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青松
谢克在雕塑中设定了一个阳光少年,以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姿态,主导了作品的积极取向。令人不禁联想至百年前梁启超撰写的《少年中国说》之激昂与振奋,而这也是谢克对祖国的现实与未来期许: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谢克的雕塑艺术有一种理性气质,这既来自天生的禀赋,更出于西式现代文化的滋养。谢克是香港人,公平、正义、自由、民主这些最基本的现代性价值观早已浸入骨髓之中,也深深影响了他的艺术事业,包括特别的创作理念和艺术方法论。
理性价值之于中国,无论古时还是现代都甚为稀缺。特别在这一点上,显现出了中西文化类型的分野。谢克在亲身的体验和比较中明确了对中国文化艺术的全面认识。上世纪 80年代,对于中国大陆的青年来说,到海外留学是一股滚动的热潮。谢克却是逆向流回大陆,追寻中国传统文化。这当然是出于理性的思考,谢克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要关注什么。若论文化本原,作为中国人的内心认知从没有在内心消失过,并最终驱使他回到大陆来学习和工作。他是在那个时代回到内地看历史的先行者,他来到久负盛名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装饰艺术,继而足迹踏遍了祖国的千山万水,贪婪地汲取历史的养分。家园的情怀不仅作为一种一生不舍的情结,让他将艺术的事业从此系在这里,更给予他知识和反思的视野。
谢克的事业,从早期的影视、平面设计和插图,到后来的画廊经营和艺术创作,辗转香港、新加坡、大陆三地。其中显现了持续半生的执著,以及他在兴趣驱使下对自己主业的适时调整。今天可以说,他是一个完全的、纯粹的艺术家了。别的职业,总免不了众人的协商,自然往往是妥协的结果才算完成。只有艺术家的身份,最终让他感受到纯粹的自由,可以心无旁骛地热爱艺术。
谢克的绘画和雕塑,可以归入政治波普风格之列,但同时更是对政治波普艺术旧有价值观和方法论的修正和批判。中国当代政治波普艺术的问题在于, 委身于西方后殖民眼光之下,迎合他者的视觉政治和市场主义需要,对本土政治符号的使用由反讽蜕化为刻意却漂浮的图像能指,缺乏独立的政治态度。因此,政治波普由中国当代艺术的标志性风格蜕变为被反思的对象。谢克因其别样的理性思考,以新的政治观察修正了已经病入膏肓的政治波普艺术。谢克艺术的独特,也是他不同于普遍的大陆艺术家之处,在于启蒙理性精神的注入。启蒙,基于人之为人的自觉意识的确认。人的有尊严的自我存在,建立在公平、正义、自由与民主的社会理念与制度实践之上。然而,古老而沧桑的华夏文明始终没有完成这一关键的现代转型,迈向启蒙的步伐一波三折,缓慢而蹒跚。有关社会启蒙,自然成为中国现当代艺术的必要思考。这里艺术与社会价值向度的同一关系与西方现代艺术的审美现代性与工具理性的对抗关系有着显著的不同,却是衡量艺术价值指向的重要尺度。海外的成长和教育经历赋予谢克不同于大陆背景的鲜明理性视角,他在艺术中实践旁观却更为清醒的观察与思考。
对波普图像的使用,与谢克早年从事艺术设计的工作经历有关。他关注符号与意义的相关性表述,以此实现他的智性思考。这一方式贯穿了他整个的艺术创作经历,由设计入艺术,从绘画到雕塑。
谢克在雕塑中设定了一个阳光少年,以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姿态,主导了作品的积极取向。令人不禁联想至百年前梁启超撰写的《少年中国说》之激昂与振奋,而这也是谢克对祖国的现实与未来期许:“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未来是年轻人的,在谢克看来,如今生于20世纪80 年代的年轻一代已经担当起社会的责任。谢克也从中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与存在,他借此表达自己的信念与希望。
这个少年最显明的特征是用一块布蒙住了眼睛,他的原型出自西方立于法院门前或屋檐上的雕像—正义女神像。最著名者位于罗马城中,她静静地站立于罗马法院的广场。仰视她那两千年不变的庄严面容,她神情肃穆,一手执剑,一手持天平,双眼被布紧紧蒙着。雕像背后,刻有一句简洁的古罗马法律格言:“为了正义,哪怕它天崩地裂。”天平代表“公平”,宝剑代表“正义”,前额垂直的秀发代表“诚实”亦即“真相”,而蒙眼闭目则表示审判要“用心灵来观察”。许多中国人会大惑不解:正义女神的双目为什么要用布紧紧蒙上?岂不是会受到蒙蔽、看不清事实真相?因为在中国古代要求法官审案要“察言观色”。不同于中国古代司法理念,西方法律观念强调法官的职责是衡量证据、确认事实,做出公平正义的裁决,他的职能是“裁判”,而“裁判官”则要“闭上双眼”,不受任何先入为主的偏见左右,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公平正义。“正义”许多时候是要用心灵去衡量的,所以西方的正义女神便用布蒙上了双眼。雕像无声,却令人肃然起敬,文明能矗立于天地之间,靠的就是“公平正义”。谢克在“80 后系列”之《公平与正义》的雕塑中最恰切地还原了正义女神的形态,只是人物变为了一个80后的中国少年,具有了现实的中国问题情境。
谢克塑造的这个蒙眼的80后中国少年—现代理性精神的化身, 展现出种种街舞的跃动姿态,谢克将理想中国的期望寄寓其中。青春少年跳跃在江山和明式座椅之上,这个环境意味着中国的传统与现实。上下五千年文明益彰,却未能跨入现代理性精神的门槛,尤其在经济独秀的当代中国,旧有的制度与思维惯性已经严重制约了社会的深化改革,现代精神的转型更成为极为迫切的内在需要。谢克对此有着深入的思考,并于艺术中表述出来,如在《探索》的椅子上主观地叠放有《圣经》与《论语》 ,两者代表了两种伟大文明传承的精华,如今具有积极交流和对话的可能。与此相关的同构关系构成了谢克基本的艺术方法论逻辑。谢克认为中国的希望必然在于西方现代理性精神的融入,他的艺术语言自然地反映了他所思考的未来之道。
身在香港和新加坡的海外身份,助于谢克做出清醒而独立的社会和艺术判断。在大陆三十余年的艺术事业,足以使他具有敏锐的问题意识,发现现实的问题所在。他没有将问题局限在表象的叙事层面,而是在文化比较中深入反省母体自身的内在缺陷,以此联接通向现代精神的道路。
如梁启超之言“以天下兴亡,皆在我中国少年的奋发有为” ,谢克雕塑中展现的少年中
国,是他的艺术理想表述,更是未来社会之希望所在。他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对深陷市场主义信条的政治波普艺术的价值修正,因此也具有特别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