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婚事

2013-04-29 00:44徐仁河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小舅二舅大姨

徐仁河

大 姨

大姨是那年春上得病的,她没有别的问题,都是担心表哥的婚事引起的。按说表哥的婚事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表哥师专毕业,毕业后留在本镇中学任教。在那时,农村吃公家饭的人不多,表哥算得上四乡闻名的人物,他的婚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也怪大姨心眼太多,她认为好不容易把表哥培养成一个公家人,他的婆姨也就不能掉价,起码也是个端公家饭碗的人。他开始把目光往供销社和粮站的姑娘身上瞟,动不动就托人打听镇上还有哪个姑娘没有成婚。按说大姨的心愿完成也不是太难的事,可她不知道,那些端公家饭碗的姑娘们也有和大姨类似的想法,她们一个个着急把自己往县里嫁,没有谁会看上乡中学当着孩子王的表哥。婚姻这事向来都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表哥对自己的婚事从不挂在心上,依旧早出晚归地学校和家中两头跑,闲暇的时候还帮姨父忙些农活,再有闲余的话,就是躲在书房里挥毫泼墨练习书法。他的书法作品挂满了整整一屋子,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也怪不得大姨心急。表哥师专毕业已经二十郎当了,参加工作也已经三四年,村里像表哥这么大的男爷们多半早就是两三个孩子的爹了。大姨决定请村里专门做媒的六姑婆帮忙物色。你还别说这小脚老太听大姨介绍完表哥的情况,当即给物色了一个对象——镇食品站的兰姑。兰姑是顶替她父亲到食品站上班的,端的可是公家的饭碗。大姨听到这眼睛马上就放亮,叠声说要得要得。但是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她的儿子是一个标准的书生,一个女郑屠是如论如何入不了他的眼帘的,况且那个兰姑长着一双船形大脚,身高马大的,说话声音能将屋顶的瓦片掀翻。第一次相亲就以表哥的落荒而逃宣布终结。大姨似乎仍不死心,一直在痴痴地托人介绍单位上班的姑娘给表哥认识,直到最后一个公家姑娘镇卫生院的小丁护士嫁给了县里某领导的司机,还在怏怏地打探第二年是否还有新分来的小姑娘来镇上。

其实,大姨在做这些无望的事情的时候,表哥的爱情之舟已经悄悄启航了。表哥有一个叫梅的高中女同学前两年一直在外地参加高考补习,却始终与大学的门槛无缘。前不久才回到镇上,几年前问表哥借过些高考复习资料和《诗刊》、《青年文学》之类的闲书,一来二去就和表哥好上了。两个人的爱情悄悄进行,大姨始终就蒙在鼓里。后来就有多嘴的姑婆把这件事捅到了大姨的耳孔里,大姨是大为光火,一副咬碎钢牙的硬劲,她拖着根晾衣叉牛虱样成天盯着表哥,他去上课,她守在教室外头;她经常半夜敲开表哥在学校的单身宿舍的门,没瞧出什么端倪,又带着失望的眼神悻悻而走。但表哥再狡猾,也躲不过大姨这个好猎手。表哥和梅在村头严实的稻草垛里偷尝禁果,不料一根竹叉伸进来,叉走了表哥和梅卷成一团的衣物。堵在洞口外的稻草被扒开,透亮的月光探照灯一般地打进来。草垛外边是大姨黝黑的面孔,呸的一声,一口脓痰准确无误地射弹在梅姐比月光还皎洁的肉体上。其后的事情就有些不应该了,大姨押着梅姐上门去谩骂。梅姐的父亲是个爆脾气,劈手就甩了一巴掌,嘴里骂道,你这个小骚犊子,还不去死!梅姐挣脱众人,嘤嘤不止地跑向村外。第二天人们从河湾里捞出了她冰冷发青的尸体。

