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锄山鼓

2013-04-29 12:54邹冰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山歌汉子山村

邹冰

我爷爷天生对声音敏感,当他咕噜咕噜地喝完我奶奶为他盛的一海碗薯丝粥,扛着锄头跨出大门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周身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滚烫的血在他结实的身板内躁热地涌动,汇成一条激情澎湃的大河。他一双蒲扇似的大脚咚咚咚地踩在清晨的山道上,有山鼓敲响时一样鲜明的节奏。此刻,这醉人的鼓点应和着体内那条不安分的大河的流动,越敲越欢快。爷爷要走向一片绿海般的茶林,那里有一群同样血气方刚的汉子在等着他。

岁月有四季的轮回,大山也一样。进入夏天的大山就像来到了生命的旺盛期,蓬蓬勃勃地生长着。走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的爷爷听到了小草生长的咝咝声,翠竹拔节的嘭嘭声,大树伸高的嚯嚯声,花儿怒放的咿呀声。植物芳香的声音像江南丝竹,而数不清的小虫生生不息的低吟,山之精灵云雀华丽的咏叹便是高雅的弦乐四重奏。微风拂过,植物与动物琴瑟和鸣,美妙的天籁是大自然献给人类的音乐盛筵,是一支永远演奏不完的交响曲。爷爷是听着这支动人的交响曲长大的。走在这壮观的声音的海洋中,他脚底生风,精神勃发,是这支气势磅礴的交响乐中最活跃的一个音符。

这里是江西北部绵延起伏的幕阜山的深处,属于古楚国文化圈。高山远水激起神秘的想象,云飞风吼充满浪漫激情,劲歌狂舞是生命的奔放,绿茶红花是大地的诗意。此刻,我爷爷和一群朴实的山里汉子就在古楚国的青山绿水间舞动山锄,延续着亘古未变的劳动。青山上是深不可测的蓝天,在风的长叹中,有一缕缕白云飘过。汉子们裸露的脊背上亮晶晶的汗珠滚过,阳光在豆大的汗滴上跳跃。当汗水浸湿脚下的土地的时候,高高抡起的锄头竟懒洋洋地落下,爷爷喘着粗气,在他粗重的呼吸中,一种潜藏的东西在他体内汇集,他觉得燥热难耐,周身的血在泛滥,在澎湃,他大吼一声:春生,鼓呢?敲起来!那个叫春生的后生敲起了激情的山鼓,我爷爷清了清嗓子就吼了起来:

到山来,到山来,

到山扶起土地牌。

扶起土地拜三拜,

保佑我山歌随口来。?

汉子们的锄头跟着爷爷山歌的节奏飞舞,叩问土地。

我们山歌牛毛多,

黄牛身上摸一摸,

日里唱歌当茶饭,

夜里唱歌当被窝。

出门三步就唱歌,

人人说我快活多。

大牛(我爷爷的大名)的山歌唱得好呀!?汉子们喝彩道。春生的鼓儿敲得响啊!?爷爷笑咪咪地向春生丢了个飞眼。

天光起来做到晚,

男人殷勤仓仓满,

女人殷勤件件新,

世间衣禄不求人。

我爷爷有唱不完的山歌,他的嗓音是这一带锄山鼓的歌者中最好的。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歌儿具有金属般强烈的穿透力,粗犷、豪放的歌唱带着山里人的希望,穿云裂帛,飞出了连绵的群山,飞向高远的蓝天。

我知道这是爷爷心灵的歌唱,这群山里汉子带原始韵味的闹腾中迸发出的歌儿更像来自于他们脚下的土地,这些朴实的山歌粘满了泥土的气息,在一群从小就在泥土中摸趴滚打,有着泥土一样的皮肤的山里人间传唱。在爷爷看来,山歌就种在土地里,就像他的庄稼一样。

我知道爷爷生活在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人们劳动,遇到丰年也仅仅只能填饱肚子。但是,填饱了肚子,喂饱了孩子,这是何等骄傲而又满足。劳动是人们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是人们的幸福所在。虽然每个日子都浸满汗水和艰辛,但是,他们的生命在艰辛中如花一样开放。

我爷爷那群汉子震荡山谷的劳动号子在青山白云间回荡的时候,那动人的音符也跌落山涧,流到了一个黄花闺女的心田,她就是正在打猪草的小麦子。小麦子打猪草呀打猪草,一颗心就被爷爷高亢、激昂的歌声虏去了。

天上起云云头多,

哪个山沟不通河,

哪个男人不想姐,

哪个女人不想哥,

男女心思差不多,

哟嗬嗬,哟嗬嗨呀

这个大哥歌是唱得好,可那个词儿咋就让人耳热心跳呢??小麦子手拿一把狗尾巴草痴痴地想。她好奇地抬起头,看见了一群红朴朴的后生在茶园热腾腾地闹着,她看见了我爷爷仰天高歌的英姿。这人嗓子清亮,身板也结实?哎呀,快别想了,耽误了听歌。?爷爷的又一曲山歌飘来的时候,小麦子再也不愿胡思乱想了,她屏气凝神,像尊泥塑。

大山窝

大山弯过小山多,

小山藏在大山里,

小山脚下会娇娥?

