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古瑰奇 飞动清宁

蒋力馀　戴玥

“天涯知己如相问，家在湖南水竹丛”，每诵清代才子陶澍的言情佳句，游子之怀、乡国之思，油然而生。湘中益阳为一方充满诗情的热土，资水澄蓝，白鹭翻飞，水色山光，优美如画，其文化底蕴甚为深厚，生于斯、长于斯、成就于斯的南国书家郭道康先生，踵武前贤，才情奋发，以高古瑰奇、飞动清宁的书风雄视艺坛。年逾古稀的乡前辈郭先生为艺界少有的全才、奇才、逸才。先生所学专业为音乐作曲，为中国音协会员，曾任湖南音协常务理事、益阳音协主席，同时又为中国书协资深会员，曾任益阳书协主席二十年。郭先生博学多才，于哲学、文学、宗教、美学、美术均有较深造诣。其书艺曾得艺界泰斗沈鹏先生之充分肯定，著名书画家林凡先生曾以“广取博采，风神超迈”八字深许郭道康。品读先生的精品书艺，往往把读者带入如沐清风、如观飞瀑、如赏异卉、如聆梵音的艺术意境之中。

美在高古。司空图描绘过这种境界：“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刘熙载云：“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先生学书，整体推进，诸体皆能，而以篆楷、草书为最。先生的书艺取法甚高，取境甚高。古人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得其下。郭先生学书，沿其流而溯其源，穷其本而畅其叶。他用功甚深的是篆书，学书应从篆籀入，傅山说：“不知篆籀从来，而讲字学书法，皆寐也。”篆法既熟，其他诸体则已铺好基石，篆参隶势奇姿可生，隶参篆势形质高古。先生的小篆以斯相为骨骼，深得《秦诏版》之奇肆险峻，古朴自然，《泰山刻石》《峄山刻石》之遒肃劲健，古意毕臻，《石鼓文》之方正匀整，舒展大方。读其巨幅小篆六条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藏锋圆浑，清劲挺秀，盘屈缭绕，爽爽飞动，劲者山立，柔者禾垂，行若奔云，于圆浑跳脱的线条中，于修长灵动的结体中，湛发一股高雅清穆之气。先生的大篆主要取法《散氏盘》《虢季子白盘》《毛公鼎》等法书，追求一种圆融、古拙、俊雅的意境。读其《大篆六条屏》《于右任·<标准草书>摘句》等书品，呈现于眼前的是一派天机，字形扁圆，无不欹侧，随势生发，无不如意。风格粗犷恣肆，野性洒脱，奇姿百出，妙趣横生，如一群活泼可爱的顽童欢腾雀跃，呼之欲出，豪荡而又含蓄，朴茂而又空灵，一股古雅苍茫之气直逼心肺。书法是一个和谐的整体，着一丝尘土，便非佳品。先生的书品珠辉玉灿，清气四溢，其题款多用雅洁之文言，书体的选择相映生辉，形成整体的高华典雅之意境。

