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肾(中篇小说)

2013-04-29 00:44司药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大夫光明医生

司药

夜长得没有尽头。王光明想赶走所有的“想”,专心睡觉,“想”却如大队蚂蚁,左右迂回,钻进脑子。“想得还少吗,想有啥用!”气恼,刚要重重翻身,却收住。伏在枕头上,侧脸看向倪洁。

床头,夜灯光晕模糊。倪洁不知梦到了什么,嘴咂巴几下。

白底短袖碎花睡衣,在朦胧的光里,色泽……很漂亮。小腹潮起一股热流,王光明撑起身子,探向倪洁。倪洁手臂露在被子外,蚯蚓似的青紫印儿,噬咬掉王光明的兴致。他撩开被子,蹑手蹑脚下床,出屋,把自己摔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匆匆点了烟,连吸几口。

烟草味浓烈,呛得他忍不住要咳,赶紧捂住口鼻,坐直身体,深呼吸,再呼吸。向卧室小心地望望,撮撮嘴,暗自庆幸:幸亏没弄出大声响,吵醒她。看看烟卷,已剩下短短的一截,腥红处,清烟缕缕,连忙压熄,小心地将烟把儿支在烟灰缸

边。

又去躺下,还是翻来覆去,越睡越清醒。倪洁曾说,他和枕头是情人,一沾就醉,但,这样的好时光,被“尿毒症”搅了。

倪洁的尿毒症,来得蹊跷。也就是眼皮肿、腿肿的事儿,到医生那儿,开了一沓单子,然后,两片嘴皮一碰,蹦出“尿毒症”。

啥!王光明眼珠要瞪出来,差点冲出一句:你会不会看病!倪洁到底是老师,把医生盯了又盯,啥也没说,转身走了。

但“尿毒症”梗在心里,夜里,两人都在“烙饼”,两点多了,王光明气恼地嘟哝一句:明天去省二院看。倪洁裹裹被子,没吭声。

省二院的医生脸色和语气一样,四平八稳:是尿毒症,要尽快血液透析。

王光明瘦脸上宽下窄,一急,更像把瓦刀:啥——啥析?

医生说:就是老百姓常说的“洗血”,就是要用机器代替肾把人体代谢产生的垃圾清理出来。

王光明和医生一问一答,倪洁坐在医生诊桌侧面的椅子上,一眼盯医生,一眼看王光明,脸上阴云越积越厚,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看倪洁哭,王光明两步走到医生面前:她哪儿哪儿都好好的,咋可能尿毒症!

医生扬扬单子:病人自己没感觉,但检查报告不会有假。

那就是我在作假!倪洁突然声高八度。

王光明半抱半拉,和倪洁出了诊室。倪洁言语和眼泪一样狂乱:怎么可能?现在医生满脑子就是钱,哪还有半点良心!

一些人围过来,指指点点,叽叽喳喳。护士在喊:都散了,听着叫号,别错过看病。

王光明拉拉倪洁:小洁,别怕,有病我们治就是。

不,我不!倪洁甩开王光明的手。

儿子放学回来,倪洁还在抽泣。

儿子问:老妈怎么了?王光明鼻子泛酸,别过脸。儿子又问,他才草草说:你妈病了。儿子向卧室方向瞟了眼,闷声道:那我做作业去了。

还有一个星期儿子就中考了,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遇到这事!郁结得狠,王光明仰头向天,拼命眨眼,一张瓦刀瘦脸,真想把天劈个口子:瞎了

你个狗眼,操蛋东西!

倪洁哭累了,睡了。王光明沾枕头就睡的一个人,却醒着。没怎么着,咋就“尿毒症”了呢?!

