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巧玲
声音是短暂的,并且难以找寻,是转瞬即逝的“物”,甚至连称它为“物”都是一种曲解。它是人类感觉经验中最根本的层面之一。和普通的感觉能力相比,声音是我们了解世界的最重要途径。在生理发展过程中,听觉先于视觉(当我们离开子宫之前,我们已经能听到外面的世界)。声音的重要性在于,它告诉眼睛应该看哪里,让我们从听觉上去定位那些发生在身后,拐角处或者墙的另一边我们无法看到的声音来源。声音的重要性还在于,每当我们闭上眼睛时,我们的耳朵却在不受控制地工作。我们常常会遇到视觉受限制的情况;但是我们却极少会遇到听觉受限制的情况。因为世界上没有听觉层面上的黑暗。这种情况类似于听觉与味觉、嗅觉等其它感官方式之间的关系。除了空间上的靠近之外,触觉正好需要声音的参与,从这层意义上我们才能称听觉是一种身体上的变化。
声音作为辐射性的动态传播方式,它既是公共的,同时又是私密的;既是巨大的,同时又是无限小的。声音通过身体将我们与遥远的振动物体联系在一起,还告诉我们距离我们最近的周遭环境。声音是通过任何将声源和听者联系起来的介质来传播的;与此同时,它告诉我们振源的位置。我们所听到的内容和客观环境与我们所看到的事物是一样多的。我们所处的位置不仅与声音的来源,还与客观环境的物理特征有关,是听觉知觉的一个重要部分。与视觉相比,听觉是自然界真正的内在空间。
声音和听觉都是非常私密的,是社会的内化形式,同时包含了神圣与亵渎。许多精神传统,包括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印度教,万物有灵论以及各种各样的传统信仰体系,都为声音留有一个特殊的位置,认为它是全球的和谐语言,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创作方式,或者是一种集中注意力和平息内心的方法。反之,声音也是一种控制和抑制的方式;是一种被挖掘,选择、展开、调节和压制的事物。它不仅是个人的,也是政治的。
声音是很奇怪的东西。事实上它根本不是“东西”,因为它并非可辨识的实体或物质。它是一个过程,复杂的过程:粒子的运动、物体的运动、空气的运动,有时还包括液体的运动。声音抓不住,摸不着,也别想用手去感觉它。它不是什么“东西”。“东西”会发声,要发声还得移动,但声音则绝不是“东西”。声音消失后,留下的便只有记忆。它像是书法家的手、手腕和手臂的复杂运动:动作发生,时间经过,有事情发生。但书法家的动作在纸上留下印记—看得见的实体残留物,而声音仅仅搅动了空气,什么都不留下。声音在其时间范围内开展,然后消失,永远地。唯有记忆残存。记忆,并不持久。
为了帮助记忆,我们通常不会留意声音本身,而是留意发出声音的物体:一把吉他、一部电话、一辆机动车,什么都好。声音的名字也来自发声物体。我们西方人基本没有用来为具体的声音命名的词汇。无论是吉他、电话还是机动车,它们发出的声音都没有名字,于是我们不得不用发声体来为这些声音命名。正因如此,人们不谈声音,他们谈发出声音的物体,谈“东西”。结果,声音不再是声音,它成了
东西。
我们较关心的往往是东西,而非声音。我们沉迷于发出声音的那件东西,如果辨认不出,我们就会迷失、丧失兴趣、甚至感到沮丧。声音的意义通常存在于发声体中,我们在脑子里把这些物体放在一起,形成叙述。我们喜欢故事。如果辨认不出发声体,声音就太抽象了,也很难得出意义来,故事不能凭空,至少,凭空讲故事的难度要高一些,因此我们要做功课了。
为了和声音发生关系,我们要做的功课是聆听。“听(见)”和“聆听”是不一样的。一般来说,人们不怎么聆听,他们听见声音,但很少聆听。听是一个物理的、生理的、生物的过程。声音(通常)是快速运动的空气。空气进入耳朵,令鼓膜振动。在耳朵内部,鼓膜通过人体内三块最小的骨头和内耳耳蜗连接,机械振动传过内耳,被转化为电信号,随后被听觉神经传入大脑。动能被转变为电能。这就是“听”,这个过程从不间断。
这个世界是一个声音的世界,声音是进入世界的基础。它帮助你确定你的方向,理解你在哪里以及你周围发生的事情。声音是介入,经验和显现的方式。
听,听这围绕在你身边的声音,然后去了解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