美在瑰奇。好奇心是人类最为普遍的心理，瑰伟非常之观动心骇目，读郭先生的书艺，有如随王安石游褒禅山，入之甚深，其见愈奇；又如置身极地，奇葩异卉，灿然耀目，极光闪烁，五色交辉。王羲之论书喜欢以兵法设喻，其实兵家的美学思想就强调以奇制胜。《孙子兵法·势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尚奇为艺术的高境，但笔者认为艺术尚奇非具大才力、大功力、大学问莫可问津，否则不为奇美，而为奇丑。郭先生热爱中华文化，超于功利，忧心优秀文化遗产不能传承，于是孜孜以求。由于书家在探源方面用功甚深，对先民的艺术创造爱之甚切，对甲骨、女书等古老而有些神秘的书体深入研究，而在创作方面硕果丰盈，追蹑一种瑰奇之美。他研究甲骨文达四十年之久，有关研究甲骨文的专著搜罗备至。他发现甲骨文也初具豪放、婉约两种风格，周代甲骨已有大篆笔意，有写意色彩，依稀可见草书之萌芽。郭先生的甲骨文创作糅合了两种风格，自铸新词。为了纪念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百周年，青岛王懿荣纪念馆来函相邀，索取书品馆藏，郭先生历时半月创作七律一首，用甲骨文写成。全诗抄录如下：“自古神州多瑰宝，缤纷万物尽文明。商存甲骨三千载，契见王公一百春。华夏灵光羞日月，炎黄杰作震苍冥。先贤鼓力开新域，后学何曾畏艰辛。”此诗高度评价了甲骨文在中国文化史上之意义、王氏贡献之卓越，同时也表达了诗人踵武前哲、勇于探索的精神。此诗既有甲骨刀刻之笔意，同时又多金文之技法。用笔坚挺匀称，秀劲舒展，方正大度，行气贯通，风格瑰奇雄肆，绚烂多采。从可识的甲骨文中搜寻出这些字汇，创制出如此意雅境高的诗作，用笔、结体、布局如此和谐统一，非才力、学力、功力臻至高境焉能至此？初读发现诗中有“瑰”“艰”两字未协格律，细思并非书家大意，而是从甲骨文中实在再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的字，可见书家用心之良苦。湖南江永女书的发现曾震惊学术界，它是闺门独用的一种文字，郭先生一见爱不释手，多方搜集资料，远道深入探访，历时十余年，终于精通女书并能熟练地运用女书语汇进行创作。他创作的《女书一组》四幅，瑰丽清奇，灵秀飘逸，劲挺圆畅的线条、灵动蹁跹的意象、清空雅逸的布局，准确地表达了眉黛之间灵犀相通的意绪，含蓄丰富的情愫，这难道不是艺术的奇观？

美在飞动。静默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书法是心灵之歌的吟唱、生命精神的表达，飞动之美是书法的重要美感特征。蔡邕在《笔论》中说：“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书法与音乐、舞蹈的相通之点在节奏，在旋律。西人论艺有句名言：“一切艺术以音乐为指归。”郭先生是音乐家，是学者，长期的创作实践、学术研究，他将书法、音乐的创作完全打通，他的书法体现出一种飞动之美。先生感悟甚深的是张怀瓘《书议》中的一句话：“非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不可议无声之音，无形之相。”书法是无声之乐、无形之舞、无色之画，非深入其境界莫可知之。笔者细读了先生的美学专著《书法的音乐美初探》，感慨甚深，心折不已。书家用通感的方法论述了空间艺术的书法与时间艺术的音乐之姻缘关系。先生认为，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生命，书法的飞动美是其内在节奏的和谐自由的表达，书法的微观节奏体现在用笔，宏观节奏体现在章法。从音乐的角度来看书法，先生认为甲骨文有如古代的祭祠乐，篆隶有如高古的琴曲，真楷有如庄严的进行曲和颂歌，行书有如文人墨客操琴啸歌，草书有如狂想曲、浪漫曲。其创作实践了书家的美学理想，他创作的大量甲金篆隶作品，严格地说这些都是静态书体，但由于生命精神的贯注、精湛意匠的营构，那些顾盼神飞的线条仿佛音符在跳跃，有如旋律在回荡。读其《自作文·隶书四条屏》，骨肉匀适，情文流畅，中敛旁肆，神采动人。体势飞动遒逸，韵味浑融潇洒，那轻盈的波挑、清空的意象，仿佛在月色空濛的资水之滨看到千百成群的佳丽在联袂起舞，谛听清丽婉转的花鼓调而心旷神怡。郭先生的草书主要取法怀素，同时从王铎、傅山那里汲取了丰富营养。怀素草书藏锋内转，瘦硬通神，既多壮丽之骨，又饶狂逸之姿。语言导源篆籀，浑雄鸷健，圆转之妙，宛若有神。郭先生学怀素，得其圆浑之笔意，而去其狂肆之火气，饶有灵秀之诗情。先生师法王铎、傅山，追蹑其丰神潇洒、险劲沉着之风神，用笔有锥沙印泥之妙，那强烈的运动感、淋漓的墨色，给读者以心灵的震撼。读其《李白·蜀道难》草书四条屏，用笔如疾风骤雨，雷鸣电闪，鹰隼搏击，快马入阵，联绵处圆润劲健如绵中裹铁，刚劲处如空中坠石强弩欲发。燥润相间，神迷漓溯，气势之飞动、意象之诡谲，依稀可见高标回日、清波逆折、枯松倒挂、古藤缠绕之蜀道景色，又仿佛听到急湍如雷、猿猴清啼、黄鹄哀鸣、寒风呼啸的苍凉乐章，魂悸魄动，莫可言状。