同事小马就是“尿毒症”,一直等肾,一直没等着,去年死掉了。小马在眼前晃来晃去,王光明甩甩脑袋,暗骂自己:有病,想啥呢!扭脸看倪洁,皮肤瓷器一样光洁,头发乌黑油亮,哪像小马,脸色菜青土灰,头发没几根的。没事,有病抓紧治,千万别小病拖成大病。心里念叨着,紧闭眼睛,天快亮了,才睡去。

倪洁“尿毒症”越来越厉害,刚开始十天、七天,现在隔一天要洗一次血。

医生说:真不行了,要赶紧想办法肾移植。

医生嘴皮一碰的事,王光明却找不到头绪:啥时候才能等到肾,到哪儿去找肾?急,越发睡不着。

医生老是说,“尿毒症”不只病人要面对现实,家属更要面对现实。扯淡,没有肾,你让我拿啥去面对现实!王光明发现自己越害怕,小马就越清晰地“现身说法”。和小马原来接触不多,现在倒是“亲密无间天天见”,王光明气得搧自己。

转眼十年了,肾还没等来。没肾就继续等吧,反正有洗血机帮着“干活”。但医生就是个催命鬼,啥话都是他在说:血液透析只是权宜之策,它在清理垃圾的同时,也有很大的副作用,所以,最终解决问题的,还是肾移植。

王光明惊得差点跳起来:怪不得血在洗,人不见好呢!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嘛,赶紧换肾!

医生“嗯”一声,看着他。王光明心一虚,嘟哝道:操蛋,这事提不成!

跟医生认识十年,早已是熟人,倪洁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请他给“排险”。每次都要说到“肾”,每次都冷场。

这事说不得!

刚查出“尿毒症”时,全家人都慌了神,七姑八姨的,都去配型,连丈母娘都嚷着“把我的肾给小洁”,结果,只有倪松配上了。

要是当时换,就没后来这些窝心事!但没后悔药吃。当时倪洁心疼弟弟,不想弟弟因为她少个“腰子”。男人的“腰子”,这天大的人情王光明也怕还不起。

医生惋惜,啧啧道:姐弟这样有血亲的肾源最好了。其实正常成人少个肾,没多大问题的。

但人家不给,还能去抢?!说起这事,王光明就火。其实,还不等他们开口,弟媳妇就拿了一千块钱过来,哭哭啼啼:倪松身体也不好,一家人还指着他呢。

刚开始那几年,洗血还真解决个事儿,洗一次,胃口好些,人也精神些,但后来,就不行了。

啥时嘴里都是酸嗖味。倪洁没事就在刷牙,刷得满嘴血沫子。王光明见她拿牙刷,就阴个瓦刀脸吼她:瞎讲究个啥,又没人嫌你!倪洁牙膏沫子乱喷:我自己嫌自己,行不行!抽筋最邪性。见过腿抽筋,倪洁肚皮也抽筋。抽起来,疼得嗷嗷叫,王光明手忙脚乱地揉,倪洁咬着牙尖叫:拿刀来把那肉剁了!最头疼的是吐。你这边做饭,她那边还没上桌,就恶心吐,搞得谁也没胃口。

问医生。医生见怪不怪:但凡治疗,树有多高,影子多长。王光明问:啥意思?医生说:血液透析号称“人工肾”,但机器就是机器,比不得人自己的肾,它“干活”没脑子,在清理垃圾的同时,也带走一些对人体有用的东西。王光明瞪眼睛:咋是这么个笨东西,又花钱又不办事!医生说:还是考虑肾移植吧。

又是肾!

自从被弟媳妇“封口”,“弟弟”成了家里的“雷区”,触之必爆。王光明只好求医生。医生耸耸肩:你自家弟弟都不帮忙,我有什么办法?把王光明气得跳蹦子:操蛋!多亲都是“别人”,把我的肾剜给你得了!

倪洁当即就白了脸:你的更不行!我得这病,说不定哪天就死掉了,我死了,你身体再垮了,儿子还不可怜死……倪洁哭天抹泪:你再动你肾的念头,我就去死!

