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下套”,我“下咒”
1905年同盟会成立大会上,某“心怀首鼠而昧于孙文之为人”的台下听众突然起身诘问正在演讲的孙中山:他日革命告成,先生其为帝王乎?抑为民主乎?请明以告我!
此言既出,全场皆惊。演说正酣畅淋漓的孙中山听后“忽然如裂帛中止”,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事急之时,宋教仁的好友、会议组织者程家柽出面解围:革命者国家之公事,孙先生何能为民主君主。吾人之心中无慕从龙之荣,则君主无自而生。今日之会,唯研求清廷之当否革除,不当问帝王民主。
辛亥革命是一场共和革命,革命者自然无帝王之念想——事实上也完全做不到。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回到上海。据南社社员徐宗鉴描述,当时前去迎接的,“商界仅王一亭,政界仅李平书,其余仅英士(即陈其美)与余两人”。这等场面,与主流历史所描写的“万众欢呼”、“夹道欢迎”相去甚远,堪称冷落。外媒对此倒是反应灵敏,“西报记者、日本记者却有十余人”前来捧场,不过他们感兴趣的,却是孙先生究竟带了多少款子回国。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赴南京就任总统,上海火车站送行的也只有于右任、蔡元培、陈其美、沈翔云数人,另有军乐一队、卫兵一连,仅此而已。以上场面,均为徐宗鉴亲眼所见,似为可信。
1月3日,代理临时参议院(前身即“各省代表会”)再次进行选举,黎元洪不出意料地当选为临时副总统,但在表决孙中山所提出的各部总长人选时,其中有三人遭否决,几占名单的三分之一。
孙中山流亡海外多年,对国内情况不甚熟悉,名单主要由黄兴拟定,人选如下:黄兴自任陆军总长、黄钟英任海军总长、王宠惠任外交总长、伍廷芳任司法总长、陈锦涛任财政总长、宋教仁任内务总长、章太炎任教育总长、张謇任实业总长、汤寿潜任交通总长。
被否决的三人分别为宋教仁、王宠惠与章太炎,参议员们的反对理由是,章太炎脾气怪诞、性格孤傲,宋教仁心高气盛、年纪太轻,王宠惠海外归来、阅历尚浅,均不适合担当重任。孙中山来时原本兴致盎然,不料第一次开会即受此难堪,最后只得默然退场。事后,黄兴多方协调,新名单以程德全换下宋教仁、用蔡元培换下章太炎,这才勉强通过。
人选名单出炉后,不满者不在少数。首先是湖北首义派,他们在总、次长的18人大名单中竟无一人上榜,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陕西革命党人、《民立报》的主持者于右任曾向黄兴提醒,名单酝酿时应考虑容纳武昌首义的革命同志,但“首义派”最终还是颗粒无收。
从潜意识说,这恐怕与名单主拟人黄兴在武昌的不愉快经历相关。黄兴的用人有私心,谭人凤也曾责怪说:“其于同辈中能力胜己者,虽明知而不愿用。以故南政府之组织,如宋教仁者则仅以法制局敷衍之,而汤化龙、汤芗铭、刘冠雄辈反特邀拔擢。”
事实上,孙武曾前来欲任陆军次长一职,但已任陆军总长的黄兴显然不想用他做副手,孙武最终失望而去。张振武对南京临时政府也极其不满,每次见面,张都要撸起袖子、挥动胳膊,嚷嚷着说黄兴办事不公平。名单公布后,张振武更是在报纸上公开辱骂:“你们这些人碌碌无为,依靠别人成功了,权力却都被你们拿去了!”由此,湖北首义派走上了与同盟会相对立的道路。
至于财政总长,黄兴原主张用名声在外的同乡熊希龄,但孙中山坚持用留美博士陈锦涛。外交总长的人选也争议颇大,按说应由南方议和代表伍廷芳出任,但孙中山最终选择了王宠惠。王宠惠、伍廷芳两人都是法学博士出身,但王宠惠年仅31岁,资历、经验远不如伍廷芳。为此,王宠惠最初不敢受命,但孙中山却给他打气:“吾人正当破除所谓官僚资格,外交问题吾自决之,勿怯也。”
伍廷芳的反应倒还算豁达:“予视两者(指外交与司法总长职位)无甚差异,无所好亦无所恶。”但数年后,伍廷芳却隐约表达了自己的积怨,称孙中山当年任用留学生“不加甄别”,“委以总次长之要津,或专成之重寄。”
