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此种种

2013-04-29 12:27张国太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鱼钩陌生

张国太

一、思想的亮光

日与夜的交界处,站立着清晨和黄昏。清晨时段,我大多数时间还在沉睡。或者,在似睡非睡之间。后一种情况非常尴尬,起床又不甘,想睡又无法找到那一扇进去的门。当然,在外力的强迫之下,我总得爬起来,应付一些不得不面对的事情。这时候的状态,多数是有所预谋的,比如数日前的构思,昨夜的动议,睡梦中突然惊醒的,还有,是一些额外的安排。这些都不难解决。最恼人的是仍旧藏在梦里被人或事叫起来。这个清晨跳出了生活预定的轨道,非常突兀,摆在那里,仿如一条线上被涂抹的黑点,多少时间过去,它仍然会坚强地提醒我:那个时间,有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被发生了。

从清晨到黄昏,要跨过一整个白天。阴晴雨雾,烈日狂风大雾小雨,无论如何,黄昏总会踏着亘古不变的脚步走过来。按部就班地过,到黄昏时,掬今日的经历在手中,搓搓揉揉,拿拿捏捏,干巴巴的一团,毫无趣味的一把泥沙,自手缝里漏过。也可以是这样的,从一早忙到晚,脚不沾地,马不停蹄,忙得晕头转向,“总算把活干完了!”完了,这个状态多么微妙,多有歧义。完了,结束了,收场了,谢幕了,干掉了,到头了,一切的指向,指向结局,指向黄昏。黄昏是悲伤的代名词。有没有不让人伤感的话呢?此刻,我想起在漫长的旅途,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我熟悉的泥淖里拔足而起,驱车、乘飞机、步行、坐火车,抵达异处。异处仍有清晨和黄昏,但同样的一天在不一样的环境里,生活已被修改,面目全非。看外面,昏暗开始侵入,暮色渐转浓重,而旅途未到终点,还有可以幻想的余地。我想要发现共同点,我总是处在陌生的人群中,无论在此地,还是在异地。别处的风景,我人在其中,却难融入,距离,并不是可以用路程来衡量的。如同你坐在我的面前,你我仍然是擦肩而过的路人。距离,是从清晨到黄昏的过程,永远立在那里,不能缩短,也无法更长。

当我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时段迎接黄昏的到来,黄昏早已把它的触角缠上我的心。我可以想象,也可以不想。它可以站立不动,也可以早早发出信号。这事,需要认真思量,到底奥妙在哪。亮色下沉,思绪上扬,一种情绪漫过来,一种状态荡过去,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鸟鸣山更幽,喧闹的鞭炮烘托了寂寥的情绪,鲜艳的红纸遮盖了背后的苍白,遥远的海浪声,却如此的让人宁静。经过一天的沉淀,在黄昏,人似乎疲累了,可所有的感官,这么敏感,我想起哭泣的泪花,我想起飘散的落叶,我想起归巢的小鸟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我想起倚门而唤的祖母那焦急的叫声,我想起村旁那一头老牛悠长又无奈的叹息,我想起村郊辗米厂里那机械最后一个粗重的休止符,我想起荒野里残败的枯草,我想起灯火氤氲的广场晃动的人影,我想起……没有秩序,漫无边际,我要放任我的想法,在暗夜来临时,放纵地想一回,为这一个白天作个了结。

然后,我会让我的思绪在梦中迷失,只要记得一件事,等待清晨的到来。

然后,在清晨等待黄昏;在黄昏等待清晨……无休无止。但愿,无休无止。可这怎么可能呢?

二、打败来袭的敌人

在冬天,我手足冰凉,这可以归结为缺乏锻炼,气血不旺的结果。有一天,我用冰凉的手触摸暖和的腹部,我感受到了温暖的触感,和刺骨的冷。有时,我用左拳击打右掌,用右拳击打左掌,没有意识,毫无目的,但仍可体会到打的畅快和被打的难堪。许多年前,在家乡那所小学校里,在一碰就直掉土的围墙下,我们挤挤挨挨,靠互相推挤取暖。老师在中间,一边是男生,一边是女生,当老师抽身离去,男男女女的就触碰到一块,有人惊叫有人嘘嘘乱喊,都在声讨,只有老师抱手站在一旁,噙着恶作剧的微笑,还有洞察秋毫的眼神。再过去若干年,我用巴掌甩在一个偷摘果实的男孩的脸颊上,我的手掌袭来一阵痛感,但是心底涌上刺激。那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我无法提前预见事件会有怎样的走向。当我知道有些事不可为时,我收敛起自己的野心,用冰凉的手触摸自己温暖的背,用捏起的左拳击打自己的右掌。合起双手,互相揉搓,消耗热量,给自己取暖。