死死死,这娘们,倒会拿死要挟人!说起“肾”,王光明就恨得牙长要咬人,但想起倪洁的要挟话,又觉暖心。到底是老婆,在意我这颗葱。可,老婆身体不好,自己也活不起劲呀!咦,瞎嘈嘈半天,自己的肾跟老婆根本配不上。郁闷死了!和老婆一个锅里吃,一个床上睡,儿子都造出来了,肾咋就“亲”不到一块!

还是医生帮了忙。一个下午,打来电话,说

来了个“肾”,赶紧去配型。

倪洁要坐公交,王光明吼她:这个时候还瞎省个啥!拉了她,路边拦了出租车,就往医院跑。

好家伙,几十号人!病人、家人,家家一大群人,个个眼睛里小火苗旺旺的。结果,谁也没配上。

满怀希望,等来这么个结果。王光明气起来嘴上就没把门的:要是小松心里有你这个姐,我们何必舍近求远活受罪!

心在水里火里轮一番,又被王光明点了死穴,倪洁用头撞墙:你再提小松,我就去死,免得连累你操心受累!

这娘们,讲理不讲!王光明真想抡她两巴掌,但手扬起,落在自己脑袋上。

想不来肾,又睡不着觉,只好跟“地主”较劲。还别说,其它啥啥不对劲,只有“斗地主”顺风顺水。老婆,我大财主了,哈哈!想炸弹有炸弹,想顺子有顺子,王光明晋升“大财主”,乐得大半夜哈哈笑。倪洁被吵醒,隔了门骂他“缺心少肺”。

倪洁小时候是“病秧子”,感冒拉肚子是常事儿,出麻疹发高烧差点死掉。打针打怕了,一见穿白大褂的就扯开嗓门嚎。好在五岁以后,再很少生病。妈说,是小时候把病生完了。

哪是那样!倪洁自有她的推理。长年运动,跑步、打乒乓,学生上体育课,她这个数学老师“全陪”,才练就“身体倍棒”。

倒是王光明,个子刚挂一米七0,人又精瘦,用她的话说“你就是棵会走路的葱”。担心他,拉他锻炼,他总是找借口赖在家里,不厌其烦地“斗地主”。倪洁一看那顶着瓜皮帽就烦:你陪他的时间比我还多,你跟他过得了!王光明被吵得出错了牌,吼她:你醋缸嘛,地主的醋也吃!

但“身体倍棒”的一个人,说病就病,而且是这么个病。老公急,爸妈急,病在自己身上,我能不急!“尿毒症”第一次从医生嘴里蹦出来,倪洁脑子就已乱成大雨来临前的蚂蚁窝。

偷偷去医院。跟医生解释自己怎么怎么“身体倍棒”,医生不以为然:尿毒症跟病人以往的身体状况没有必然的联系。

心里委屈,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成了“病人”——平时好强,最烦林黛玉似的眼泪篓子,但今天一说话就带哭腔:真治不好了?

这病一旦得上,就是单方向发展,到最后,除了肾移植,没其它办法。医生边说话,边几笔写了住院单:在肾移植前,最有效的方法是血液透析。你血肌酐太高,必须开始血液透析。

想着鲜红的血洗来洗去,倪洁骨头都被吓软了,嘴上还硬:我上班呢,没时间。

医生把住院单推向她:请假住院吧,要不,你很快会被你自己产的垃圾毒死。

倪洁真给吓傻了,拖着哭腔:可我自己啥感觉也没有呀——

医生像侦探,一问接一问。是不是头晕没劲,是不是皮肤常痒,是不是对好多东西过敏,是不是恶心吐不想吃东西……

像被医生施了法术,倪洁马上啊嚏-啊嚏打了一串喷嚏。感觉医生说的啥情况自己都有,虚汗刷地涌上来。

好像踩在棉花上,倪洁出了医院,逼着自己不去想医生,想尿毒症。没事人一样,天天上班,但尿毒症也正式在她这“上班”了。心慌气短,脸肿腿肿,浑身没劲,这天早晨还想硬撑着上班,换鞋时却腿下一软,瘫坐在地。王光明吓得声音变调,老婆老婆地喊,去了医院,医生二话没说,就让“洗血”。