表哥的爱情就这样被毁了,大姨也料不到事态有这么严重。尽管她在梅姐的丧事上披麻戴孝,嚎啕三日,梅姐的父母也最终原谅了她。但是梅姐的死,对于她和她的书痴儿子将是终身抹不去的阴影。表哥整日神魂颠倒,看到眉眼和梅姐有些神似的女学生便会乐呵呵地盯个不放。学校方面来人说,最好还是回家静养一段时间,实在不行的话,就办病退吧。表哥最终丢了教书匠这份体面的差事。

或许是远离了学校那些正处青春期的红男绿女的缘故吧,回到家的表哥病情竟意外地好了许多,他承揽下了家中所有粗重的农活,也不看书练字了。他越来越像个农夫,裤管高挽,满身泥污,颌下的胡须适合燕子筑巢。最要命的是,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他的婚事毫无进展,一拖再拖,岁月却把他往四十岁上引。两鬓霜白的大姨越发地发愁表哥的婚事,她找遍了周遭的媒婆,请她们无论如何帮忙说上一门亲事。但媒婆们一听说是给教过书、害死过一个闺女、又曾犯过桃花癫的表哥搭线,都是一口拒绝。大姨此后基本上都是在四处求人,有时还要外出打听谁家有合适的尚未出阁的姑娘,哪怕带点破相都行。大姨很少着家,在外求亲是风雨无阻,痴心不改。但是再坚强的人也有垮掉的时候。那天,我放学回家,听一个同学说了一件新奇事。有个老女人又哭又闹地到他家,说要把她患了小儿麻痹的瘸腿姐姐娶回家做媳妇。我听说这事也好奇地跟去看。半路上,看到他说的那个白发女人跌坐路口,泪眼婆娑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大把地往外掏钱,嘴里朝路人嘟囔着,给你,都给你,只要你做我儿子的老婆。那就是我亲爱的大姨,她认不出我来,把满把的十元五元的钞票塞进我的口袋!

二 舅

二舅是个快乐的小木匠。在农村做个手艺人是很吃得开的,那时的村庄机器还没有被大面积开发和使用,遍地走的是各种各样的手艺人。我现在数得上的有这几类,木匠、泥瓦匠、桶匠、杀猪匠和缝匠,其他的也有,比如阉鸡匠、篾匠和漆匠,由于平时揽的活不是太多,就多半不被人记得,吃酒的时候,也多半坐的是下席。

我二舅干的是木匠,在村子里是最受尊重的手艺人。泥瓦匠也地位不错,但由于泥瓦匠只在砌房子和垒猪圈时才用,比不得木匠,无论是起房子还是打家具,靠的都是木匠师傅。新屋落彩,喝梁唱彩的主角必定是木匠,喜筵的主桌上席的位子留给的也是木匠师傅。我二舅那时二十岁出头,就木匠学出师了。二舅虽然年轻,手艺却是无可挑剔的。他做大木,可以将一根主梁刨得浑圆通达、光鲜锃亮,无用刷漆。他做小木,能夠将雕花大床打磨得象牙床一般剔透雅致。有这样出众的手艺,请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用今天的话说,那是要提前预约的,时常被四邻八村请去做木匠活。二舅经常嘴醺脸红的,挑着木工箱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斜阳浮辉回家。

二舅经常被人往酒桌的上席引,因为年轻,多少会有些脸红,有时候便推辞一番,可怎么推得了呢。于是席间,热情的男女主人会更加热情地打听二舅成没成家,农村有很多热心此项公益的妇女。在我们老家有成就三桩婚就是积善成德,可以直接下辈子投胎做人的说法。像我二舅有门好手艺,给他做媒牵线的人哪里会少。她们笑吟吟地鼓捣说,二狗师傅,该找个师傅娘了。她们疏忽了一个问题,我二舅是寡母一手带大,底下还有仍在读书的小姨和小舅,家中是一贫如洗。往往在被主人问及家境的时候,二舅没有喝酒也便会立刻红起脸来,于是更加努力地喝酒,去掩饰心中的郁闷。那时我二舅相中了一家女子,央媒人上门去说,结果其父是满口答应,谁不知道小木匠二狗呢。可那家的女子说,什么木匠,听说他家住的还是草棚呢!