胡汉民自传中说,孙中山回国前,宋教仁有意推黄兴为大总统而自任内阁总理,章炳麟也为之公开造势:若举总统,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在这次的表决中,宋教仁落选的原因有二:一则年少,二则太坚持原则。为实行内阁制的主张,他不但与孙中山吵,而且与临时参议员们吵,由此受人恶感,被否并不奇怪。
至于另一个被否的老革命党章太炎,他可就要发飙了。章太炎原本就脾气怪异,经常做出些匪夷所思的出格事。这次的革命,他上蹿下跳,活跃异常,结果却什么也没捞着,那当然不干了。两个月后,南京的川籍革命党人举行四川革命烈士悼念会,人在上海的章太炎居然不辞辛苦地送来一幅极刺耳的挽联:“群盗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此地虎踞龙盘,古人之虚言”。此骂非无所指,堪称毒矣。
因为种种原因,多数总长并未真正上任,如江浙立宪派的张謇、程德全、汤寿潜等人。孙、黄等人对此倒不介意,因为他们采取的本就是“总长取名,次长取实”的策略,次长多为革命党人担任(陆军次长蒋作宾,海军次长汤芗铭,司法次长吕志伊,财政次长王鸿猷,外交次长魏宸组,内务次长居正,教育次长景耀月,实业次长马君武,交通次长于右任),这样反而可以免去掣肘之虞。
话虽如此,由于存在时间短、经费奇缺等诸多原因,南京临时政府当时可做、能做、已做之事并不多,特别是在清帝退位已成定局之时,更是如此。按之前各方的约定与默契,清廷发布退位诏书的次日,孙中山即向临时参议院提出辞呈,袁世凯随后被举为临时大总统。
革命的果实被人如此轻易夺去,孙中山及众革命党人的心情是复杂的。而这种复杂心绪的背后,则是一种难言的酸涩、苦闷与无奈。赴上海之前,已任广东都督的胡汉民曾劝孙中山留在南方整军经武,假以时日,以武力推翻清廷(乃至袁世凯)。孙中山却说:袁世凯之不可信,诚然。但我因而利用之,使推翻两百六十余年贵族专制之满洲,则贤于用兵十万。纵其欲继满洲为恶,而其基础已远不如,覆之自易,故今日可先成一圆满之段落。
黄兴写信劝袁世凯反正时,免费奉送了几顶“华盛顿”、“拿破仑”的高帽子,但对袁世凯这个人,他并不了解也不曾有机会去了解,因而对袁世凯的顾虑与幻想,兼而有之。
在黄兴看来,像袁世凯这样的权臣(能臣),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必定有十二分的了得手段。假如袁能帮助革命党推翻清廷,就算让他当总统,任期也不过数年,届时可以把他选下去。但要是袁世凯不肯反正,而效仿曾国藩扶持清廷击败革命军——这并非没有可能——如此一来,战火相连,革命前途未卜,恐怕连光复的土地也要失去。与其如此,倒不如利用袁世凯搞垮清廷,走一步看一步,待机而动。
这种想法,不仅黄兴有,大多数革命党人也如此想,其中恐怕也包括孙中山在内。
最主要的是,作为南方阵营的准代议机构,“各省代表会”在孙中山回国之前已达成决议,“虚大总统之位以待袁世凯”。这样的表述首提于汉口会议,并在之后的南京会议上得到确认,这也是孙中山所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由此,历史的结论似乎更倾向于:孙中山无所谓“让”,袁世凯也无所谓“夺”,双方都是按之前的约定与默契行事。如此,所谓袁世凯“窃国窃位”,更像是革命党人失败后的情绪宣泄而无事实之根据。
就连革命派刊物内部,如《民立报》、《神州日报》等也对“举袁”之说颇为提倡,其相关报道、短评及社论均不难找到。另外,列强的态度也是重要的一环。英国公使朱尔典即直接把“选举袁世凯为大总统”作为斡旋南北议和的条件。莫理循在南下上海时,曾对革命党人多次吹风,任命黎元洪或孙中山作为民国的总统,不能指望得到列强的早日承认。因为孙中山对中国现状一无所知,黎元洪则在外省毫无地位,言外之意,孙、黎二人将无法掌控局势,这显然不符合各国的在华利益。
袁世凯就不同了。老袁之前的从政经历及成就,已显示出比国内其他任何政治家更高的治国才能。也只有他,才能让列强感到放心。由于其表态过于露骨,莫理循甚至受到中外各方乃至上司的批评,但莫理循的言论,无疑是英国官方意见的反映。