转来折去找到血液透析室时,倪洁已脸色发青,站不住。王光明半抱着她,衣服汗湿。

进门,换鞋、换衣服,护士拦住王光明。倪洁慌忙退回身。王光明忙说:我老婆第一次来,害怕,我陪陪她。倪洁紧攥着王光明的手,身体绷得像木棒。王光明瘦干干的手,也像木棒。

穿过窄窄的走道,一扇门打开,一个大开间豁然开阔。

十几台机子左右沿墙一字排开。躺在床上的,有男有女,几个人一齐盯向她。倪洁不由人向下软。

护士带他们来到左边第三张床。旁边床上,居然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倪洁吃惊不小。小姑娘对她笑笑:阿姨,你也洗血吧?倪洁好像被人揭了短,心一慌,竟忘了回答小姑娘。

唉,一个人怎么产那么多垃圾。不知“尿毒症”时,还没什么大不舒服,但自从被医生安上“尿毒症”,就开始浑身不对劲。

痒得钻心。扎-扎地抠,皮肤一条条血道子,又痒又痛,更难受,一头扎进水里,用浴巾猛搓,皮要被拉得裂开。问医生,医生说是尿酸堆积造成的。

想象自己是个大垃圾堆,倪洁心里说不出的膈应。唉,老天真是捉弄人,我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直接成了垃圾堆。倪洁整天恹恹的,觉睡不好,饭吃不香,做啥也提不起精神。

王光明找了校长,说了情况。校长通情达理,给倪洁换了工作。倪洁多少年的“优秀班主任”,被“罢免”,哭得透不过气:凭什么污辱我人格——王光明拿了酱油,拿盐罐,做出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倪洁对这棵“葱”要不回“优秀班主任”,气咻咻去找校长。校长说:既然有病,就先养一段时间吧。

一养就是十年。别说再当“班主任”,就是学校,也去得很少,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医院,洗血。

几天不洗,就像被捂在塑料布里,皮痒肉痛,满嘴酸嗖味。好好一个人,被个破机子绑架。倪洁咬牙切齿,把自己敲得嗵嗵响。肉痛、骨痛、头痛,血里渗出来的那种痛……像无数把榔头,敲碎人。

身体痛,咬牙顶过去,另一种痛,生不如死。

刚查出“尿毒症”时,儿子正小学升初中,转眼,该考大学。考分不低,他却报了石油大学。免学费,发生活费,还包分配,以后工资还高……儿子得意洋洋。说者无意,倪洁听者有心:活着,真是碍事!

王光明瘦脸一阴,“瓦刀”摔得当当响:啥碍事碍事的,再说丧气话,我陪你死算了!

倪洁脱口要说:死就死,你吓唬谁!但直愣愣望着王光明,话没出口。知道他心痛儿子,也为找肾着急上火。自己已是废物一个,还有什么资格跟别人凶——倪洁像被抽了筋骨,空空的一张皮,被闷气胀得鼓鼓的。

要说,王光明脾气不好,对她对儿子对这个家,却是扒心扒肺。自从“尿毒症”,家务活他全包,次次洗血他陪着。前些年,领导要他“收收心”当主任,他鸡爪子一样的手忙不迭地摇:水平有限,能管好自家媳妇就万事大吉。

这是啥志向!倪洁当老师,教书育人讲上进,要给他“上课”,但见“这棵会走路的葱”,甘心情愿在厨房、病房“栽着”,不免心虚气短:算了,任其自流吧。自己那点工资都“洗血”了,吃别人的喝别人的,夫妻那点事也做不了,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王光明一听他是“别人”,就吼:我是你老公,不是“别人”!话赶话,倪洁脱口:别人就是别人,小松还是和我一个妈生的,关键时候不也是“别人”!王光明瓦刀脸一吊:那本来就是“别人”!

