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云锦风在下(一)

2013-04-29 00:44吴强
书屋 2013年6期
关键词:罗斯

吴强

明清两代的来华传教士不仅带来了一些中土士人闻所未闻的“奇技淫巧”,也将他们脚下这块土地上的人和事通过书信、自传或回忆录的方式传至西方。时至清末民初,包括商人、学者、外交官和工程师在内的诸多西方人借助于所签条约之便利得以在中国四方游历,也留下了大量反映那个时代中国社会的珍贵历史记录。由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美国社会学奠基人罗斯于1911年出版的《变化中的中国人》就是这样一部反映二十世纪初中国社会真实场景以及亿万民众生存状态的佳作,也是辛亥革命时期西方观察中国的代表性作品。虽然时过境迁,但罗斯在书中的有些论断至今读来仍如空谷足音,发人深思。

先来看看罗斯的简历。罗斯全名爱德华·阿尔斯沃斯·罗斯(Edward Alsworth Ross),1866年12月12日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1891年获得霍普金斯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的博士学位(Ph.D),在校期间曾副修哲学和伦理学,其后直至1951年去世的半个多世纪内,罗斯主要作为学者先后任教于印第安纳大学、康奈尔大学、斯坦福大学、内布拉斯加大学和威斯康辛大学,并于1892年当选美国经济学会秘书长。他在社会学、优生学和犯罪学这三个领域皆有涉猎,造诣不凡,公开出版的著作达数十本,其中,《社会控制》和《社会心理学》两书最具影响力,前者首次从社会学意义上使用社会控制这一概念,而后者则被视为社会心理学这门学科正式产生的标志。不论其他,仅就学术而言,罗斯无疑是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中叶美国学界的一位重量级人物,但罗斯绝非只是呆坐书屋不闻窗外事的冬烘先生,他视社会学为社会改革的一种武器,并力图使其与社会进程、文化传播发生关联,以求整体推动社会进步。简言之,罗斯以“进步学者”的身份扬名于美国学术界。1910年前后,罗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呆就是二十年,《变化中的中国人》便是罗斯于1911年以英文出版的一本记叙游历中国所见所思的书。

“中国就像是中世纪欧洲在东方的再现”。罗斯开篇首句即以极为简练的笔法将当时的中国比作欧洲历史上的中世纪,这不啻是作为社会学家的罗斯基于自身学养对中国和欧洲历史发展比较后所得出的结论。从历史的角度看,中世纪欧洲虽然并非如后世某些史家以“黑暗的中世纪”之类污名所刻画的那样丑陋,但其与十六世纪以后迈入近代社会的欧洲在诸多领域内存在差异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既要承认历史发展有其渐进、连续的一面,也要把握突变和跃迁。事实上,罗斯在此言简意赅的指出了中国社会自1840年以来虽已经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但在实质层面,中国还是一个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传统社会,距离现代仍然有着很长的路要走。

城市化是衡量一国现代化程度的重要标志。现代城市不仅经济发达,能够有效吸纳来自农村的富余劳动力,带动以城市为中心的周边地区经济共同发展,而且也建立了配套完善、充分满足市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各项市政设施,这也是城市对于外来移民的强大吸引力所在。然而,中国城市给罗斯留下的印象却相当不堪。“狭窄、弯曲而又高低不平的城市街道经常混乱不堪,并散发着阵阵恶臭”。一座城市能够正常运转所必备的交通法规也付之阙如,北方的畜力车、南方的人力车和徒步行人共同奔走在中国南北各大城市的狭窄街道上。不仅交通如此,中国的城市也缺乏公共供水系统,市民只能喝未经净化的河水。遍及每户家庭的公共照明系统同样在中国城市不复存在,城里人和乡下人在这方面基本一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公共绿地和休闲娱乐设施对居住于中国的城里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与城市相比,中国的农村也好不到哪去。“成堆的垃圾、臭烘烘的粪坨、浑浊的水污、脏兮兮的泥坑、垮塌的屋顶、坍圮的墙垣、破败的草屋和散乱的碎石”,这就是罗斯见到的中国农村景象。罗斯进一步深究城市与农村在中国的互动关系。与西方城市不同,中国城市更像是由一些小团体所组成的集合而非经市民社会充分发育后的产物。因此,中国的城市与农村并未因高高的城墙和厚重的城门而断绝往来,两者联系紧密实为一密不可分的整体。有相当一部分城市居民进城来的目的并非在此扎根长住,而仅仅是想利用农闲时节进城揽工以贴补家用,以养活更多的人口。一旦农忙,这些人也将各回各家,重操农事。

