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权
去蔽
我们要拂拭掉历史语境在笔墨语言表面形成的遮蔽,使笔墨语言重新回到它的原意。
遮蔽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抽象化的、对于书写的规范与抑制:横平竖直、一撇如刀、悬针垂露、逆入平出……这是文字本身符号性质的必然要求。对于这类的遮蔽,我们多少还能自觉地加以抵制。
遮蔽的另一个来源就往往要“引无数英雄尽折腰”,那就是二王、欧颜柳赵、苏黄米蔡……可恶的是,这些书法精英的出现,使得我们把他们当作了必然,而不是当作偶然,不是把他们当作参考的经验,而是把他们当作了标准。
海子说:“古典理性主义……代表了作为形式文明和思辨对生命的指称,围绕着‘道出现了飞速旋转的先知、实体的车子、法官和他的车子、囚禁、乘客与盲目的宿命的诗人。古典理性主义携带一把盲目的斧子,在失明状态下斫砍生命之树。天堂和地狱会越来越远。我们被排斥在天堂和地狱之外。我们作为形式的文明是建立在这些砍伐生命者的语言之上的—从老子、孔子和苏格拉底开始。从那时开始,原始的海退去,大地裸露—我们从生命之海的底部一跃,占据大地:这生命深渊之上脆弱的外壳和桥;我们睁开眼睛—其实是陷入失明状态。原生的生命涌动蜕化为文明形式和文明类型。我们开始抱住外壳。拼命的镌刻诗歌—而内心明亮外壳盲目的荷马只好抱琴远去。荷马—你何日能归?!”
摒弃风格符号
过去的艺术,比如书法,自唐代以来,每家都在追求自家的风格。
本来是个人意识的觉醒,然而很快又滑向了醉迷—超脱、恬淡、虚无、冷静……结果,艺术家醉迷其中,欣赏者也醉迷其中。激情被消弱,痛苦也被消弱,直至麻木不仁。
现在的艺术,我觉得应该走向另外的一个方向,就是要让人为之感动,要让人为之震撼。你可以兴奋异常,也可以痛苦万分。
其实,这样的东西早已有之。
在书法里面,你不妨看看那些简牍书法和造像书法。它们首先不是让我们想到什么风格,相反,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不!不是首先想到,而是首先就被打动了—精神为之一振!
只有这样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书法、真正的艺术。过去那些所谓的风格,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假的东西,是装出来的东西。所以,它们给我们留下的是什么一副面孔呢?是道德的面孔、文化的面孔。
有了这副道德的面孔、文化的面孔,后世多少人就成了它们的奴隶!就成了它们的牺牲品!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有多少人可以在精神上与王羲之、王献之、欧颜柳赵、苏黄米蔡平起平坐呢?
本来应该是一个个独立的灵魂,结果都全部拜倒在大师的脚下,用自己的生命去祭奠大师的亡灵。艺术家的生命无一例外地被作为等级符号而存在着,没有形象,活生生的形象,只有风格符号和等级符号。
过去的书法家,他的风格符号系统一旦成熟,他就要葬身于由这符号系统所织就的罗网,并且还要由许多生命为之陪葬!
为什么他要葬身于由他自己所创造的符号系统所织就的罗网?因为,从那时候起,他本人也就再也不能与外界对话了,他只能通过他的符号系统与外界对话。然后,外界的阳光、空气都通通被他的符号系统所隔绝,最后,他死在里面。
人啊,还不如一条虫!
镜子
克尔凯郭尔真是说得好啊!
“你不能看镜子,不能观察镜子,而是要在镜子中自己观照自己。”
古代的法帖也是一面镜子啊!