由此,孙中山虽然已宣布就职,但这一事实既没有改变“虚位待袁”的决议,也未能对革命党人的思维定势有所触动。在众人眼里,孙中山当选为临时大总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换言之,孙中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虚位待袁”、有名无实的“临时大总统”。而事实上,孙中山“在位”的40多天里,整个南京临时政府也都是名不副实。
革命元老张继曾说:总理在临时总统期内,诸事由克强(黄兴)作主……群众开会时,总理偶参加,仅坐会场前列,并未特置台上坐位。而诸同志仍呼为“先生”,甚少呼大总统。胡汉民也说:时战事未已,中央行政不及于各省,各部亦备员而已;独克强兼参谋总长,军事全权,集于一身,虽无内阁之名,实各部之领袖。
兼为革命党与反对派的章太炎,他的话就更刻薄了:总统之选,非能自庸妄陵猎得之,必其尝任方面与为国务官者,功伐既明,大略既著,然后得有被选资格。其话里话外,仍在“举袁”而暗讽南京众人为“鼠窃狗偷”。
1912年1月下旬,当和议陷入僵局而孙中山突然抛出五点“要约”时,其昔日的“左膀右臂”、刚从狱中死里逃生的汪精卫竟直斥孙中山:“你不赞成和议,难道是舍不得总统的职位吗?!”
孙中山抛出五点“要约”是有原因的。当时,“清帝退位”的各项条款大体就绪,只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尚待解决,那就是:清帝统治权“消灭”之后,北方政权将如何产生?而在建立新政权时,南方与北方,究竟谁是正统?从法理上说,这是个令人纠结的问题。
作为局外人,莫理循一语点破孙中山的其中用意:“袁世凯不能在北京建立临时政府,皇帝应直接向在南京的以他为代表的共和派移交权力,或更正确地说,实行投降。”
中国有句老话:“名不正则言不顺。”名器之争看似繁文缛节,实则暗藏根深蒂固的法统渊源。袁世凯当然不会向南京临时政府及革命党人投降。作为报复,他在清帝的《退位诏书》中加了一句:“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换句话说,袁世凯代表北方政权,权力来自清廷的授权,与南方毫无相干。
诏书一经发布,正担心此事的孙中山立刻致电唐绍仪,要求对“全权”二字作出解释。袁世凯早有准备,他命唐绍仪回电:授权之说,并非他的本意;再者,清帝退位后,谕旨已归无效。如要设法补救,即须请清帝重新即位,再颁谕旨取消授权——怎么办,您看着办。
从事理上说,如果授权之说出自清廷,这等于清帝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委托给了袁世凯,而不是南京政府;而这句话要是袁世凯自己加进去的,这等于说他的权力来自清帝的“禅让”,而不是孙中山的让位和南方的选举——很大程度上,这很可能是清廷与袁世凯的一个合谋。
由此,尽管孙中山一再警告在先,但在不可逆的历史进程或说在狡猾的袁世凯面前,革命党人这下是有苦难说,欲辩难言。
吃了个哑巴亏并见识了袁世凯的狡黠之后,革命党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人好打交道但并不容易对付。于是,革命党人决心用临时参议院来限制袁世凯的权力。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各省代表会”通电各省都督府,请各省派参议员3名来南京组织临时参议院。半个月后,各省所派参议员陆续到达,临时参议院于1月28日正式召开,“各省代表会”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孙中山向临时参议院提出辞呈时,附带了三个先决条件:1.临时政府必须设在南京;2.新任临时大总统必须到南京就职;3.新任临时大总统须遵守临时参议院制定颁布的一切法律章程。
合并同类项的话,先决条件的第一、二条实为一条,那就是调虎离山,把袁世凯弄到南京,也就是革命党人的地盘上看管起来;至于第三条,则是一个口袋条款。说白了,就是趁着袁世凯还没就位,先给他塞上一堆法律(特别是后来的《临时约法》),套住他的手脚,届时老袁想不承认都不行。
革命党是够聪明,——但袁世凯就那么好对付吗?