某一个夜里,我被脚上的不适从梦里弄醒,迷迷糊糊地用手摸去,有些疼痛,但在可以忍受的程度。算了,我继续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清醒过来,发现夜来不适处,一块皮将掉未掉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猜想,是另一只脚的脚趾甲在那上面划过的原因。这终究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踢破被子,也没有把妻子的皮踢破。只是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一个痕迹。在我的身体上,总有一些强势的器官,和一些弱小的可怜的存在。我曾经用手一个个地挤掉脸上的青春痘,正如我的儿子现在正乐此不疲地干着一样。我还忍着疼痛拔掉几根头发,用它们去撩拨酣睡着的伙伴的鼻孔,把他弄醒。我时常拍拍脑门,或晃晃脑袋,想要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挤出去,但是脑袋这个平常温顺的家伙如此固执,不依不饶。如果可以,我甚至想一拳把脑袋给砸一下,作为惩戒。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个身体是我自己的,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指挥着眼睛看我的手,我挥起手捂住眼睛。我摆动我的双腿踩向地板,而屁股在另一种意识的鼓动下,紧贴着椅子不放。这些,被我左右,又一直左右着我。我躲不开,也不能躲开。我是如此的自以为是,这个躯体并不仅仅属于自己,切割的刀,扎的针,捆绑的绳索,舞动的拳头,甚至纷飞的唾沫,询问的目光,关心的话,都要造访。危险无处不在,危机四伏。要保护好自己的这具躯干。冷风要吹拂,暴雨紧盯着我,太阳看似若无其事其实居心叵测,时间躲在无人的角落每分每秒都握着刻刀,背后,可能躲藏着耐人寻味的目光,和叫嚣的语言。危险,危险。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打造一幅坚硬的铠甲,躲进角落里,看谁还能过来?

可是,心脏在砰砰直响,一幕幕的画像掠过脑海,捂住的耳朵里有谁在呼唤,甚至,背后有一股痒痒的感觉升起,是蚂蚁,还是蚊子,抑或是蟑螂?滴答滴答,时间流过似水流过。咕冬咕冬,是我在吞咽口水吗?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没有什么可以欺负我,没有。我一定可以打败来袭的敌人的。等着吧。

三、如果钓鱼

我总是在夏天去钓鱼。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常常钓鱼。只是那时,连续二三年都在夏天,去小河边垂钓。春天里气候宜人,万物蓬勃发展,我却总晕晕乎乎的,睡懒觉,上课打瞌睡,逮着机会也要眯一会儿。冬天太冷了,一层又一层不保暖的衣服套在身上,臃肿又笨拙。而一到秋天,可忙活的事多了,摘果子,捡稻穗,觊觎少之又少的月饼,或者掂两片黄叶,撕扯得只剩干枯的脉络。

我从来不知道夏天是否合适的垂钓季节,也没有思考过,鱼儿的习性、喜恶或取舍,应该会受到季节的影响。在寂静的河畔,藏在树荫里躲避燠热,用自制的钓竿,恭候上钩的鱼儿。每一回,我把虚假的食粮抛入水里,毫不犹豫地,把谎言和祸心射入水中,向着蠢笨的目标。我们常常理直气壮地把假象抛出去,堂而皇之地站着,看别人把虚假当真实收起来。但每回都收获甚微,到暮色浓重时,我仍然得端起小瓷碗,去村中央的供销合作社,买几块咸萝卜、腐乳或一些油炸蚕

豆粒,当作晚餐的菜肴。

有一群鱼游近我的鱼饵,他们嘻嘻哈哈地嘲笑我的愚蠢,嘴里吐着泡泡,说着直白的结论。“这太假了,谁会那么笨。”“那家伙好蠢,明知道我们不会上当,还天天枯坐在那里,真不知道他脑里是不是进了水。”“是啊,是啊,我们在水里,脑子都是干干的,他在那岸上,却进了水。不如跟他换换位置好了。”“我们把那假货扯下来,免得看着恶心。”“对,对,对,让那家伙一无所得算了。”……于是,他们啃、挤、撞、咬,极力避开鱼钩锋利的尖牙,没有伪装的鱼钩终于露出獠牙,毫无威胁的獠牙。他们哈哈怪叫着,盯着逐渐抽离水流的鱼钩,集体发出嗤笑。另一群鱼在另一个时间游近我的鱼饵,他们不屑一顾地游过去,连嗤笑都懒得发出一声。