自己说小松是“别人”没觉得,王光明说小松是“别人”,倪洁真想撕他的嘴,但她只能呆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胸口闷疼,心闷疼。

想亲口问问弟弟,是害怕还是不在意她这个姐?但小松再没来过家里,偶尔在妈家碰到,也是她在这屋,他在那屋。妈张罗一个桌子吃饭,小松也是三两口扒完饭,说还有事,匆匆离去。

吃菜吃菜,多吃点——碗里菜堆起来了,妈还在不停地给她搛。爸把碗一顿:以后别叫那小牲口来家里!妈眼圈红红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咋劝他给一个肾给她姐——

饭堵着,噎不下去,心被烙铁烫了一样。

弟弟小的时候,天天带着他玩,玩具、好吃的,都尽着他。上学,一辆自行车,先是她带弟弟,后来,弟弟带她——一直亲亲热热的。

如果小松要肾,我会不会给?不由摸摸腰间,心像小兔子似的一跃一跃:当然给!但弟弟……一股气蓄着,胀得人要爆。其实,怎么舍得要弟弟的肾,只是要他一个态度——太伤心了,倪洁想来就眼泪汪汪的:就是死,也不求别人!

自己不求,也不许妈求。

最烦妈老是来家里。来就给儿子买吃的玩的,就收拾厨房擦地板。看妈半跪在地上,嘴里念叨“木地板要用半干布子一点点擦”,倪洁就想哭。自己欠王光明的,妈又不欠,不用求他!但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快憋死了!

王光明动不动甩脸子,但自己能不“求”他?问得自己泄气,又骂自己:活该被王光明吼,巴心巴肺对你,你还“别人别人”的。

唉,怎么又“别人”——倪洁幽幽地叹口气。

久病床前无孝子。大难来时各自飞。王光明对我,真算好了——再看王光明吞云吐雾“斗地主”,倪洁暗劝自己:算了,别死呀活的闹了,这辈子就慢慢活吧。

但活着,怎么能避开那些扎心事。

儿子大学毕业。领导想留他在基地,他却主动上“前线”。前线好,一季度上班一个月休息,自由,工资还比基地高得多!儿子又在小得意。

王光明嘴里说“年轻人是该到基层锻炼”,但一见黄沌沌的扬尘天,两眼就不由往窗外睃:这鬼天,变态!倪洁又是听者有心:你活着干啥,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王光明瞪她:你有没有意思,儿子也是“别人”吗!

倪洁被噎得只有流眼泪的份儿。如果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流空了,人就死了吧?她怔怔地想。无数次盯着那些药瓶瓶,这个摸摸那个看看,真想一瓶子倒进嘴里:你不是不想拖累别人嘛,自己利索去死嘛!但下不了手,倪洁憋闷得眼泪横流:你原来是这么个贪生怕死的东西!

儿子回来,说的都是井队上的开心事。王光明见儿子又结实又乐观,瘦脸开花,但倪洁是见不着儿子哭,见着儿子还是个哭:要不是我拖累,儿媳妇都该进门了。

王光明横她一眼,瘦脸又成瓦刀,去“斗地主”。儿子嘿嘿一笑:妈,儿媳妇该进门时,你挡都挡不住。关了门,凑到王光明跟前:爸,找到肾就给我妈换上吧,我现在工资高,倒班时再帮井队做点其它事,钱不成问题。

王光明鼻子里“嗯”一声。儿子默默地看他“斗”一会儿,转身,轻轻带上门。王光明眼睛瞪着“地主”,凶巴巴扔出“炸弹”:操蛋,炸死你个狗日的,就不知办点正事!

夜灯朦胧,倪洁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咯吱咯吱磨牙,一会儿抠得皮肤扎-扎响。这些年,老婆受大罪了——鼻子发酸,王光明替倪洁把被子向上轻轻拉拉。

靠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声音静音。《甑嬛传》那帮子娘们又在“掐架”,王光明心里骂:闲没事才这么多扯淡事。又想“肾”。

儿子挣的,这些年攒的,加起来有三十万了,可,钱有了,肾在哪儿?