二、定都背后大斗法
话说唐僧西天取经时,孙悟空被发配到他身边改过自新、将功赎罪,最初这猴子恃着本领大,不听师父的使唤。监管人观音菩萨见后不悦,使了个小伎俩,弄了顶新帽子当礼物送给孙猴子。猴子毕竟是猴子,戴在头上正高兴,一眨眼工夫,帽子变成了金箍儿。这还不算,观音菩萨还教给唐僧一道“紧箍咒”,等这猴子明白过来,操起金箍棒要打人时,唐僧“紧箍咒”一念,孙悟空本领再大也被折磨得上蹿下跳、死去活来,从此后服服帖帖,老实做猴,再也不敢乱来。
孙中山让出大总统之位后,某报刊登了一首打油诗:“横商量,竖商量,摘下果子别人尝;今也让,明也让,吃人的老猿称霸王!”袁世凯姓“袁”不假,但他是“老袁”而不是“老猿”,南京的革命党人拿出三道“紧箍咒”来对付他,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收到孙中山的来电,袁世凯随即复电称自己“德薄能鲜”,不敢承担总统一职。如今北方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目前不便南下;经反复思量,“与其孙大总统辞职,不如世凯退居”。
袁世凯这个“以退为进”的招数,用得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不但为自己赢得淡薄名利、谦让自抑的好名声,还着着实实地将了南方革命党一军。
袁世凯的电报一经公布,各方舆论对定都南京一事大起反对。江浙立宪派领袖张謇就认为:建都北京,取其接近蒙、藏,裨益治理;民社、国民协会等八社团发表联合声明,并请代理江苏都督庄蕴宽转发全国:定都北京乃民国内政外交之关键,倘若舍北取南,帝党势必会死灰复燃,而强敌也有乘机侵略之虞。庄蕴宽对此颇为赞赏,他随后通电全国,称“迁都”之事,“不可参以主客尔我之见,致起中外猜疑”。
电文中,庄蕴宽还作如下反问:一、按现在的政治局势,如果袁世凯南来,北方各省能否保持秩序,满、蒙等处会不会勾结外人,拥清幼主自立而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稳定大局?二、从地理和历史上看,地处东隅的南京能否控制西北各边境地区?南京除朱元璋建都外,是否有建都的价值?三、从外方态度看,东西方各国是否会反对迁都?
庄电发表后,舆论反响强烈,安徽都督孙毓筠随即通电附和:袁君电称北京秩序不易维持,东北人心未能一致等,尚系实在情形。藉令举足南来,大局必定为牵动,故定都宁、鄂之说,目前决不能行。
黄兴发电驳斥庄电后,上海《申报》更以《去争篇》为题发表长篇社论,其中称赞庄、孙二都督“谋国之忠”,同时又攻击孙中山等人“阳托参议院之议决,而阴以遂其胁制之私,置满蒙回藏于不顾”。
风头正健的章太炎更是抓住机会大唱反调,他宣称南京地处偏倚,备有“五害”:一是威力不能及于长城外;二是北民化为蒙古;三是日本、俄国侵及东三省,中原如失重镇,必有土崩瓦解之忧;四是清帝、宗社党、蒙古诸王可能作乱,致使国家分裂;五是迁都耗费巨资,难以筹划。在论证了南京不能为“首善之居”后,章太炎含讥带讽地说:谋国事者,当规度利弊,顾瞻全势,而不可以意气争也。
宋教仁与孙、黄等人的看法也不尽相同。宋曾于1907年亲入关外联系东北马匪革命,深知日、俄窥我万里北疆已非一日,而此时俄、日正积极推动满蒙独立。从国防外交及东北边疆的战略地位考量,定都南京鞭长莫及,实非上策。
