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靖
当公司濒临无药可救的绝境时,企业家该选择一种有尊严的失败还是自保其身?
这是财经作家吴晓波在《十年一觉TOP梦》里开篇的提问。
2013年4月10日,宋如华涉嫌挪用资金及合同诈骗一案在成都开庭。除了少数媒体关注之外,平淡得似乎没能引起任何波澜。
但凡对中国企业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绕不过托普。这个曾经光芒万丈的企业和它的创始人宋如华,包含一切可以想见的戏剧因素:白手起家、狂飙突进、巅峰折戟、四面楚歌继而一败涂地。留下40亿元悬案和悬疑。
当然,外界看来,宋如华形式上的告别早在2004年就已发生。彼时帝国将倾,斯人赴美不归。一别多年,对于托普和宋如华的争议和批判,罩已盖棺定论。
时代似乎已经把托普遗忘到了身后。但对51岁的宋如华来说,只能这样吗?一个总资产59亿元,净资产35亿元,拥有三家上市公司,员工6000名的帝国轰然倒塌,他能不能面对自己的“原罪”?
困兽
2011年10月29日,宋如华在成都双流机场入境,旋即被捕。
这样自投罗网的举动至少可以从两方面去解读:一、他没有使用美国绿卡,而是使用在国内的身份入境;二、成都,他最终选择了这个托普梦起又兵败的城市。
于是,随后就有所谓知情人士对媒体爆料,宋如华回国纯属迫于无奈,“他不得不回国”,只能拿绿卡入不了美国籍,事业上也颇多限制,“他在美国没有指望,当年带出去的钱现在还能剩下几个?”
有没有指望,该怎样去评判?
钱,他没有。当年盛传宋如华掏空托普40亿元人民币赴美不归。事实上,在美国,他仅有的一点家底300万美金投资做了书原广场,除此之外,再没多少可支配的现金。他在国外的确有一套房子,还值百来万美金,但这是他的家,他不可能变现。而在国内,他在上海的2套房子,成都的3套房子,都托付给了当年的下属用来出租,目前收入只够他的妻子、女儿及岳父一家生活的开销。因为回国被捕受审,现在国内的房子全被查封,无法变现,他的妻子甚至还为不菲的律师费发愁。
至于事业,时至今日,托普垮了仍是宋如华心中永远的痛。
外界盛传的外逃,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能不甚准确。2003年前后那一波铺天盖地对托普的舆论质疑中,金融机构、供货商以及客户避之唯恐不及,尤其是金融机构采取的资产保全措施,让托普四面楚歌,举步维艰,整个托普帝国摇摇欲坠。宋如华四处奔走挽救,至少想了三套方案,包括上市公司配股、优质资产分拆上市,甚至,他想要将半生心血托普打包出售,寻找大买家,而微软就是其中之一。
2004年春节,身心俱疲的宋如华到美国与妻子和女儿团聚。他仍在多方努力。可当时托普在资本市场上的信用乃至宋如华的企业家信用,可以说已经破产,即便他愿意委曲求全,最终托普出售微软一事仍是无功而返。
环境和舆论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当时宋如华深知,作为创始人和掌舵者、托普的精神领袖,他若在,托普帝国或能勉力维系。活一天算一天,但活到头了呢?他亦回天乏术。届时托普负债达十亿计,要说他没责任肯定是不可能的,一旦回国,可能就是身陷囹圄。而此时放弃,他也许将不得不目睹这座由他亲手打造并投注半生精力和智慧的帝国瞬间分崩离析。这无疑是个痛苦而两难的选择。宋如华最终选择了以治病为名滞留美国。
2004年2月9日,宋如华临别托孤,将自己所持有的1800万股股权,以极低的价格转让给两位同乡虞新友和夏育新,随后辞去所有职务。4月,宋如华在美国通过越洋电话主持了托普控股集团最后一次董事局会议。这次会议短暂而沉重。他说,“现在外界都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说我带走了8000多万美金,但一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我感到非常气愤、非常痛心、非常失望。”
连续三个“非常”足以凸显宋的压抑。在他身后,是国内跨越10省12城市的12家银行间的巨额债权债务,仅上市公司托普软件一家,就通过信用担保及关联转贷骗取贷款22亿元,此外还违规担保累计金额21亿元。据当时四川省银监局称。托普在四川一省造成的银行贷款损失就达20亿元左右。即便在3年后,有关部门仍称。“银行至今还无法弄清楚托普在全国到底办了多少家子公司。有多少关联企业。”
以前包围着他的人群轰然散去,徒剩一地狼藉。就在2004年年底,曾经托普赖以一夜成名继而无限辉煌的成都“西部软件园”,被改造成了一家休闲娱乐中心。
此山与彼山
对当初滞留美国的选择有没有后悔?这个问题。宋如华很难回答。多年来,他对托普三缄其口,或者说,他从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渠道表达自己。在美国这个地广人稀,语言不通的地方,这个阶层和种族分离的社会,像他这样没有任何优势却力争上游的外来者,左冲右突,犹如困兽。而国内托普的结局,他早已预料,却不代表可以全盘承受。