美在清奇。艺术的高境是入禅，清宁是禅境的美感特征之一。中国的艺术往往趋向于诗，所谓诗意是意象与诗情达到了和谐统一的境况。中国的艺术以儒家的“气”、老庄的道、释家的禅为内核，以诗意为精魂。清宁是艺术的高境，苏轼诗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郭先生为艺，既执著于形而下之技，更着眼于形而上之道，二者统一，故其境界自高。先生对儒释道三家哲学有深刻的领悟，尤其是进入人生之秋以来，饱览释典，广参大德，啜饮禅露之甘霖，喜获灵澈之智慧，发之于诗，发之于乐，发之于书，超旷清空，静谧安和。试读先生这样的诗句：“浮云动月风随柳，滴露芙蓉戏水鱼”，“清秋时节咏流丹，诗梦徘徊阡陌间，欲托行云飞彼岸，鸟瞰群山，讯问几时还？”清宁雅致，凌空超忽，仿佛把读者带入无物无我之艺术境界。先生的为艺是净化心志，升华灵魂，以“技艺千工路，修为万里程”为宗旨，追求“参其禅理，悟其妙道，得其心法，神智豁然”之韵致。书法于真楷见工夫，真楷不佳，行草很难入高境。而郭先生于真楷用功甚深，以欧体为骨骼，得其险劲瘦硬、鹰隼摩空之笔意。又长年游心于魏碑，取《郑文公下碑》云鹤海鸥、瘦健挺秀之风神，饶《中岳嵩高灵庙碑》浑融方峻、率真古拙之雅韵，新词独铸，意韵清宁。王羲之说：“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刘熙载说：“正书居静以治动，草书居动以治静。”读《左思·娇女诗》《古茶诗二首》等真楷佳构，法度严谨，字体秀丽，笔法圆润流畅，起笔藏露交错，运笔迟速分明，转折方圆结合，收笔锐钝错落，整个体势在严谨中给我们一种翩然起舞的感觉，把读者带入一种心灵的宁静。先生的行草取法二王，以刚健中和、流美而静为指归，得松雪香光温润闲雅、妍媚清新之余绪，于风行雨散、润色开花之中进入情纵神驰、心灵宁贴之境界。读其《李白·越女词》《白居易·忆江南三阙》等佳品，独特的美感如一支金曲在夜空飘荡，一泓清泉在山间流淌，那生动流丽的线条似断还连，似轻还重，乍徐还疾，忽放还收。整体意境有如月夜泛舟于西子湖，柔橹轻摇，清歌婉转，披一身轻盈的月光，听灵隐寺的几杵钟声，不觉形释神凝，超然物外。

美在无言。艺术是文化养出来的，艺术的高境是创作主体人格之光的折射。郭先生怀着对中华文化的挚爱之情，献身于艺术，妻毫颖而子楮墨，侣明月而友清风，在艺术的高峰不懈攀登，终于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欲顾所来径，奇葩粲满枝。郭先生年轻时用笔，中年用气，晚年用生命在进行创作，而对鲜花和掌声，先生毫无自得之色，亦无疲倦之容，忘情忘我，乐在其中。我们衷心祝愿先生的生命之树常青，艺术之花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