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延中
几年前,经胞姊范亚维与王士毅二教授引荐,承蒙裴高才君为家父范熙壬(1878—1938,湖北黄陂人,民国国会首届民选众议院议员)府君作传,倍感荣幸之至。随后,笔者根据祖父范轼(1851—1913)公与家父早年遗稿,与裴君常通过电话、录音、信函与电子邮件交流,裴君还亲赴台北,促膝倾心晤谈,至今记忆犹新。裴著《为民喉舌·范熙壬传》绣梓时,王教授又题诗以贺,诗云:“裒辑遗篇念在兹,匡时报国浑总私。九州景仰万家佛,一代风流百世师。”癸巳新春,适逢王君与胞姊先后瑶池赴会之际,笔者特以此文追怀故人,以及对乡贤之谢忱。
祖父与家父府君既是1897年湖广的首对“父子同科”举人,也与田长霖的祖父田庆芬是同科举人,曾获得光绪皇帝的御赐金匾。1898年春夏之交,祖父与父亲一同北上参加会试,祖父登上了读书人追求的巅峰——以殿试二甲第十六名进士、朝考二等第六名。他因此赋《会试榜发志喜兼慰壬儿》(《秀蕻园集》)一律:
帖子泥金报捷来,伸眉一笑倦颜开。
文章始信非憎命,造物何曾弃不材。
通籍幸容依北阙,拈毫还愧步西台。
龙门烧尾三千客,金马随人对策陪。
1921年农历年底,光绪年间翰林左绍佐先生在祖公文集《秀蕻园集》序中写道:戊戌进士范轼“才足以副其学,学足以昌其诗与文”,“偶为骈骊之体”,“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气骨高奇,无愧作手”。他曾在范仲淹任知州的故地饶州担任过统税二年,以文正公之心为心,厘定税章,利民利国,有口皆碑。
会试落榜的父亲与福建林旭这两位有“神童”之誉的举人,则冒死犯难,分别发动“两湖”(湖北、湖南)与福建举子上书。在他们及其师友的斡旋下,连朝中高官也纷纷加入了上书行列。此次“公车上书”,不仅在规模上大大超过了康有为的首次“公车上书”,也是光绪痛下决心实行戊戌变法的关键因素之一。
在“戊戌六君子”殉难前夜,幸而府君的座师黄绍箕暗通消息,家父连夜出京南下,才逃过一劫。
戊戌变法与庚子事变过后,清廷各项工作逐渐恢复正常。1901年12月,清廷派时任吏部尚书的张百熙(字冶秋)兼任管学大臣,专门负责京师大学堂的恢复和筹建事宜。大学堂先设速成科,下分“仕学馆”和“师范馆”。家父以初试、复试第一的佳绩,考入京师大学堂“仕学馆”。1903年12月21日,又由管学大臣张百熙奏请、张之洞推荐,府君与余棨昌、张耀曾、汤化龙等三十一名同学赴日留学。这既是京师大学堂,也是中国高校首次派遣留学生。
在负笈东瀛的1906年,为探索法治救国之路,家父主持创办了《新译界》杂志。他在发刊词中开宗明义:“吾辈之志不过欲结合群智群力,倾热血,挥新泪……”其目的之一,在于通过翻译世界政法(含政治、经济、法律三目)书籍以启蔽通塞,欲“变吾国政法界为极良政法界”。为此,要“维持吾国固有之文明,以求合于世界,为世界所同认者则存之,否则去之;拣择世界最新之学理,以输入吾国,为吾国所适宜者则取之,否则弃之”。通过《新译界》杂志阐发理想,变动风气,求中国法治(现代法政体系)的建设,即“致用”;求中国法学(现代法政之学)的盛昌,即“求是”。著名学者冯天瑜教授曾撰文云:“湖北留日学生范熙壬等创办新译界社和湖北译书社,成员多达百人。所办《新译界》,着重政法、文学、时事类译述,以达中国与世界文明互相沟通的目标,‘一曰维持吾国固有之文明以求合于世界,为世界所同认者存之,否则去之。二曰拣译世界最新之学理以输入于吾国,为吾国所适宜者则取之,否则去之。显示了一种颇高的文化追求和炽热的爱国情怀。”
不仅如此,家父通过与宋教仁相交相识,开始追随孙中山。后来在大学任教时,府君曾讲授《孙中山先生学说》、《英国文学史》等,还有《文心雕龙释义》印行,并翻译《资本论》。
本来,按照事先规定,家父的留日为时七年,自徐锡麟暗杀安徽巡抚恩铭事件爆发后,清廷一方面调能吏张之洞、袁世凯入军机,另一方面提前召回府君等三十一名留日学子,充实到清政府中。