在舆论的煽动下,各省都督、绅商代表也纷纷致电南京临时政府,对定都南京大表异议。就连一贯主张建都武昌的黎元洪,这时也改口支持定都北京,“以免酿成大患”。
反对声浪中,革命阵营也有湘桂联军发电反驳,但南京军界中的一些重要将领如浙军司令朱瑞、粤军司令姚雨平、第一军团长柏文蔚、光复军司令李燮和等人以更大的声音发表联名通电,主张临时政府建都北京为妥。
中国之所谓“南北”,大体以江淮为界,南北双方人民固然有风俗、气质、习惯等诸多差异,但历史形成的惯性仍趋于一统却是不争的事实。武昌起义后,南方各省全线独立,北方大体上仍在清廷控制之中,由此形成了政治地域上的“南方”、“北方”,军事对立上的“南军”、“北军”,乃至政见上的“君宪”、“共和”之冲突。这种潜在的矛盾,即使在清帝退位后仍继续存在,“定都之争”乃至之后王芝祥的“督直之争”(后叙),都是这种对立心态的延续性反映。
在此期间,南京临时参议院更是演出了这样一出活剧:2月14日,议员们对定都南京一事举行投票,结果出人意料,其中竟有20票主张建都北京,远远高于孙中山所主张的建都南京。时在总统府秘书处工作的吴玉章回忆说,这次投票,革命党人占据多数,是完全可以根据孙中山的意见通过建都南京的决议的,不料当天有个革命党人李肇甫在会上大放厥词,说了一通迁都北京的必要,“结果赞成迁都北京的人便占了多数”。
事实真如此否?也不尽然。革命党人固然年纪轻,意志不坚定,但对“迁都”之说也未必完全同意,譬如投票前一天,革命阵营中的重要刊物《民立报》即发表《建都私议》的社论,其中提出八大理由来论证首都宜建于北京。
孙中山、黄兴得知投票结果后非常生气,当晚便把李肇甫叫来大骂一顿,“并限次日中午十二时以前必须复议改正过来”。次日清晨,秘书处把复议咨文准备好,需总统府盖印。此时孙中山已动身去明孝陵,吴玉章急忙去找黄兴,见他也在穿军装,准备赴明孝陵。黄见了他后说:“过了十二点,如果还没有把决议改正过来,我就派兵来!”说完,黄兴就走了。吴玉章没办法,只好去找胡汉民,好不容易才拿到钥匙盖了印并发出咨文。经过一天的努力,总算把14日的决议改了过来。
在胡汉民的记载中,黄兴的表现相当不尽如人意。据其所说,黄兴连咨请再议也觉得麻烦:政府决不为此委曲之手续,议院自动的翻案,尽于今日。否则吾将以宪兵入院,缚所有同盟会员去。莫理循的朋友、驻南京记者福莱萨的说法就更夸张,他在写给莫理循的信中说:黄兴手下将领声称,议会要不收回先前决议,就要把议会大楼推倒压在议员们的头上!
面对黄兴派兵绑人的威吓以及老会员吴玉章等人的疏通,临时参议院再次投票,最终以19票对8票的结果通过了以南京作为临时政府地点的决议。据称,某同盟会籍参议员投票前痛言,若此案不获通过,则将身殉会场,此表态或对投票结果有所影响。不过,直隶、奉天、江苏、云南、陕西、山西六省的参议员仍将票投给了北京,尽管他们大多为同盟会籍。
不管是派兵捆起议员,还是把议会大楼推倒,这次的迁都决议风波至少从侧面反映出,革命党领袖的民主认识与行事作风大成问题,他们的所言所行,与其一贯声称的理想与追求存在不小的差距。
更令人莫名其妙的是,吴玉章、胡汉民等人忙着重作决议时,孙、黄等人正率临时政府各要员及革命军前往明孝陵举行祭拜仪式,以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此举未免有“矮化革命”之嫌。毕竟,辛亥革命是共和革命,与老朱家有何干耶!