在这个时候,一个愿望在他的内心逐渐强大起来,二舅决心要凭自己的力量盖起三间大瓦房来。二舅就是这样做的,他不再有求必应地去主顾家赶活,而是背起干粮进了山。我们老家做房子之前都是进山选木料的,我们称之为“打青山”,都是新砍下来的木料和梁坯,为的是博一个“万年长青,子孙延衍”之意,有钱的人家可以雇人去深山里砍,顶多十天半月就可以把木料备齐。二狗舅不行,他只能靠自己,他寄住在别人放养香菇的菇棚里,饿了啃把干粮,渴了喝口山泉水。在深山里一待就是三个月,然后将自己千挑万选的木料用胶轮车一趟趟往山下家中拉。打完青山,二舅又去了村后的青石崖,买来雷管炸药,一点一点地往下抠青片石,这种片石很硬实,最适合给新屋做基。之后二舅和相熟的瓦匠换工,竟是今天一砖明天一瓦,耗时两年,盖起了自家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瓦房做好了,做完这些,我年轻的二舅就满以为可以张罗自己的婚事了。一打听,前年的那女子已经嫁给别人。幸好村里的王媒婆好心,又给二舅说合了另一家。可第二家的女子又说,还是四乡闻名的木匠呢,怎么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啊?二舅一拍脑门,说得是啊,给未来的婆娘打几件像样的家具吧。二舅又潜下心思,备木料,选材,打家具,硬是又花了一年的时间,给自家新房添置上了油光锃亮的衣柜、四方桌凳和雕花大床等物什。不知是累的还是怎回事,那时的二舅已经不再年轻,胡子都透出了几根白茬。

可就是那一年,二舅相中的第二家女子也出嫁了。原来老家的人做新房选择的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洋楼,再也看不上土里土气的瓦房;也不用打家具,直接上城里的家具店拉就是。二舅虽有雕梁画栋的好手艺,但终究是斜阳落暮,光棍一打就是三十年。

三 姨

听妹妹说,三姨父又打三姨了,记不得这已经是第几次了。这次打得尤其重,不得不到县医院来做脑部的扫描。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打她,而且还是这么狠。

三姨是三十多岁才出嫁的,在农村,这已经是很大的年纪了。小姨出生脸上就带了一块很大的红色胎痣,这是她出嫁晚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她的心高气傲,须知很多腿脚等处有明显残疾的姑娘都能够嫁的出去,而且嫁得很好,三姨的胎痣应该不是很大的问题。

三姨把未来的丈夫定性为一个文化人。在农村,大老粗摸来就是,而会点墨水的实在稀罕。三姨的自身条件也算不上很好,于是她的择偶标准,在那时看起来就觉得很为难、很可笑。但她始终是没有更张易弦过,她似乎一直在等,等她的白马王子打马从她劳作的田埂旁走过,然后载她去幸福的庄园。她这种等待和期望是徒劳的,农村的自由恋爱还不是那么茂盛,许多事情都由媒婆的那张嘴说了算。我正值青春的三姨就这样忧伤地在田埂上坐着,想着,在除草的间隙,在她刨开茅蔗底下看到丛生的蔗芽的刹那。外婆老了,子女们各忙各的。大姨和我母亲老早就出嫁了,二舅整天出门给人做木器,小舅在很远的外地读书,单剩三姨守着外婆度日。小舅本来也有一块田的,可是他考上大学后,他的田就被村里收回去了。剩下我老外婆和小姨的责任田,只好由未出阁的三姨管护着。小舅的大学费用也是从田里出来的,三姨肩上的担子也便显得格外沉重。我那时只要学校放假,多半被母亲裹挟着,去六七里外的外婆家帮着做点简易轻松的农活,母亲也想着,尽可能帮三姨一把。但使这样,三姨的身影还是不得不每天贴在禾苗地里,所以她有关于未来夫婿的愿景都是在沉重的劳作下萌生的。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整天操持农具,她的容貌和外形能好到哪去呢?也有媒婆禁不住我外婆的唠叨和纠缠,但看过小姨的样子后,便会很快地抽身退走,一边推搡外婆执著的挽留,一边愤懑地说,莫要砸我的饭碗。也有人劝过小姨,说我倒可以给你物色一个的,只是你不能提太高的要求,现在识文断字的小伙子不是外面读书的,就是有点工作的,你自己的情况莫要要求太过。这句话显然激怒了小姨,她说我要找就找识字的,那只会打呼噜,只会犁田耙地的我不要。