1907年暑假,家父返鄂后即随军机大臣张之洞之命入京,被保送军机章京,未果。转而协助溥伦、孙家鼎(寿州)二位资政院总裁,筹备资政院开院事宜。他以“通晓政法人才”被奏请调充法律修订馆协修,同任此职的还有其世交王仪通。为了学以致用,他只争朝夕地行走于资政院与法律修订馆之间,并于1908年元旦赋《戊申元旦》一首抒怀,诗云:
甲子新开花半纪,期颐约占寿三分。
青春毕竟天珍惜,莫信人间重晚曛。
1909年春,家父奉命系统地考察了日本议会制度与两院运作情况。在考察期间,他与日议员寺岛伯爵结为莫逆之交,有《赠寺岛伯爵诗》为证:
万石门凡重,三槐世泽长。
父为典属国,子作秘书郎。
郑伯缁衣灿,君房玉齿香。
何缘一携手,莫逆订扶桑。
同年夏,家父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法科毕业后回国,在清廷参与编纂法典、修订法律,致力于参与筹建资政院开院等立宪工作。接下来在民选议员的主导之下,持续一百天的资政院首次会议讨论了大量的政治、经济、教育等方面的议案,特别是速开国会案、弹劾军机大臣案、赦免国事犯案等,军机大臣也曾到会接受议员的质询。
在忙于立宪工作之余,家父还往返于京、津之间,兼任北洋法政专门学校教导主任和速记学堂教务长,为中央和地方培养急需的专门人才。任教期间,他对正在法政学校就读的“北洋三杰”之一的李大钊非常赏识。
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的第一声枪响,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政体,结束了二千多年的帝制。家父尽管身在清廷,但他的心早已飞到了首义之都——家乡武汉了。
当他得知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尽管当时南北交战、陆路不通,他毅然冒着炮火绕道海路南下沪、宁,参加孙中山的就职大典。南北统一后,他响应孙中山号召,积极参加国会议员竞选,并在黄陂选区高票当选。从此,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立法与护法的工作之中。
他满以为凭借自己的一腔热心,可在依法治国大显身手。岂料,骄横的军阀恣意践踏法律,最终他被碰得头破血流……当北洋军阀践踏法律与丧权辱国之时,他以凛然正气,敢于同袁世凯、段祺瑞政府叫板,公开反对“善后大借款”与“金佛郎案”;曹锟贿选,他不惜抵押住宅作为活动经费,组织正义议员南下,与之针锋相对。即使是遭到搜捕与迫害,他仍愈挫愈勇。
正在家父彷徨之际,苏俄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让他为之一振。他早年留日时,就受到马克思主义者、导师河上肇教授的影响,不仅研究过马克思主义,还选修了德文,翻译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巨著《资本论》。
回想起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国难,顿觉只有以苏俄为师,才能拯救中国于水火。于是,他以一首《十一月望夜玩月》(《敬胜阁集》)寄托自己的情思。诗云:
月月清辉满,今宵照独长。
林枝摇瘦影,星斗敛寒芒。
海蜃银为阙,河鲂冰作梁。
谁将不龟手,洗甲靖池潢。
接着,他又以出污泥而不染的气概,续作《赏月再赋》,表达了他在乱世中披肝沥胆,迎接俄国十月革命之“冬辉”在中国放“光明”的决心。他满怀激情地写道:
世人共赏中秋月,吾爱仲冬辉更清。
一色水天无尘滓,四时城廓独光明。
西邻思妇挥珠泪,南国征夫动绮情。
兵气蔓延销未得,试披肝胆伏流星。
家父与李大钊本是师生之谊,在变法、立法与护法相继失败后,经李大钊介绍,他加入了中共,他们成为革命同志。