当然,我看不到水面下的动静,我看到的只是一次次跳出水面的空鱼钩,那些我装在钩上的面团、斩成一截截的蚯蚓段,已经永远消失在消逝的时间里。近在咫尺,原因却模糊莫辨,答案远在天涯。咫尺,天涯。秋风顺着消瘦的水面,悄悄吹动头顶的树枝,几张黄叶飘落,把麦秸做的浮标撞一下,碰一下,漫无目的,毫无所得,沮丧地晃悠向远方的桥洞。

再一群鱼游过来,在平常里嬉笑打闹的地方停留,四处寻找,他们互相询问,打听那个脑子进水的家伙去了哪里,寻找那个惹得他们哂笑的诱饵。流水被他们的肉体分开,时间被他们的身躯分开,迅即又合到一处。我转身离开岸边,把鱼竿扔在堂屋,奔跑向秋天的原野,心里面慌慌张张的,因为冬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晚上,灯火昏暗,祖母睁着昏黄的目光,拾掇废弃的鱼竿,准备让它重新支撑起蚊帐,布满老茧的手,竟然被鱼钩钩住了,鱼钩的獠牙深陷肉里。这是那个夏季里鱼钩最大的收获。

四、参照系

我踏入一片沙漠,这是我第一次真实地接触沙漠,如果没有建筑物作参考,我一定会迷失方向。追随那队骆驼,或是瘦弱的马群,这些移动的目标会令我的判断出错。我在寻找沙漠与海滩的区别,除了干燥与湿润,海滩一边有碧波荡漾的海面,点点船帆,如果阳光斜照,那一大片波光闪耀,逐渐蔓延开去。身处金黄的沙漠当中,容易产生错觉,茫茫然然的,自己也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粒。

那时,我正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旅行,在一座废弃的城堡里,游人廖廖,踩着风雨剥蚀的古道,向前,向后,左或右,满目皆是衰败的景象和暗红的土壤,我不懂得往哪个方向走动才是正确的,向左,向右,前后,都不确定。后来我终于离开,坐在车上,前方是陌生的去处,而身后,是我已经来过,却在短暂的相识后,又将再次陌生的地方。我回到城市里,在人群中辨别方向,除了车辆,除了路标,除了千篇一律的建筑物,我找不到值得信赖的参照。就算我回到熟悉的地方,这种感觉仍然持久存在着,似乎是从一个陌生踏入另一个陌生。想起了入夜的海边,可以凭着涛声判断海的方向,脚踩着凉冰冰的海水,我懂得要往哪里走才是正确的。但是,白天的海面上,我坐着摇晃的木船,四周都是海水,码头已经消失在视线外,要去的小岛却茫无踪迹,船老大淡定甚至是冷漠的表情,至少给了我信心,这种把信任托付给陌生人的感觉,同栖身的小船一样,左右上下摇晃着。

在我曾经求学的历程中,我画过坐标,在一张密布着浅红网格的纸上,用铅笔顺着条纹,横着一条,竖着一条,x轴与y轴交叉在原点,各自向无限延伸,在二维的平面上,有无数个点,我自以为可以确定每一个点,精确地说出它的方位。其实,我无意中忽略了时间,还有空间,划下线的那一刻,这个点就已不是原来的那个点了。把坐标纸掉个头,或者,斜挂起来,这个点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点了。无论顺着哪个方向走,我们以为,前方总会有个明确的目标,可是那个目标,显得那么的不确定。我画过许多张的坐标纸,留下了无数个点,设定了这样那样的函数或方程式。一元一次,二元一次,三元一次,一元二次,二元二次……例如,y=kx,当k≠0时,一个数找到另一个对应的数,如手心与手背一样密不可分。这样的结论,似乎决定了各自的唯一性,但是,将它们抛入不停流动的时间里,摆在丰富的空间里,它们已经变得扑朔迷离了。而我的思维,已被自己带入了一个死角。