昨天陪倪洁去洗血,护士见了就躲:真没地儿扎了。王光明不乐意:护士扎不上针,要你们干嘛!护士也没好声气:那你看谁扎得好,找谁扎去!王光明眼睛要瞪出来,倪洁狠拉他一把:你干嘛——转脸跟护士赔笑:别理我们家那人,你看这血管还能扎吧?

倪洁躺在床上,头偏向一侧,露出脖颈。护士用孔巾盖住倪洁的头脸。

倪洁像砧板上待宰的羊。受不了!王光明吊着瓦刀脸,又找医生。

医生话跟沙子一样硌人:别人是没肾着急,你们是有现成的不用,我有什么办法!

王光明被噎得,干瞪眼。

窗框投影在地上,横一条竖一杠,看着拌人。电视里,《甑嬛传》的娘们们不“掐架”了,利比亚又在闹腾。唉,都“尿毒症”,看哪个还有闲工夫扯淡!王光明啪地关了电视,侧身向里,头抵在沙发背上,暗下决心:还是找小松说说。

月亮钻进云层,夜光倏地变暗。王光明闭着眼睛,想着怎么跟小松开这个口。

怎么想都开不了口。别人态度早已亮明,要是愿意救她姐,自己早找上门了。操蛋,那洗血机就是个坑蒙拐骗的主儿!想不来小舅子的肾,王光明把气又撒在洗血机上。

医生从来护着“他家的人”:跟你说过多少遍,但凡治疗,树有多高,影子有多长,有利就有弊。

王光明瘦脸一阴:玩啥高深,叫我说,你那洗血机就是骗人钱财,谋我老婆性命!医生脸色一变:那你可以选择不被它骗嘛。王光明“瓦刀”砍过去:我有选择吗,我能选择吗!医生摆摆手,懒得再说话。

王光明说完后悔,赶紧腆着脸赔笑:唉,都是让那破肾闹的,别跟我一般见识,这些年,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好。

医生说:别说没用的话,还是想办法解决肾源,你媳妇的情况确实不好。

小马青幽的脸又在闪,王光明狠下心:明天就找小松谈,大不了把三十万都给他们!

三十万,小山一堆呢!想着粉灿灿的“老头票”,王光明给自己壮声势,但弟媳妇一个“眼泪弹”,瓦解了他的“堡垒”:我借三十万给你们,以

后别再打我家小松的主意了,行不行——

到王光明出门,小松都没露面。操蛋,啥球血浓于水!关键时候,你们我们分得太清楚了!王光明猛踹路边的树。天冷,树冻僵了,纹丝不动。

云厚得像锅盖,空气里“雪”的味道越来越重。倪洁站在树后,远远地望着那家农药店,一会想王光明一支烟分几次抽,一会想儿子什么时候才找媳妇。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像肋骨,她喘气,它们也跟着动。

恍然间,把棕褐色小瓶喝个底朝天。真累了,不走了——倪洁感觉自己像空中的雪片儿,飘来荡去,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这哪是“洗血”,分明是在“洗钱”,问题是,把家洗得跟墙一样白了,还是逃不过一死。“血友”经常这样念叨,倪洁每次听,脑子、身体、心,都被挖空一次。

这些年,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王光明的,倪洁时常惊奇,跟王光明一样“干瘦”的工资卡,居然能撑这么多年,还和儿子一起攒出了三十万块钱。

三十万躺在银行里,王光明葱一样的腰板一挺:老婆,不用怕了,我们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倪洁心里也没那么“空”了,好像已装上新肾。