与一般所谓“文明论”的陈词滥调不同,罗斯认为导致中国长期落后的原因与它固有的文明和制度关系不大。进而言之,曾在西方盛行一时的种族优劣论在罗斯看来无疑将问题过度简单化和极端化,并没有反映问题的实质。在他看来,中国和西方分属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很难分出高下优劣,反倒是要以“了解之同情”去看待中西之间的差异。或许这样,西方人才能真正了解中国人。“未来人类文明的领军者和推动者绝不仅仅是白种人,还有黄种人”。

在此思想指引下,罗斯大胆提出人、地矛盾才是阻碍近代中国健康发展的首要原因。推展开来,罗斯的观点其实包含有两个方面:一方面,人口数量的无节制增长,而能够被人类所使用的土地数量在一定时期内相对稳定,并不会突然激增或急剧锐减,这在无形之中加重了土地的承载负担,中国人也就此不得不面对“僧多粥少”的尴尬局面。为了自身及其家人能够生活得更好,多数中国人为争夺本就有限的资源而展开生死肉搏。罗斯正告国人:“如果中国不能对现有社会体制下人口的激增进行有效控制,以至于国民财富的增长跟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那么即便中国的经济水平已经达到了西方国家的发达程度,中国人民的生活质量也不会有丝毫提高。”另一方面,由于土地数量有限,为了能够活下去,中国人可谓想尽一切办法,大量利用自然资源成为自古以来中国人的不二法宝。由此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延续至今,令今天的中国人头痛不已,洪水、干旱、泥石流以及近段时期以来肆虐全国的雾霾天气已然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罗斯在书中披露了各地大量触目惊心的环境问题。“在直隶北部接近热河的区域,几年前还十分茂盛的森林遭到了大规模砍伐,这其中包括大量质地优良、树干笔直的松木,这些木材如果被用做电线杆的话,足可以架设起几千英里的电线。但人们却选择用弯曲的柳树架设电线,把这些优质木材丢在一边任其腐烂”,“西江两岸的山坡不断遭到侵蚀,形成了一道道沟壑,草木下的红土泛着血色的光芒。福建沿海的山丘几乎已经找不到泥土的痕迹了,剩下的只是光秃秃的岩石”,“中国人生活状态的一个最重要特征就是他们会采用粗放而又无情的方式利用自然资源,他们消耗所有可以利用的自然资源去维持最低的生存需要”。面对这些问题,当时的政府官员不仅不作为,而且从中捞取各种好处,基本无视子孙后代的永续发展。

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国人却也要生活下去,可以想见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因此,罗斯将中国人的生活归结为“为生存而挣扎”。从中国人最看重的一日三餐到平日里招呼寒暄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吃饭了吗?”“你在哪混饭吃?”都可一窥饥饿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定程度上,每个中国人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怀有对饥饿的恐惧。如果一个有工作的人遭到解雇,无异于晴天霹雳,这就等于直接从他手中夺走饭碗。多数中国人也故而信奉物质主义,“物质主义的根源在于经济条件上的窘迫”。即便如此,中国人依然保持了相当程度的稳定性。中国人保守、沉稳、老练、擅长自制,不会轻易表态,但一经决定却也果敢勇决、坚持到底,这就是罗斯眼中的中国人,虽让人感觉有些压抑,但却不至于沉闷。

罗斯来华旅居时的中国已处“黎明前的黑暗”,不久后的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中国由此进入一个新时代。作为观察者的罗斯异常敏锐地注意到中国社会中的诸多异动及其对改造中国社会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有别于传统体制下以科举入仕为目标的教育,晚清各地纷纷兴起的新式教育尤为显著,也最被罗斯所看重,“对于新式教育的热情就像野火一样在中国社会中蔓延开来”。清末政府以及各地绅商纷纷出资办学,大家都已然意识到旧式教育无法培养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人才,中国需要大量懂得西方军事、科技、经济的各类专门型人才,而这些是过去几千年来那些熟读儒家典籍的读书人所不具备的。罗斯断言:“只有接受过新教育并且推崇新风俗的一代新人出现在中国舞台上的时候,这个民族蕴含在内心深处的真正力量才能释放出来。”