继而,家父以国会非常会议临时主席身份,致力于国共合作,并亲自前往欢迎孙中山北上,筹备国民大会……不料,中山先生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与二叔熙申、族叔熙绩分别代表国会、海军与陆军为孙中山执绋。
当时,国民党组织的孙中山治丧处,责成李大钊担任秘书股中文主稿。治丧处根据孙先生“我一生仰慕列宁,我希望死后能像列宁一样的殡殓”的遗愿,在当天就将遗体送协和医院作防腐手术,并通电全国党员戴黑纱,停止娱乐宴会七日。顿时,海内外的华人纷纷集会,悼念这位空手创共和、大名垂宇宙的世纪伟人。
1925年3月14日,家父主持召开了国会非常会议特别会议,决定为孙中山举行国葬,并要求财政部拨出治丧费十万元。3月15日天津《大公报》之《中山饰终典礼之昨闻》云:
北京特约通信云:中山逝世已三日矣。其家人及党员,对于中山后事之部署,曾与政府之意见稍岐异者,今已归于一致。其国葬之决定,今日(14日)非常国会在象坊桥开会,到者百余人。议决依照国葬法第一条之规定,予中山以国葬,并发报丧通电如左:
(衔略)本会议依国葬法第一条第一项之规定,于本日议决,前大总统孙文有殊勋于国家,准予举行国葬典礼。特闻。国会非常会议。寒(14日)。
同日,各国驻华公使馆纷纷前往医院吊唁。次日,尽管大雪纷飞,但前往医院吊唁者仍排成长队,络绎不绝。
3月19日,孙中山灵柩由协和医院移至中央公园拜殿公祭。当天,陆军部鸣放礼炮三十三响,航空署派三架飞机绕空飞行,空撒孙中山遗像。送殡队伍壮观浩荡,前面有三百名警保人员开路,接着是庞大的军乐队,之后是十二万各界送葬群众,紧接着是全副武装的护卫队伍,随后是外国驻华代表、随员和旅华人士,后面是亲属百余人。亲属之后,是灵柩和执绋人员,宋庆龄乘青玻璃马车随柩行进。走在最后面的是一队卫兵。花圈挽联触目皆是,实为北京空前未有之盛举。孙中山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中央公园拜殿正中,棺上覆盖着青天白日党旗。灵堂的悬匾写着“有志竟成”,挂联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横联为“天下为公”四字。在通往灵堂的路上,可见有四座用素花扎成的牌坊,上面挂满了匾联,全采录了孙先生著作中的警句。
从3月24日至27日为受吊之期。治丧处收到花圈七千多个,挽联、挽幅五百余幅。吊唁签名者达七十四万多人,连同接待的其他吊唁者共约两百万人。胞姊也随父见证了万众同悲的场面。
在26日的公祭大会上,家父以悲痛万分的心情代表国会议员起草的情切切、言凿凿的祭文——《祭前大总统孙中山先生文》(《敬胜阁集》)悼念伟人长逝。全文如下:
维中华民国十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国会非常会议议员孙光庭等二百七十九人,谨荐酒醴庶馐,昭告于前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之灵。辞曰:
昆仑东趋,脉维三分,南极大庾,赤县畇畇。
瀛海外环,苞奇孕秀,挺生我公,邦家重构。
炎黄帝胄,降为舆台,公振其聩,虩虩若雷。
建州旧藩,取明而代,十叶相承,山砺河带。
前有吴郑,后有洪杨,天厌华夏,佹兴佹亡。
公慕春秋,仇复九世,招纳健儿,歃血为誓。
会创兴中,馆辟大同,神州舆诵,靡然响风。
秦搜张良,汉购季布,履险如夷,四方驰骛。
欧美非亚,墨突不黔,揭竿斩木,义旗翩联。
辛亥仲秋,武昌建国,云集响应,民怒尽赫。
公曰归哉,时不再来,定都金陵,宝历遂开。
功成弗居,法尧禅舜,中国一人,抵华盛顿。
武夫擅权,暮四朝三,既谀莽德,复煽殷顽。
公曰约法,未容滥改,摄位海隅,百战不殆。
壬癸之际,国会北归,大波轩起,紫是朱非。
政以贿成,兵毒天下,公驰羽檄,名器不假。
罪人斯得,破斧东山,乘桴远来,共策治安。
昊天步吊,不遗一老,下膏上肓,二竖何狡!