这个砍脑壳的,我是不是被他看到了??小麦子吓得心扑扑地跳,赶忙找棵大树躲了起来。天蓝蓝,日朗朗,天蓝蓝日朗朗的日子,小麦子咋好像中了魔?小妮子忘记了一切,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要随着爷爷的歌在云中飘。

直到日头当空的时候她才醒来,看看装猪草的背箩,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狗尾巴草。想起妈妈要骂人的,她一下子急了起来,可是猪草在哪儿呢?平日亲如姐妹的米细草、蛤蟆衣、灰灰采都哪儿去了,怎么一颗也看不见呢?

那个夏天,我爷爷和一群种田汉把锄山鼓唱得红红火火的时候,他们不知道那火辣辣的歌儿把邻村的一个细姑娌的心也唱野了??

下雨的日子,山村格外寂寞。大人小孩都不窜门了,地里的活儿除非迫不得已,没有谁去做。山民们坐在家门口,看大大小小的山峰在雨里静默。

山村满世界的水在流,在地上的河床水沟里流,在天空中流,在树的躯干与叶脉上流,在花的开与闭中流,在时间的滴答声里流,梦里梦外全是水在说话。雨改变了山里的一切。山村七零八落的房屋笼罩在朦胧的白雾里,本来就孤独的小村更显寂寞。我爷爷在这个漫长的梅雨季节像发情而又没有自由的猫,急得上窜下跳。看着墙上越长越厚的霉斑,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在发霉,于是他冲进淅淅沥沥的雨幕大吼一声哟嗬哟嗬嗨呀???这浸满浓浓乡音的长啸撕破了无边的淫雨,惊醒了沉睡的山村。

一群生龙活虎的种田汉循着喉声聚到了我爷爷的小屋里。他们又开始唱歌了,他们要用发自内心歌唱来驱除山村无边的寂寞。

我爷爷是赣北唱山歌的高手,要问爷爷的山歌有几多,爷爷说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唱个七天七夜不会重复。爷爷在这个湿漉漉的日子,亮亮嗓子唱了起来:

山歌不唱闷忧忧,

丝茅不扯满地铺,

鸡婆无公生寡蛋,

娇姐无郎夜夜忧,

干田无水不成丘。

唱歌还要两三人,

单人独马不能行,

一只巴掌拍不响,

一棵孤树不成林,

还要众班助我声。

爷爷唱完后,春生一边击鼓一边唱了起来:

山歌不唱使人呆,

井水不挑长青苔,

撇开青苔挑担水,

撇开撇开又拢来。

村里的光棍汉长庚加了进来:

鸭嘴没得鸡嘴尖,

哥嘴没得姐嘴甜,

前年与姐亲个嘴,

三年没买油和盐,

如今还像蜜样甜。

他诙谐的演唱逗得人们哈哈大笑。这群火辣辣汉子的喉咙被光棍汉的歌唱撩得痒痒的,于是,一支支山歌像清泉似的从一个个朴实的心灵流淌出来。

很多年以后,我从奶奶那里知道了这场空前绝后的山村歌会。奶奶说,那个梅雨季节,山里的人儿好像要把憋在肚里的欢乐与忧愁全部倾诉出来,他们唱了一支又一支,山歌就像接力棒,一棒一棒地传递着,他们唱了七天七夜,直唱得云开雾散,一轮红日高挂山巅。

无知如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那次著名的山歌会的盛况。

当太阳被热情的山歌唱出来后,人们兴奋地走出家门,去享受久违的阳光。爷爷看见红日的光里,站着一位大嘴巴的姑娌,裤脚上还沾有雨季的泥巴。

她是谁??爷爷问。

邻村的小麦子。?奶奶说。

我奶奶念过几年高小,是山村少有的文化人,她拥有文化人特有的矜持。做了媳妇的奶奶既不喜欢扎在女人堆里嚼舌根,更不会双手叉腰骂大街。当大山的一草一木都知道了爷爷与小麦子那档事后,我奶奶还蒙在鼓里。

那次载入山村史册的山歌会后,爷爷和小麦子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姑娌入迷地喜欢听爷爷唱山歌。他们两人常常躲在深山坳里唱情歌。

荷花出水红半边,

荷花爱藕藕爱莲,

荷花爱藕出水面,

藕爱荷花朵朵鲜。?

这是小麦子唱的。

想妹想得好心焦,

砍起柴来掉了刀,

吃起饭来跌掉碗,

走起路来???