或许是受到黎元洪催促各省代表赴武昌开会的启发,孙中山在一周后派出专使团亲赴北京请袁世凯南下就职。专使团以蔡元培为团长,团员包括刘冠雄、钮永建、宋教仁、王正廷、汪精卫等人。
2月27日,专使团抵达北京。尽管表面上受到热烈欢迎、盛情招待,“所过路均有军队夹道而立,火车站且有军乐队一班,人民观者如堵”,但专使们提出南下就职一事时,城府极深的袁世凯则有意岔开话题,只以“竭诚尽力,早日南行”相搪塞。
让专使团意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次日晚上(农历正月十二),城北突然传来数声炮响,不久即人喊马嘶,街道上突然冒出成群的大兵。这群人一路上呼呼喝喝,沿途纵火抢劫,有些乱兵还冲到专使团的住处,吓得蔡元培等人慌忙逃到六国饭店避难,情状极为狼狈。下半夜,兵变继续扩大,西城、北城也发生骚乱,当地土匪闻风而动,趁火打劫,而部分巡警也加入了抢劫的行列。
第二天查明,发生兵变的是曹锟统制的北洋第三镇,他们原本驻扎在北京城外,不知为何突然冲进城内,跑到东城和前门一带大肆哄抢,一路焚烧,还跑到专使团所住的煤渣胡同胡闹。等到清晨,被砸被抢的店铺、钱庄、民居已有数千家,还有几百间房屋被焚烧,似为掩盖抢劫的痕迹。
后任总理的颜惠庆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正在朋友家吃饭,“突然听到外面枪声大作……我们上楼向外张望,看到东边和北边有数处火光,枪声时断时续。”不久,前去打听消息的仆人回来告诉他们,确实发生了兵变,只是“几乎没有市民受伤和被杀,士兵们只是大声叫嚷,进行抢劫。……据说总统官邸的卫队也参与了抢劫,有许多卡车载着抢劫来的东西,开进了外交部大楼所在的院子。”
兵变并非没有预兆,曹汝霖在回忆录中说,兵变当日,他与陆宗舆到火车站去接章宗祥夫妇,“见街上兵丁,三三五五,到处游行,毫无秩序”,曹就对陆说:“才宣布共和,兵士们已如此自由,没有以前守规矩,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等到吃晚饭时,“闻毕毕拍拍之声,自远而近。家人入告,北城兵变了。饭后登楼一望,见火光四起,闻富有的亲贵宅邸,皆被放火抢劫,间歇性的枪声由远而近,我们即闭门静守,至夜半,有人大声打门,幸门尚坚固,未被打入。后由仆人出街探视,大户人家兵丁挨家打门而入,抢掠衣饰细软之物,有兵丁手带金臂环数只者,有兵丁将金手戒指穿成一串,套在颈项者,又有一人身穿皮袍几件者,亦有穿了女人的皮袄者。形形色色,奇形怪状,但没有见到弹压的军警”。
颜、曹两家倒不曾遭抢,不过他们的朋友汪荣宝可就倒霉了。第二天,当曹汝霖去看他时,见汪正顿足大骂:“哪个王八蛋,出此毒计,连我家也被抢一空,像这样还像政府吗?我只好往天津暂避再说。”汪荣宝以为天津有租界就安全,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天津乱兵也照样来了一次,结果汪荣宝再次被惊。
时在马大人胡同内阁官舍值班的叶恭绰回忆说,“新春兵变之夕,(余)同数人方晚膳,忽闻枪声劈拍,起于所坐窗外,始以为新年爆竹,乃空中人声鼎沸,旋而红光烛天,知必有变,……扰攘许久,天已微明,即接汪精卫等人由六国饭店送来致唐少川一信,余知必重要,乃陈项城拆视,知欢迎团(即欢迎总统南下就职者)如蔡孑民(蔡元培)、魏注东(魏宸组)诸君,皆已逃至六国饭店,且衣履均不备,余尚多失踪,希望赶紧访寻云云”。之后,叶恭绰步行前往京汉铁路局取了四千元,为专使团筹购物品,以纡其困。