也许真的是苦心人天不负,我三姨憧憬中的白马王子真的一身铠甲,身披五彩祥云来了。我的村庄上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也过了三十岁,一直没找到老婆,刚从外面回来,高大帅气,最重要的,他还是个高中肄业生。那人的母亲决定要给他找门亲事,箍住他不让他到外面去乱跑。她听说了我三姨的情况,迈着小脚主动到我家,向母亲提及这门亲事。母亲听完这话,激动得泪水翻滚出来,母亲是替小姨高兴啊。三姨被招到我家,小姨和那人在我家和那人见了第一面,小姨很满意,她如沐春风的样子,让我觉得我的小姨也是很美的。三姨于是会时常到我家,有时是太阳还没升上来的时候,有时天边零星挂上了星星。她袋子里经常有了糖块,那种很甜很甜的上海白兔奶糖,我的龋齿估计就是那时埋下了祸根。她时常掏出一两张信纸,指点其中的一两个生僻字叫我帮着认。后来我知道,那些是小伙子写给小姨的情书,他们分手后,三姨一直珍藏得很好,多年后,被我的老外婆找出来包灰包蛋,小姨为此发了一通老大的脾气,扬言要出家当尼姑。当尼姑一直是小姨威胁外婆的话,这桩婚事也正是外婆给毁的。外婆不知从哪听说,那小伙在外面那么多年,其实是坐牢。他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为了一个女孩子,跟社会上的人争斗起来,失手将人打死了。他跟小姨坦白过这事,小姨不以为意反而更加珍视他,只是叫他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外婆。但外婆终于还是知道了,外婆说家里三代贫农,都是老实本分的,不希望这代人里出个劳改犯,就是不肯三姨和他在一起,甚至是以死相逼。母女倆性格极端类似,于是冷战一场场鳞次而来,执拗虽然不一定害得死人,但摧毁一桩摇摇欲坠的婚事还是不在话下的,最后那个男人妥协,去了南方,至今都没有回来过。

三姨重新开始衣衫不整,田地里越加茂盛的是杂草。她已经没有好心情侍弄庄稼,幸好这时候小舅已经顺利毕业去了一家国有药厂上班。也无需小姨费更大的心力去照料庄稼。但是,外婆却在这个时候又气又悔一下子瘫倒了。屎尿都在床上解决。我母亲和大姨都是拖着一家老小的,不能够为外婆亲力亲为,剩下的只有小姨。我不知道外婆和小姨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母亲抽空也会回去帮忙做点什么,这个时候她听得最多的是忙里忙外的小姨恶狠狠地咒着外婆,却又时常在半夜帮外婆起夜和翻身。三姨这个时候已经不像未出阁的闺女,言语粗鲁得要命。外婆也是垂泪不止,嚷嚷着让我老太婆死好了!两母女有意无意上演着一幕幕没有刀兵的战争。但外婆还是在来年的春天下床走路了,她的康健是个奇迹。

三姨在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的前夕终于出阁了,那时候我已经去一所师范读书。她的婚事我没有见证。娶她的是一个邻村的屠户,年纪大小自不必论,听母亲说原是结过一次婚的,具体情况她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没有关心那么多,只在家信中问父母,三姨父读过书没有?答案是否定的。但家境还算不错,家中长辈都觉得很是满意,毕竟那么大的年纪出嫁了,真像是众人背上的一个老大包袱甩掉了,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可是我隐约觉得小姨会更遗憾,以前还有个梦想支撑她,如今现实里她被亲人当作包袱甩了,她心中的忧愁说不定会更加浓郁。有的人活在现实里,有的人沉浸于梦想,小姨是后者。之后,我师范毕业去外地上班,老家很少回,只隐约听说三姨生了个儿子。还有她与小姨父的家庭矛盾不断,老是打架。母亲曾经去调停过,但三姨父摊出小姨隐匿经年的情书,说小姨的心不在他身上。不仅如此,姨父发现小姨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没读过书的他,于是自尊心作践得姨父更加狠命地施以拳脚。再后来嗜酒如命的小姨父勾搭上了村头小酒馆的老板娘,钱都不往家里拿了,打起架来更是下蛮力把小姨往死里打。