一个细节可以看出宋如华的失望透顶。这种失望不仅对企业,更对人性。据说2005年下半年,四川一个知名企业家到美国考察,千方百计联系上了宋如华,想与他见面叙叙旧,谈谈国内托普软件园土地的事情,结果被宋如华以工作忙抽不了身为由婉拒。
对企业,他承认自己失败,但他自问不曾图过一己之私,到最后亦是万般痛心和无奈;对人性的叵测,他却看不透彻。托普身后事千头万绪,纷乱复杂,以致诉讼频频,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因为很多托普旧人争权夺利,试图在托普倒下时分一杯羹。这些人,在托普欣欣向荣风光无限的时候是既得利益群体,深受宋如华信任,但在托普出事的时候,也正是他们将责任通通推向宋如华,说他掏空公司,说他卷款外逃,同时有些人自己却拿了托普的资产开办公司、工厂,有些经营到今天甚至名声赫赫。
对这些人这些事,宋如华从来是能避则避,不愿多谈。而国内非托普系的老朋友去美国的时候,他就会接待。当年接触过宋如华的圈内人和媒体人多评价他为,“一个书卷气息很浓的商人”。这缘于他下海创业前已是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同时也跟托普前十年顺风顺水不无关系。他内心仍有执拗和骄傲。
刚到美国,他没什么朋友,联系最多的除了国内亲友,倒是当年他并不太倚重的一帮托普旧人。托普倒下时,这些人没去争什么资产,宋如华对此评价说,“你们都不是狡猾之人”,又说。“托普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们自己找个出路,不跟托普搭上边得了。”
2004年,宋如华_42岁,正是一个企业家的当打之年。他也在寻找托普之外的出路:一是他需要一个平台施展他的抱负,二是他更想证明自己还是能做事的。当年6月,宋如华在美国洛杉矶创立书原广场,试图打造一个服务于海外华人的中国文化产品平台,主要销售中文图书,兼营音像制品、文具、体育用品及礼品。
当然,这个美国故事传到国内又变成另一个版本:善于玩“空手道”的宋如华于托普未破产时期,就在美国收购了一个纳斯达克预备市场上市公司,为了注入优质资产顺利上市圈钱,于是打造了书原广场这一实业平台。一时间托普旧事泛起,2005年,国内媒体纷纷质疑抨击宋如华为何至今还是一个未被司法机关认定触犯刑事、民事法律法规的公民。
旧事不论。事实上,文化产品这块业务在纳斯达克是没有机会上市的。而在书原广场的工作中,宋如华似乎开始找回托普创业时的千劲。因为美国人工工时费高,一个书店也就只需要2-3人经营。一个收银员和1~2个理货员。货到了,宋如华可能充当搬运工,货从仓库到店面,他也可能是司机,然后到店里,他又会是理货员——外人看来,曾经身家数十亿计的宋如华对书原广场倾注的热情和精力似乎难以想象。不久,包括网上书店,包括直营店和加盟店,书原广场相继在美国洛杉矶、旧金山、芝加哥、圣地亚哥、温哥华等地开出10家书店。
宋如华想把书原做大做强,但事与愿违,书原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下坡路和上坡路同样难走
值得玩味的是,2003年,宋如华深陷托普内外交困,他曾在1997年探望过的史玉柱成功翻身,反过来派高层到托普访问,安慰宋如华。
或者,宋如华也曾试图像史玉柱一样重拾河山?国人习惯于以成败来判定是非对错。我们真的不能容忍失败吗?史玉柱东山再起就是典范,宋如华“金蝉脱壳”就是不义。但世事常常没有那么简单,不是不为,而是不能,这也是一种性格决定命运。
托普出事之后,宋如华曾借钱给自己信任的那些托普旧人,帮助他们重新上路。到书原时期,他也曾给予合作伙伴信任。后来发现,比如他开办新店,在旧金山,店经理竟花了近30万美金,等到再开新店的时候他亲自参与,发现只花5万美金就能开办起来。原来钱,全被他信任的人装进了腰包;又比如美国一些华人仅听到他的名字就愿意加盟书原,原来是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从他身上挣钱,就连书原直营店里的店经理,都只想着自己怎么从店里挣钱。发展到后来,宋如华找了在读MBA留学生以期规范经营,结果还是让他失望。
吴晓波曾这样评价托普的衰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失去控制的案例。宋如华有惊人的创造概念、攫取资源的天赋,可是他却始终没有能够将手中的资源转化为企业的核心竞争力和抗风险力,企业也一直处在外延式的疯狂扩张中。因此,当危机突然降临的时候,庞大而缺乏整合的‘商业帝国——如他自己所说的‘一群小的公司的集合——便会可怕地摇晃,并最终失去了控制。”
缺乏现实的控制感和控制艺术,这大概就是宋如华最致命的弱项。他的商业悲剧,因此一脉相承。
