的忙,它很快找到了在乡下劳动的姚梓富。它想询问一下原因。姚梓富一见到这只丧门星,拿起扁担就打。它又去找刘玉田,刘玉田却对它打石头。卫彪夹起尾巴边跑边骂着,怎么人也变成了狗脸?
当卫彪的主人被解除了官职之后,戴在它身上的“红袖标”自然立即就被解除掉了。于是,卫彪就被还原成为了它本来的面目。不仅没有了食堂、宿舍,也没有人再惧怕它。其实,作为一只狗的卫彪本就没有食堂、宿舍的待遇,所有给予它的待遇都来源它身上的“红袖标”。人们对他的好感和敬畏不过是一种现实的选择而已,因此,当曾经“善待”它的人以及它的主人对它既打且骂时,我们看到的才是一只真正回归本来面目的狗。
卫彪直到最后仍旧在思考“怎么人也变成了狗脸”。这是一只狗感到困惑的问题,也是所有人都感到困惑的问题。在现代,鲁迅先生对中华民族的“国民性”作了洞幽烛微的考察,并发出了“救救孩子”的振聋发聩的呐喊。“在人道主义上大写的‘人走到前台时,文学反倒是退隐幕后去了。或者说,文学在摆脱为政治服务时,又踏入为‘人服务的工具性窠臼,其结果,受损的已然是文学自身。”[4]在小说中,作者对狗的描绘就是对人的描绘,狗的悲惨遭遇就是人格的猥琐,主体精神的失落正是近代中国积弱积贫、受辱挨打的文化危机的心理基础。可见,小说的作者对健康人格的呼唤不仅是对一个社会特定时代所具有的特征的表现,更是对于人性深处的思考。
[参考文献]
[1]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367.
[2] 孔范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345.
[3] 余秋雨.文化的终极意义[J].美与时代,1978(06).
[4] 吴炫.中国当代文学观局限分析[J].天津社会科学,1997(02).
[作者简介]
杨彦(1966— ),女,河南郾城人,本科,郑州工业贸易学校讲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现代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