妹妹和我诉说三姨近况的第二天,三姨一个人孤零零来县城看病,我开门第一眼看她的时候根本认不出来,恍惚间觉得她像一部电影中的人物。她比母亲小好多,但看起来却苍老得多:鬓发枯干,眼角鱼网横结,下巴处的致命胎痣像一条狰狞的壁虎。

小 舅

那年夏天,我的小舅高考被北方一所财会学校录取。小舅尽管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并不意味着他已经一步跨入了天堂。他不得不思虑大学的三年学费怎么去筹集,那时候并没有助学贷款之说,不仅是学费成问题,他要去的学校离家几千里,光路费就是笔不小的开支。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家中亲友各出了点钱凑成第一个学期的学费,路费却是无论如何再凑不齐了。

小舅一个人登上征途,他走了好几百里,才看见火车站那青灰色的站台。应该说他的运气不错,在到小站的调度室讨口水喝的时候,听说车站往北方运一车皮焦炭,却苦于没有一个愿意跟车的押运员。小舅一听知道是自己要去的城市,立刻讨了这份差使,他们本来不会让不明底细的小舅去,但看了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便很爽快地答应了。小舅在焦炭堆里躺了两天两夜,到站的时候,外婆给他新置办的中山装黑得能做剃头匠的撇刀褡裢了。

小舅到了学校,交完学费,口袋里的钱只剩下几枚分币了。幸好那时的学校多少是发点生活费的,这救了小舅的小命,虽然只是丁点的饭菜票而已。每月不过20斤饭票和5块钱菜票,生活委员发到小舅手上的第一刻,小舅就得精密计算靠这些如何支付一月的伙食,幸好小舅学的是会计。他有意把一日三餐改为两顿,而且每次上食堂,他不会和同学结伴而行,他总是最后一个敲开卖菜的窗口,支支吾吾地告诉师傅,说刚才没吃饱,再来个半份吧。好心的师傅看到菜多了也是倒给伙房后院养的猪吃,便会给他个大半勺。这点把戏一次两次好使,用多了,就不受人待见。有个年轻师傅大咧咧扣给他一大勺说,只卖一份,半份不卖。小舅先是两眼豁亮,盘算良久又把饭盒递进去,说现在又觉得饱了。年轻厨师鼻子里哼气,说什么大学生啊,骗吃骗喝连叫花子都不如。那个漫漫秋夜,饥肠辘辘的小舅看着宿舍外树杈上胖大的月亮,泪流满面。

北风一天天刮得猛了,同学都翻出了厚厚的毛衣和棉绒裳来抵御北方的严寒。小舅打开自己的包袱,里面只有两套单薄的秋衣裤,还有一件是学校奖给他的运动汗裳。我开始知道小舅那时为什么偏爱体育,朔风凛冽的天气,依然赤着一双大脚在环形跑道上一圈一圈地长跑,嘴里噗嗤出的热气就像不远处的食堂铁烟囱上冒出的炊烟。他穿著得奖来的,背上印着数字“7”的那个时代特有的藏青色的球衣裤,挤在身着毛线衣、棉绒裳的学生流中,太像外婆养的鸡群中的那只裸毛鸡。

天气一天天冷下去,小舅靠半饥半饱的食物和大强度的体育锻炼都不能抵御严寒。他已经咳嗽得很严重了,日后的他被检查出患了肺结核,就是那时染上的顽疾。他把希望寄托给了外婆,试探着写了封家信,询问秋天的收成。但很快就收到外婆请村校代课老师捉笔的回信,说大舅刚生了个崽,正需要钱;二舅订了门亲事,明年开春就迎亲;你的下学期学费恐怕都没辙,还有放寒假就别回来了,省了来回的路费。