扁仓束手,大命遽倾,国将不国,民为谁民。
避债有台,登闻失鼓,泉涸鱼枯,孰濡孰呴。
某等不幸,丧此导师,茫茫长夜,巨星西驰。
旨酒盈卮,嘉肴充豆,公乎有神,陟降左右。
尚飨。
1927年初夏,奉系军阀张作霖在北京制造白色恐怖,悍然在苏俄驻华使馆逮捕了李大钊。家父得知这一消息后,连续两次探访张作霖之参谋长杨宇霆未果,便于1927年4月9日夜,给杨写下了《致杨邻葛督军书》(《敬胜阁集》),情理交融地劝其“消弭内争,协力对外”,不要重蹈张耳与陈余“同胞相残”的覆辙。信中说:
踵访两次,仅晤楞生兄一面,许多积愫,欲陈末由。迩想筹运独劳,目营四海,挽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烛照机先,绸缪未雨,至深钦佩。弟客冬渥聆麈教,彼时即主张继续三角同盟历史,联合南方以法律解决时局。九江未下,羽毛未丰,蒋、唐自易就范,吴、孙势成骑虎,进退维谷。此方以武装调停,举足大有轻重,彼等何能孤行己意?
往事已矣,现在仍有退一步之妥协时机。党军左右交哄,枝节横生,锐气大不如前。若乘此时从世界眼光着想,消弭内争,协力对外,收回国际已失利权,勿予外人以鹬蚌相争之隙。而双方所持政治主张,一听国民大会公决。各各约束自己所属军队,徐图刷新,编作国有,现役军人一律放下屠刀。南方主义虽新,当无不可降以相从。况南京羁鲍夫人,北京又获李大钊,左党以此二人为线索,右党即由梁燕生、叶誉虎二人直接沟通。既可免除战祸,又可杜佛家人死为羊、羊死为人,相互吞噬之因果报复。此念一动,吾国内四万万人中,即可保全百分之一之生命财产。希即以此言转陈雨帅,断然行之,勿贻不可追之后悔,大局幸甚!
张耳、陈余,先友而后仇;廉颇、蔺相如,先仇而后友。谋私利,则仇友皆非;勇公斗,则仇友皆是。干戈化玉帛,杯酒释兵权,何不可再见于今日。人类皆为一祖子孙,五洲异种,犹当认为疏属昆弟,况同胞相残焉?掬诚奉闻,敬惟为天下自卫不一。
张学良、杨宇霆看了家父的信后,觉得言之有理,均请求张作霖赦免李大钊。在家父与社会贤达的斡旋下,北洋政府也曾派梁士诒、杨度、罗文干等三人面见张作霖,主张将东交民巷事件中所逮捕的人“移交法庭”处理。
在奉系军阀内部也有人认为:“所逮捕者悉为文人,并非军人。虽密谋赤化,虽属颠覆国体行为,唯文人与军人究不能相提并论,……不可高压而迫其走险。”(北京《晨报》,1927年4月14日第三版)面对多方压力,张作霖也曾一度动摇迟疑。
正在这时,从李大钊住处搜出家父与之联系的材料。如《北京益世报》1927年4月24日之《官方续布党案文件目录》透露:“介绍范熙壬加入C·P函一件……”所幸家父的老友、驻日公使汪荣宝返京述职,得知党案文件被搜,力促家父走避,家父被迫逃往山西。
与此同时,不可一世的奉系头目张宗昌,则从山东前线拍来一封电报:“李大钊是北方革命领袖‘赤党祸根,‘巨魁不除,北京终久危险。”(张次溪:《李大钊先生传》,北京宣文书店)张作霖遂决心下达处死令。为掩人耳目,便只走了一下“会审”的过场,即由安国军司令部、京畿卫戍司令部、京师高等审判庭和京师警察厅联合组成“会审”。“会审”自4月28日上午十一时开始,不到七十分钟,就宣判将李大钊等二十人处以死刑。
战乱中,先父曾将上述诗文、书信与善本等打箱带回武汉,不意又遭兵燹,焚毁大半。所幸《祭前大总统孙中山先生文》与《致杨邻葛书》等逃过一劫。我东渡台岛时,将其携带身边保存。
辛卯初夏,笔者与胞姊翻阅家父《致杨邻葛书》,犹如清代文学家顾贞观之“金缕曲”,绕梁三日,不禁怀念起李大钊和“戊戌六君子”谭嗣同(湖南浏阳人)等英烈。笔者根据胞姊所拟初稿,修改而成《题先父〈致杨邻葛督军书〉兼纪李大钊先生从容就义事》一首,以寄托哀思。诗云:
前有谭浏阳,后有李守常,杀身祸不避,成仁首一昂!
李氏尤卓越,创党拯危亡,凝聚天下士,厉行变革方。
当其入狱时,吾父奔走忙,夜半急救函,恳切说张杨。
所期固未成,留此翰墨光,恭读大义篇,余音仍绕梁。
而今开盛世,国运趋富强,勿忘创始者,穆然纪国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