我不知道,在旅途中想这些问题,是否有某种意义。河南的殷墟上、周庄的流水边、月牙泉

畔、天山脚下、西夏王陵前、秦兵马俑里……无意中踩过的一个地方,也许站立过无数个人,却从来没有交叉重叠过。所有这一切,被交由某种我所不知道的规律去判断和规范。如果我走过的路,和我将走的路,简化成一条线,每一个点都会因我而留下痕迹,向前是陌生的,向后,已经向陌生转变,我无能为力。

有一次,夜里八九点,我坐在机舱里,飞机颤动着逐渐飞上黑暗的夜空,这将是一次四个多小时的旅途,在度过最初的嘈杂之后,机舱里渐渐安静下来,回荡其中的只剩下机器巨大的轰鸣声。可是,不久以后,广播里传来因飞机故障即将返航的通知,然而飞机仍然在穿过重重黑暗,我们不知它往哪里飞,是什么时候掉的头,直到感觉到飞机抖动了一下,着陆了。走入机场,似曾相识,仍然陌生。心想,如果我一直在飞机上睡觉,那么此时,我一定以为,我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五、错乱,错乱

前一个晚上,临睡前,我对着手机看无聊的小说(也许是新闻),然后,翻起伍尔芙的《海浪》,接着不知道多久以前的内容,继续往下读,渐渐地睡意袭上来,于是我关灯睡觉。躺在床上,熄灭灯火,似乎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睡觉。为了对抗,我决定构思一篇文章,就接着写《断章》吧,我开始构想开头、行文,文章的灵魂,谋篇布局,语句搭配,越想越兴奋,差一点就立即起床,开电脑写下来。但是,天气这么冷,被窝又这么温暖,我还是放弃了起床的冲动。越变越稀薄的睡意,似乎倏忽而过的青春,即将消逝,我被抛在一个无可奈何的地方:强行进入梦境,或是继续完善构思?这是一个非常窘迫的问题,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在不适宜思考之时。

第二天,起初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在我决定写一段文字时,我才想起昨夜的构思,并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从记忆中打捞出来。结果我失望了,我没能记起片鳞半爪。我着急地想啊想啊,古墓、血色、暗器、艳女、对决……不对,这是那段无聊小说的内容。最强抗拆户、闯黄灯扣分、火灾、房妹、战机、垄断……这是新闻的了。那么,是花园、独白、情书、教堂、阳光、海浪声,或是草坪、篱笆、棒球、铁路和隧道?也不是呀,这是小说里的片段和词句,伍尔芙写的,也许有一二句、二三句触动了我,并引起我往下思索的欲望,但它们在我需要的时候,我想不起来,更想不起来应该属于我的构思。属于我的!

属于我的,也属于过去的时间了。我决定从头开始梳理。小说、新闻、伍尔芙,然后我开始在黑暗里闭着双眼,闭着的双眼看不见东西,睁开眼睛可以看见,黑暗。我想起了失意的时间,快乐的片段,即将到手的增资,一双流泪的眼睛看着另一双流泪的眼睛,花园的路径,飘浮的小船上面轻轻的雾气,西边小山包上在寒风中摇曳的荒草居然绿得那么茂盛……所有的一切,杂乱无章,纷至沓来。我终于肯定,是这些毫无关联的东西,把我的构思推挤出去,或者是蒙蔽了。我所要努力的是把它们清扫,为构思的浮出水面开辟通道,如同把院落里的落叶扫空,才能空出晒谷的埕地来。但过去的时间过去的事件像瓷器落地,都已变成了碎片,在整理的过程中,有些碎片貌似可以拼凑便被对接成一处,有些碎片更碎了,一切都不可收拾,我的思绪在这个过程中更加凌乱了。期待的东西没有出现,新的纷乱再次加进来,它们叫嚣着:“我来了。哈哈。”“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东西吧。”“那是一片蓝色天空,你们在绿草如茵的公园里漫步。”“不,是朦胧的月光里,你们相拥着,滚烫的双唇正在互相接近。”“……我再强调三点意见……那不正是你写的吗?听起来感觉如何。”

我放弃了努力,我知道,如果我继续胡思乱想下去,记忆的长河里,我只能打捞起瓦砾、沙石、淤泥、腐烂的木头、草根,或者苍白的枯骨、锈蚀的铁器。何况我有别的事可做,我得为某次会议写份总结材料。我写下了“在……的关心支持下,在……的共同努力下……”,这时,那丢失的构思蓦地出现了,我哭笑不得,我要写下总结,还是写下构思?既而,我茫然失措,因为我隐约觉得,想起来的构思与昨晚的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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