继续投入书原,就是无底洞,而宋如华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多资本了。他至少得给妻子和女儿留下养老钱,又不愿意张口求人。渐渐的,他对书原失去信心,先是放弃了加盟店,后来干脆连直营店也不做了,几乎是无成本地转让给店经理。后来他听说,有个店经理转手卖出去就赚了6万美金。
这时候他已经无所谓了,他太累了。折腾这么多年,对外抗争,证明自己的路径屡屡受阻几乎被封死。是非成败转头空,漂泊异乡。内心困顿,人生下半场总得做点什么吧,他转而开始向内寻求安宁与平和。
2007年6月19日,宋如华正式受洗成为基督徒。这无疑是他人生最重大的一次裂变。
以前在国内,他的生活极不规律,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经常半夜把托普高管叫来开会,在美国做书原也是全情投入,陪伴妻女的时间极少。现在他早睡早起,生活简单,烟酒都戒掉了,以前特别喜欢喝的荼,都换成了白开水。通过学习,他得到教会学校的硕士研究生学位,成为一名牧师,甚至还在美国自费出了3本信仰方面的书,潜心传教布道,以致后来有台湾来的华人慕名而来,愿意出资跟他合作做项目,他都婉拒了。
当年媒体曾报道这样一个故事,2002年6月,在浙江嘉善召开的一次托普集团高层会议上,宋如华指着一个经营传媒产业导致托普直接亏损数千万元的吴姓副总裁骂到,“你x的就是一个骗子,就知道来骗我”,弄得吴及在座诸多高管面面相觑非常尴尬。不过,宋如华自己接下来马上又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在座的,“其实我也是一个骗子,我在外面骗,你们又来骗我”。话音刚落。全场一阵狂笑。
记者向亲近宋如华的人士求证,他说,宋如华掌舵托普的时候,的确是很霸道的,没人不挨骂,高管们与他交流汇报,都是两股战战。至于他说自己在外边骗,本来他就善于演讲善于自嘲,“我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理解”。
不过可见宋如华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有了信仰之后,他脾气变了,变得豁达开朗,跟以前托普旧部交流,都是和颜悦色,有说有笑,还会具体了解他们家里的情况,更时不时教他们怎么待人处事,如何做生意。非常细致地给他们讲道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成为基督徒后,宋如华的确意识到最重要的东西——把自己放低,再放低,每个人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自己事业的挫折是一种原罪,要怀揣感恩之心,乐于奉献,向上帝赎罪。
然而这条下坡路与上坡路同样难走。
胡不归
耶稣说,“你当背起十字架跟随我”。那些从托普狂飙突进之日起就紧缚在宋如华身上的“原罪”,正静静等候着他去偿还。
时隔九年再见宋如华,很多人都觉得意外。有人顺势推测,是否当年严重的经济犯罪,随着时间推移变轻了,宋如华准备盘活国内资产减轻罪名,了结旧事,东山再起?当然,也有很多利益相关方不希望他回来。
对于未来,宋如华其实没有期待。真正触动他的,是当他犹豫是否回国前,老父亲去世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至痛。宋如华出生在浙江绍兴县的一个小山村,七岁丧母,是父亲把他们姐弟三人拉扯大的,感情之深可想而知。但自从2004年出国,宋如华就再没回来看过老人。老人虽然由宋如华的妹妹赡养,却一直生活在农村,不愿意到城市来,用世俗的话说,没享过一天福。老人出殡的时候,只有女儿一家和少数宋如华信任的托普旧人在场。
宋如华知道,必须尽快回国了结一切了。
有时候我们不是缺乏勇气面对过去,而是缺乏勇气面对人性的幽暗阴深。尽管身在国外,多年来,宋如华还是听说了国内各种传言,他认为包括托普的部分老员工甚至他最信赖的人,都在将脏水往他身上泼。他想通过法律途径,向公众说清楚,给公众尤其是托普事发后最直接也是最辛酸的受害者,大量中小股民一个交代。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自己犯下的罪过,始终还是要自己去赎罪。
他自认管理失败,却一再宣称“没有卷走一分钱”。
然而这个决定对他周围的亲朋好友来说却太突然。关心他的人考虑到消息的泄露,没有告诉国内任何人,甚至还存有一丝侥幸过关的心理。没想到宋如华已经提前把在美国的一切安排好,甚至让妻子把自己可能需要的衣物都带上,随时准备应对牢狱之灾,“把以前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式微式微胡不归。2011年10月28日,宋如华登上回国的飞机。陪伴在他身边的,是数十年不离不弃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