爷爷还没有唱完,小麦子就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里。她听到了爷爷的心野兔似的蹦蹦乱跳,感觉到了爷爷宽阔的胸膛里热血的横冲直撞。你要了我吧,就是跟着你讨饭卖唱,小妮子我也像吃了蜜样甜。?爷爷的一双大紧紧地搂住了她,她幸福得头晕目眩,软绵绵的身子被爷爷胸膛里欢快的歌声紧紧裹住,眼看就要跌落深渊,又猛地一下,被抛向了云端。

那一年,我爷爷唱山歌唱迷了路,他给我奶奶留下一张纸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着小麦子走出了绵延的大山,开始了他的卖唱生涯。

我爷爷走后,奶奶把自己关在房里,痛哭三天三夜。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识字的良家妇女,咋就比不过一个唱野曲的小村姑。三天后的那个早晨,奶奶又走了出来,她把爷爷留下的一个山鼓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那天,很多村民都听到了山鼓撞在山岩上的闷响。

时间在我们山村像凝固的岩石,多少年了,山还是那座山,房还是那间房,歌还是那支歌,情还是那段情。唯一改变的是人,他们用生老病死去对应四季的轮回。

我奶奶在爷爷走后,独自一人抚养我爸爸和我姑姑。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村民们都可以看见

奶奶把五颜六色的破布,剪成一个个三角形,然后把一个个三角形粘成一个个四方形,再把一个个四方形缀成大块大块的布。她像一位出色的魔术师,把一堆堆破布条变成了体现乡村美学极致的色彩斑斓的布。那些美丽的布是我们的被套、枕头、夹袄、棉裙??几年后,我奶奶成了故乡的工艺美术?大师,她的手艺远近闻名,但有谁知道她缝补着那些破布,其实就是缝补自己破碎的生活。奶奶就在这样的缝补中慢慢老去。

我爷爷在一个牛羊都归圈的黄昏回到了他的山村。这位乡村艺术家衣衫褴褛、精神疲惫,谁也没想到当年雄心勃勃要把锄山鼓唱出大山的他,回来时竟是这般落拓。小麦子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在一个风雪的夜晚,在两位艺术家卖唱的路上,小麦子临产了,可怜的她,又冷又饿,无力生下两人歌唱的结晶,撇下爷爷,离开了她无限眷恋的人间。

像我奶奶这样高洁而又略带矜持的人,常常在处理个人感情时显得很固执。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她拒绝与背叛了她的爷爷重归于好,这让无数热心的山民惋惜了好一阵子。

我爷爷独自在山旮旯里盖了座茅草房,开荒种地。人们奇怪地发现,他种得最多的是红薯。每到冬季红薯收获的日子,他的茅草屋里红薯便堆成了山,他把吃不完的都晒成干薯丝。俗话说,瓜菜半年粮,干薯丝是我们山里人永远的口粮。但人们从未见过我爷爷那样多的干薯丝,走进他的茅屋就像进入了一个薯丝世界。白白的薯丝占据了屋里的每一个空间,爷爷生活在这薯丝堆里,人也好像一根干薯丝。据说,在有月亮的晚上,许多人都看见过爷爷的下半身埋在薯丝堆里,一边嚼薯丝,一边念叨小麦子的名字,两行老泪从刀刻般瘦削的脸上流下来,流下来,洇湿了他破旧的布衣,也洇湿了他身边的薯丝。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青山没有老,时间却老了,公元都一千九百八十六岁了。人也老了,我爷爷,那个著名的锄山鼓的歌者,那个山里汉子,他老了。人们看见他的背驼了,腰弯了,脸上的皱纹田塍般一层一层,攥着干薯丝的手青筋暴露,像老树皮。如果岁月的造化就是把一个热血汉子变成一位耄耋老人,那岁月真是太无情了。

有一天,一个戴着贝雷帽,像爷爷一样老的人走进了爷爷寂寞的茅屋,爷爷手攥一把薯丝,老眼使劲地盯着来人,来人双手抱拳,用好听的官话说:大牛哥,我这是朝圣来了!?

那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爷爷的茅屋破天荒地亮起了灯。当一轮满月普照山林的时候,爷爷的茅屋里,传来了爷爷沧桑而又激昂的歌唱:

发了南风转北风,

喜鹊落在阴林中,

打伞不如云遮日,

打扇不如自来风,

好戏不过打鼓工。?

唱歌不要好声音,

全靠字眼咬得清,

山歌没上铜版册,

没上四书并五经,

唱了山歌散精神,

人人说我???

爷爷婉转的歌声像清冽的甘泉在这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轻轻地流淌在山里人的心上。大牛哥又唱歌了!?人们欣喜地互相转告。爷爷泉水般甘甜的歌声也流到了正在缝补破片的我奶奶的心上,那醉人的旋律把我奶奶的心唱得痒痒的。天杀的,这么多年了,他的歌咋还这样撩人呢??她愣了一下,一不留神,长长的银针扎在了手上,滚落的血珠在破碎的蓝花布上开出一朵朵梅花。

附记

公元一九八六年九月,武宁打鼓歌会演与学术交流会在江西省武宁县船滩镇举行,中国艺术研究院、上海音乐学院、江西音协等专家学者莅临指导。此次歌会盛况空前。从此,武宁打鼓歌走出了大山,走向了世界,公元二零零八年,武宁打鼓歌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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