我们很多人就是在看这面镜子,观察这面镜子,研究它是什么年代制造的,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在什么环境下制造的……最后,按照这些研究的结果,也制造了一面相同的镜子。他们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这面镜子是用来观照自己的”这个问题,只是在研究这面镜子,只是为了制造一个一模一样的镜子。
“如果你以做学问的方式读上帝的言词,就是说,借助字典在拼读,那么你就不是在读上帝的言词。”所以,你喜欢就行,你爱就行,不要研究这些背后有什么依据,有什么典故。你别指望在你的这种爱里分析出什么科学的道理,然后将这些科学的道理告诉任何其他人,而都能够使他们明了你的爱,爱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私的。
“谁不单独阅读上帝的言词,就会终生每天几小时地拼读上帝的言词,最终却根本不是在读上帝的言词。”
连上帝的言词都不是什么亘古不变的真理,我们的爱难道还能找出一个亘古不变的依据吗?
现代书法创作元素
大幅作品需要多元素组合,需要多线推进。
不能再用文人的书写方式来创作现代感的大幅作品了。比如说启功先生那样的书法,如是写幅横卷,写它几十行,那首尾的样式应该基本差不多吧。
我们要像创作一篇交响乐那样,而不应该像创作一首小调那样去创作大幅现代作品。
小调的特点:短小、变化起伏小、流畅、线条清晰;
交响乐特点:恢宏、变化起伏大、歌唱性小、线条复杂。
如是这样,类似交响乐的书法作品就必须在作者的风格中包含更多的创作元素,反过来,更多的元素可能要削弱风格的清晰度。
乐器独奏,比如说二胡独奏,如果没有伴奏,虽然不受歌唱性的约束,但也还是单线推进的。
传统的、时间性较强的书法作品近于单线推进。比如《十七帖》、《自叙帖》、《苦笋帖》和《鸭头丸帖》等等。
原则上,只要在时间上的自然流淌性方面有所削弱,就不能说是单线推进的了。当然,这个单线推进不会像乐器独奏那样明显。
风格不成熟的,特别强调创意的作品,往往不是单线推进的。比如汉简书法、残纸书法和造像书法,再比如黄庭坚的草书。
总之,那些看起来笔画不够流畅的、变化比较突兀的书法,我们都可以将其视为多线推进的书法。
这样,不顺畅的、不自然的、突兀的就不是一些贬义词了,反而在多线推进的现代书法作品中,它们完全成了褒义词,成了必不可少的创作元素了。
意象和语言
周伦佑说:“诗歌应该由意象产生词汇,而不是由词汇产生意象。”
书法亦然。你学到了那么多的语言,它们都表达别人的意象,那你的意象在哪里呢?
意象从哪里来?平时那些书写的草稿,可能有好的感觉,有某种运动与视觉效果被无意识地表达出来了,但作品不成熟,这样的作品最有价值,应该被好好保留。当然,这种意象不是主动追求而来的。
有了意象在先,符合意象的语言就是好的语言,不符合意象的语言,再精致、再有来路,也是败笔。
意象不是风格,意象是表达的主题,风格是表达的手段。有时候,风格成了一种死的结构和线质,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每一件作品都要有它独特的意象,只有在你进行创造、修改、强化、深化的过程中,这个意象才有重复出现的价值。一旦作品创作成功,重复就没有价值了,否则只能说明以前的创作不成功或不成熟。
每一件书法作品,只有当它成为它自己的时候,才能称之为“书法作品”,这也就和人一样,人必须要有自己的生命和自由,而不能成为制度、纪律、主义、理想、道德的部件或附庸。我们不能靠整齐划一、而要靠个体的生命与自由来征服世界。
偏离产生艺术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至今还一味地认同类似赵孟頫、董其昌乃至诸多正统书风呢?我觉得这一定与大多数人只看到文字的听觉语义功能有关,其实作为文字听觉语义功能的载体—符号已完全由打字、印刷、复印等扮演了主要角色,而不主要是依靠我们用笔写字,甚至用毛笔写字了。
艺术产生于某种偏离,书法艺术就产生于符号对听觉语义功能的偏离,它丢弃了听觉语意而走向视觉语义。古代已经有很多书法大家做出了表率,突出的如怀素、张旭、黄庭坚等等。这个时候,关于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等等感觉都被利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