刚病时,天天盼“肾”,换了肾就好人一样,就不再拖累别人了。医生却从来不给她留幻想:肾换了,还要继续用药,不见得比换肾花得少。

换肾花钱,是亮斩斩的刀,排异治疗,是软耷耷的绳子,一样杀人。总归逃不过一死,就慢慢“洗”着吧,好歹自己有医保,工资能养住自己,不想欠“别人”太多。

如果王光明听她说他和儿子是“别人”,又该一张瓦刀脸砍过来了,但实际上,除了自己,再亲也是“别人”嘛。倪洁又在用她熟悉的数学“公式定理”推理:小松亲,不想欠他一个肾,老公亲,不想看他半支半支抽烟,儿子亲,不能把他也拖进自己这个黑窟窿,谁家女孩儿愿意跟个穷光蛋——

雪花碎碎的,不知站了多长时间,倪洁身上一层雪白,脸上水光点点。

夜里,冷起来,盖两床被子,身子还是抖个不停,热起来,呼气烫手。冷毛巾敷,烧不退,吃退烧片,还是39度。隐约听王光明在叫救护车,想阻止,人却软得支不起脖子。

住院对倪洁来说,是“家常便饭”。

倪洁烧了一夜,王光明一夜没合眼,天快亮了,趴在床边好像迷糊了一会儿,却看见小马影子似的飘来荡去:找肾——找肾——王光明一惊,醒来,揉揉眼睛,看倪洁睡着,旁边床的病人也睡着。

墙边的夜灯,一闪一闪,像是接触不良,王光明甩甩头,轻轻挪开小椅子,走出病房。

护士拿了体温表,这个病房进那个病房出。卫生员在拖地,沾了水渍的地砖,灯光映上去,像烟波。

王光明倚在楼梯口抽烟。

血液透析室里,“血友”谈论最多的是肾,谈论最少的也是肾。谁等到了肾,都羡慕,都高兴,要是哪个“血友”没来,大家都闷在床上,不说话。

到时间,“血友”该来没来,要么是钱“洗”没了,来不了了,要么是等肾等绝望了,自己了断了。

一万个人等肾,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等不到。医生是在暗示,倪洁将成为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中的一人?楼口穿堂风嗖嗖的,王光明不由打个寒战,又把刚才剩的半截烟点上。

青烟一缕一缕,悠悠地散开,王光明开始怀疑,这么多年在等的那个肾,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等待肾源,不过是医生哄病人的扯淡话。哪有啥肾移植!哪有那么巧合的匹配肾!王光明撮着嘴猛吸一口,烟头离脸太近,燻得他眼泪巴巴的。

连续几个雾霭天,今天,黄橙橙的太阳像是圆规画出来的。病房,暖气烤得人昏昏欲睡,空气里弥散着酸馊味。倪洁侧身向里,王光明坐在一边守着吊针。

门外一个男人,探了探头,冲王光明招手。

高高大大,暗格西装敞着,王光明眨巴眨巴眼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认得那人。

这些年,失眠,记忆力明显减退。时常发生这样的事:走在路上,别人热情地打招呼,聊好一阵,也想不起来别人姓甚名谁。可能这次也是那

么个情况。他赶紧放下报纸,走过去。

那人伸出手,和王光明握了一下,向病房扬扬下巴:怎么样,你爱人?

王光明应道:不怎么样,边洗血边等肾。

那怎么不找呢?那人递过一支烟。

王光明摆摆手,指指墙上贴的“禁止吸烟”:找啊,医院总说没有。

那人鼻子里一“哼”:靠医院找,早死一百回了!

这事不靠医院,靠谁?说起肾,王光明就没好气。医生那儿是不好意思再去“找肾”了:自家人都袖手旁观,人家非亲非故,凭啥操你这份心?

那人向王光明走近两步,手做扇,挡在脸边:肾的事,还真得靠自己。

王光明一脸茫然。肾,长在别人身上,又不能偷又不能抢,咋搞!突然脑子一道电光:这人是“医托”!