对于近代中国而言,教育不仅担负着教授新知、传播西学的重任,同时还具有启蒙民众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对移风易俗、解放妇女贡献甚巨。罗斯深感中国女性几千年来因为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制和束缚而在她们心灵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痕。她们出嫁前需听从父亲的指令,成为别人妻子后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丈夫摆布的工具,即使丈夫去世,她们也仍要服从儿子。相比于男性,中国传统女性没有受教育的权利,整日静坐于家中房内,不许与外人、特别是陌生男人接触交流。但这些都非女性自愿,而是为了迎合男性的审美需求和心理期许。罗斯特别提到缠足对中国女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在他看来,这种对女性几近病态的折磨不仅毫无美感,而且也使女性基本丧失劳动能力,就连走路对于这些小脚女人来说也变得异常困难。但西方思想的传入和新式教育的普及却也使得一部分开明之士意识到缠足对于女性身心的危害性,在他们的呼吁下,多地纷纷组织“天足会”,倡议女性放脚,享受自然生长的乐趣。不仅是缠足,新时代的来临也推动女性不再满足拘泥于厨房厅堂的狭窄空间,开始走出家庭,步入学校和男性一同接受教育,并在双方恋爱的基础上自主选择婚配对象而非一味由父母包办。可以说,新式教育传入了新思想,使女性呼吸到了新空气,自主意识也逐渐得到提升,而女性的解放有助于最终促进整个民族的觉醒和内在潜能的开掘。

谈及禁烟,罗斯痛陈吸食鸦片对中国人体质和性情所造成的巨大伤害,“他们的懒散、痛苦和堕落已经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但在罗斯游历中国的时代,中国已经有几千万人口在吸食鸦片,这里面竟包括大量妇女在内,鸦片烟枪的数量甚至非常荒唐的成了衡量一家经济水平的重要标准。那么,中国人为何会如此迷恋鸦片?罗斯认为这除了有不平等条约的因素外,也和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极度缺乏休闲和娱乐有关,大多数中国人在一天劳累之后只有通过鸦片来得到休息。“促使中国政府最终下决心不惜牺牲巨大财力开展广泛禁烟斗争的原因并不在于同情鸦片给人们带来的摧残和痛苦,而是因为西方强权让中国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积贫积弱的危险现状”。对此,清政府最终于1906年颁布禁烟令,但法令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却遭遇来自地方官僚的搪塞应付,部分烟农为了私利也不惜铤而走险,选择一些偏远之地继续种植罂粟。真正让罗斯看到禁烟希望以及中国人公共精神提振的是来自各种禁烟团体的不竭努力,“那些改革者和爱国者深刻意识到,如果中国不能消灭残害民众身心健康的鸦片,就会有沦为这个世界附庸的危险”。

罗斯虽然在他的书中给予中国人以设身处地的同情,但同样,罗斯高度赞扬西方人,特别是当时在华的各国传教士对中国社会从传统迈向现代的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传教士禁止信众吸食鸦片,开办戒烟所和学校。更有意义的是,基督教使中国人找到灵魂慰藉之所和信仰归途。毕竟儒家思想说到底并不是宗教,而道教已然沦为一堆迷信的大杂烩,佛教则只留下无数肮脏、破败的寺庙。“只有在修道院中,人们才能偶尔回忆起信仰的悠久传统”。传教士通过他们的宣教实际上为中国人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户,而中国人个体的转变将推动中华民族的整体性转变。罗斯进一步以英、美两国为例子表明在华传教士活动的不同侧重点,前者基本局限于翻译和传播福音领域,而美国传教士则把重心放在了医疗和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从而不仅为中国人医治病体,同时也培育新时代所需的各式人才。用罗斯自己的话来说,“具有民主信仰的美国传教士却渴望在所有领域都能给中国提供援助”。此话虽有溢美之嫌,但回溯中国近代教育史则可发现罗斯的判断基本属实,美国教会创办了包括燕京大学在内的一大批教会大学,从中走出相当数量的人才服务于1949年后新中国的各项建设。

作为社会学家,罗斯在仔细观察之余也不乏对未来中国社会走向的思考,甚至可以说是准确预言。“本世纪的后半期中国将开始与我们进行经济竞争,那时,整个世界的政治形势也会随之发生改变”,但令罗斯在书中极为痛恨的吃回扣等诸多现象至今依然存在于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中,需要国人时刻保持清醒!

([美]E.A.罗斯著,李上译:《变化中的中国人》,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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