我不知道,小舅的那个寒假和北方的春节是怎样过的。只是知道,他混迹于城市的屋檐下,做了很多苦力。最让他念念不忘的是帮一个渔场去凿冰,那是让他很多年后都津津乐道的事情,浩大的冰河,跟着渔场的工人们一道在冰上走,见冰下有鱼,他们用大锤猛砸冰面,然后凿冰取鱼,片刻后,鱼便被冻成了冰棍。或许他就是靠这个谋到了他第二个学期的学费的吧。

似乎可以这样说,第二个学期才是小舅美好的大学生活真正来临。天气逐渐转暖,树叶开始突突地往外冒,这让来自南方农村的小舅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满足。他补齐了上学期挂红灯的多门功课,开始关注和介入学校丰富的文体生活。他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夺了个第一,学校奖给了他一块大而无当的徽砚。当时小舅一定在想如果是饭菜票就更好了。之后,他被吸收进了学生会,当上了宣传部长。一时之间,他尽脱此前的颓废与孤倔。这时候,爱情也随着春天悄悄来临。学生会的女生部长,一个漂亮、青春的酒窝妹子,一个出身城市,浑身洋溢着洋味儿的高干子弟。她一步步接近我的小舅,开始可能是好奇,然后才是由于截然不同的身世和经历,导致小舅对她强烈的吸引。她比我的小舅还高一个年级,严格来说,小舅应该称呼她为学姐的,但是农村孩子读书普遍偏晚,而且小舅还多读了那么两年,所以在年龄上,她比小舅小得多。他们在一起,就显得多少有些乖张和滑稽。小舅虽然稍长几岁,但对于爱情却是那么懵懂无知,他毕恭毕敬地称其学姐。她说,教我练练书法吧,瞧我的字,狗啃的似的。她偷偷塞给小舅四五元菜票和几斤饭票,说我们女生肚子小,学校发的补助根本吃不完,帮忙消化一点吧;她塞给小舅几件男士夹克,说是她哥穿过的,扔掉也是可惜。她帮着小舅联系暑期打工,就在她北方亲戚开的煤场里,活也不累,就是帮忙记下进出的出货数量。小舅是明显的白了、胖了,斯斯文文的,像个大学生样了。小舅对她雪里送炭般的关怀无比感激,说学姐,你比我亲姐还好。她忸怩道,我比你小咧。小舅真诚地说,再小也是我姐。她是又羞又恼。

好日子过去得总是那么快,转眼一年半过去,女孩就要毕业了。她想无论如何应该跟木头墩子摊牌了,她毕业那天叫到小舅说,我要回杭州老家了,行李太多,路上又不安全,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啊?小舅是满口答应。小舅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地,护送着她回到杭州家中。开门的是女孩的父亲,他是一脸的不悦,问为什么拒绝他派车去接?再看到负重挤进门厅、满脸汗泥的小舅,就是一怔,斜眼瞥到小舅脚上洗得刷白的解放鞋,更是深深的不满。小舅睡到半夜,被其父女的争吵惊醒,听到是因他而起,屡受苦难,从不掉泪的小舅,第一次落下了悲愤的泪水。待第二天清晨,女孩敲开房门,小舅早已经不辞而别,踏上了返校的火车。

小舅靠逐渐兴盛起来的大学生家教,赚来了他最后一年的学杂费。毕业前夕,学校有意让他留校任教。可他却义无反顾地拒绝这个当时被认为是金饭碗的大学教师职务,孤身来到杭州闯荡。更多年后,已经当上了一家大型会计事务所老总的小舅设宴招待我这个不成器的外甥。也是酒精刺激的结果,他絮絮叨叨跟我讲了些他过去的那段大学生活。我是听得津津有味,随口问道,您后来找过您那位学姐没有?小舅伸出去舀汤的汤匙,哐啷一声,跌落在玻璃台面上,聒耳的回音久久不散。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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