关于蔡元培等人的狼狈情形,民国闻人齐如山的回忆倒是有一段可与叶恭绰的记载相印证。兵变当日,刚从法国回来的齐如山原本约革命党人李石曾去看望蔡元培、魏宸组等人(都有留欧的经历),后因蔡、魏等人太忙而未能成行。当晚兵变时,齐如山看了一夜的热闹,因为他穿着并不常见的西装,乱兵们以为他是日本人,对他很客气,他可以随便在大街上走,并无安全之虞。据齐所说,他在崇文门站了有五六个钟头,看着乱兵们抢,而且还烧;更奇怪的是,乱兵有时候还过来跟他聊天,一些人甚至拿了抢来的东西请他估价。齐如山还记了个可笑的事,两个乱兵跑进一家铁铺问掌柜的要钱,老掌柜说我一个穷铁铺,哪里有钱呢?乱兵扭头一看,原来他们把“铁铺”看成“钱铺”,只好大呼倒霉而去。
快天明时,因为担心蔡元培等人的安危,齐如山一大早就去找他们,当时他住在东单牌楼裱褙胡同,刚一出西口,就看见李石曾扶着蔡元培、魏宸组、汪精卫三位从北边来,样子看起来很狼狈。原来,枪响之后,蔡元培等人担心变兵加害跳墙而出,但在兵荒马乱、黑灯瞎火中,三人又不敢走远,只好在寒风中蹲了一夜的墙根,吃了不小的苦头。之后,齐如山掏出两百元钱,陪着他们去了六国饭店,总算是结束了这一夜的窘境。
蹊跷的是,这次兵变虽说抢劫的规模很大,但似乎都是冲着有钱的地方而去,特别是城中的银号,更是被一网打尽,遭灾最重,就连官府的存银处也遭到抢劫。据后来统计,乱兵们在骚乱中至少抢走300万以上的银两。更令人感到纳闷的是,当晚兵变中,袁世凯那些主管北京治安的亲信们毫无动作,譬如掌管警政的赵秉钧即传令全城巡警一律撤岗,不得干涉,以至不少巡警自己都参与了抢劫活动。
时在京防营务处的冯玉祥也说,“这天的兵变,最初是从东城铁狮子胡同总统府爆发,变兵是第三镇全体。起事时,他们把总统府团团包围,又撞进去放了一排乱枪,接着便大举抢掠,府中比较珍重的东西,搜刮净尽,连窗户什物也都捣毁一空。袁世凯的卧房也被击破了一角。这样闹了一阵,他们怒犹未息,又大举纵火,接着南北两城也陆续起火”。
时在毅军当值的徐永昌回忆,当天晚上他正在放哨,“半夜里骤听得西边北京方面有枪炮声,夜静相去四十多里,清晰可闻……天刚亮,西城门楼哨兵报告我说,有三人要进城,我们闭不开门,我说天亮了,可以开,我亦跟着到西门口,开门一看,是三个兵拉着两头骡子,支吾着说,第三镇有公事交他们送往某处。我心想北京响了多半夜枪炮,他们说有公事,形色不类,遂带他们回营,到营门口时,太阳将升,管带正在门口集合部队,我即报告经过,管带正要问话,他们中之一人,此时身上藏的一大包小银宝适落地,随即绑起……”
第三镇兵变后,天津、保定也都相继发生哗变的事情,而这些哗变,也大都是以抢劫民财为目的。据曹汝霖所说,这次兵变除抢掠外尚没有伤人奸淫等事,总算是“遵守命令,举动文明”;但在次日,“毅军军官出动巡街,手捧大令,各执大刀,竟有穷民在街捡拾余物者,即目为赃物,就地正法,真是可怜。公然抢掠之兵丁,未闻处罚,贫民捡拾破烂,竟遭杀戮”。
冯玉祥也说,当时“街上家家铺子都关着门,门上贴出‘抢劫一空的字条,满街上冷清清的,地上散乱着变兵们扔下的财物。一些穷人们瑟缩着身子到处搜寻拾着。……那些可怜无告的穷人们,都被当做了昨夜闹事的匪徒,牵到天桥去砍下头来,把东单、西单和西四牌楼的牌楼上各挂两个,示众了案”。目睹如此惨剧之后,冯玉祥忍不住叹道:“人家牵牛他拔橛,草寇逃了民遭殃!”
兵变之后,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团迅速作出反应,他们以外国人遭到抢劫为由,向袁世凯提出了强烈抗议,还从天津等地调集卫队入京,以加强使馆区的巡逻警戒。不仅如此,公使团还威胁说,如果中国不马上组建共和政府、恢复良好秩序的话,他们将调集更多的兵力进入北京,大有重演当年“八国联军”侵华之架势。
据莫理循所说,袁世凯的亲信蔡廷干曾于2月26日写信给他,信中说,南方专使团即将抵京,“你同汪(精卫)非常熟,他可能毫不耽搁就去拜访你。我希望你能向他指出把政府迁往南京的危险,以及各公使馆将会反对迁都。”信末,蔡廷干还特别强调:“我认为约翰爵士(即英国公使朱尔典)和其他公使馆也应同汪兆铭好好地谈一谈不迁都的好处,一切都仰仗你了!”
目前尚没有证据证明各国公使团的迅速反应是否与莫理循的游说有关,但其在事后写给主编布拉姆的长信中提到,唐绍仪拿了袁世凯转来的一封信给他看,信中报告了保定兵变后天主教堂被摧毁、传教士被杀头的恐怖事件,这封信后来递交给了英国公使朱尔典。据莫理循的判断,唐绍仪或袁世凯是很希望“外国人能有所表示”的。
在袁世凯的授意下,北洋军重要将领段祺瑞、冯国璋及姜桂题等立即发布通电:宣布共和已过二十日,专使到京也已七日,而临时政府设在何处,袁大总统何时受任,统一政府如何组织,现在仍无定议,北京秩序看上去难以维持,满蒙“蠢蠢将再牵动”,使馆卫队昨天已调集,已有六国发兵之事见诸电报,如果因执迷于无理的争执,导致最终功亏一篑,乃至招来灭国之灾,谁能负起这个责任?从各方意见来看,临时政府必须设在北京,大总统更不能离京受任。
此后,反对定都南京的声浪进一步高涨,《申报》在3月5日发表一篇题名为《对于北方兵变之观念》的评论,责问南京临时政府“袁总统尚可南来受任耶?”,“临时政府尚可建设南京耶?”。3月7日,江苏省议会通电指责南京临时政府强行要袁南下,“致统一政府迄未成立,奸人乘机煽惑,遂肇京、保之变”;“今全国大多数皆主临时政府设在北京,所见既同,自应协力以达公共之主张,岂可令挟私见争意气者败坏大局?”
就在同一天,黎元洪发布了一篇十万火急的通电:“顷闻京津乱党操戈,首难虽平,余孳未清,祸变之来,将未有艾,外人对此,极为激昂,某国并潜谋运兵入规京辅”,“瓜分之祸,即在目前。”次日,《民立报》发表社论响应黎元洪通电,其中称:“黎副总统昨日之电告,有‘民亡、‘兵亡、‘国亡、‘种亡之说,椎心泣血而书,诵读之下,毛发为之悚然,虽木石之人亦将闻而陨涕,我南方诸公,固夙称爱国之杰者,胡于此点未能恍然解悟乎?”
在舆论的鼓荡下,其他省份的都督或民军将领如阎锡山、谭延闿、马毓宝、孙道仁、蒋尊簋、蔡锷、蓝天蔚、朱瑞、蒋雁行等人也都纷纷表态,主张定都北京,事不宜迟。
事实上,孙中山、黄兴等人在此问题上一开始就陷于被动地位而不得不有所缓和,如孙中山在《复章太炎函》中说,定都一事,“可俟将来国民会议之。”黄兴也在《复庄蕴宽李书城书》中说,“国都问题当由国会解决,临时政府为暂行统治权之机关。”
从以上表态来看,孙、黄虽有所退让并称由国民会议解决,但仍旧企图造成先定都南京的事实(只是他们所说的“国民会议”究竟谓何?)。
兵变后,袁世凯不再同专使团会面,却不时派人将各地变乱的电报送来,其用意不言自明。强大的舆论压力下,蔡元培等人也觉得局势悲观,他们向南京发去一电,称:内变既起,外人干涉之象既现,无政府之状态,其害不可终日;培等会议数次,全体一致谓不能不牺牲我等此来之目的,以全垂危之大局。
不管袁世凯有无唆使这次兵变,但兵变使局势变得对他有利却是事实。所谓“高手过招,高下立现”,当时南方革命党在政治权术和经验上远不如袁世凯来得老到;在政治、经济、军事的资源上,他们也远不如北洋势力。如此情势,孙中山、黄兴等人即使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专使团的建议,放弃之前的主张。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外交大楼(前清外务部公署)中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是日,前清的旧官僚们按前朝惯例,向新总统排班谒贺;南方专使蔡元培等人,本应按南京之命行监督之责,但此刻也不得不杂列其中,鞠躬相庆。
如此结局,岂不让人啼笑皆非!
(选自《门槛上的民国》/金满楼 著/新星出版社/2013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