专家号、检查号、住院病床……早听说“医托”无所不能,但再能,能搞到肾?不能吧!王光明脑子高速运转。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那人说完,抬脚向大门外走去。

转眼不见那人。王光明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恍惚:是自己想肾想出了幻觉?一脚已迈进病房,又扭头朝大门方向望望。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电子显示屏上,31床在呼叫,一个胖墩墩的护士小碎步跑向病房。王光明苦笑:自己真是想肾想神经了。走两步,又回转身,走出病房。

玻璃大门才开了条缝,冷风就扑上来,王光明不由拉紧衣角。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天气却很冷,风很大。眼睛睃向花园。暗格西装男人嘴里喷着烟,在向他招手。

王光明心头一紧,又一松:就算遇到“医托”,只要他有肾,就和他谈。谈又不花钱!想着,走向那人。要是谈得拢,我付钱,他给肾,要是他没肾,我也不会付钱。主意打定,王光明在那人身边站定。

那人见他走近,递上支烟:我叫倪超。王光明说:巧啊,我老婆也姓倪。倪超哈哈一笑:还真是巧呢!那我可得好好帮帮我本家姐姐。

倪超一声“本家姐姐”,王光明心里一暖。小松还是亲弟弟,又怎样!不由心生凉风,猛吸两口烟。

昨晚医生说,倪洁的情况,必须要换肾了。王光明还没太紧张:有洗血机帮着清理垃圾,慢慢找吧。医生却说:机器终归是机器,它已替代不了肾。王光明这才着慌,想问,医院什么时候有肾,又心里发虚,张不开口。

王光明大口大口抽烟,倪超默默陪着,见他一支抽尽,又递过一支,王光明拧掉烟屁股,把烟接上,又猛吸几口。倪超伸手在他肩上拍拍:没事老哥,肾的事包在我身上!

肾肾肾,念了十年,倪超一席话,王光明才幡然醒悟,原来小小的“肾”里面还有这等玄机!

质量好的肾,是活人的,医院找的,都是尸体肾。死人的,很难配型成功,就算配上,换上排斥反应大,成活时间也短。我姐要是换了那样的肾,钱白花不说,人还受罪死了!倪超蹙眉咧嘴。

想着死人的肾换到自家媳妇身上,王光明浑身爆起一层鸡皮疙瘩。

最好的,还是亲属肾。我姐有兄弟姐妹吧?倪超一句话问得王光明瘦脸又阴成瓦刀。倪超见状,忙转口:没事没事,那就另找。

王光明弹弹烟灰:哪有大活人愿意把肾给别人的!

倪超喷出一口烟: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倪超瞪大眼睛。

我姐要肾救命,有人用肾换钱,两合算的事!

倪超说得风轻云淡,王光明听得心惊肉跳:你是说,你能找到人卖肾给我们?

倪超撇撇嘴:我是说,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说说,说说你咋样找到肾!王光明问得急切,嘴边喷起一团白气。

倪超却问:我姐啥血型,王光明说:AB型。

倪超抓抓头皮。王光明盯着倪超。

倪超浓浓地含口烟,噘嘴想吐烟圈,烟刚出来却被风吹散。望望无影无踪的烟,倪超一撇嘴:AB型最不好找。

王光明寻着倪超的目光,空望着天:好找还用等十年——

倪超狠吸几口烟,用指尖把烟蒂弹出老远:买肾是大事,你费钱我费工夫,你和我姐再好好

商量商量。

王光明低头在想,倪超暗格西装一闪,走了。

等王光明抬头,碎石子铺的小径上,只剩他一人,不由又恍惚起来:突然间窜出个弟,十年等不来的肾,一下子有了?瞪着脚边一堆烟屁股,王光明突然心里热辣辣的,想哭,想吼。四处望望,想看到那件暗格西装,想看到那个叫倪超的人,但花园里,空无一人,风呜呜作响。

接下来的两天,王光明老是走神。倪洁要喝水,他递过毛巾,倪洁要解手,他给拿来衣服。

眼睛不自主地向门外溜。每天都去花园里抽会儿烟。暗格西装没再出现。那个叫倪超的人蒸发了。

好不容易有人说能找到肾,自己却让他从眼皮底下溜走。那个“医托”是个骗子,探口风的,幸亏没上当。唉,上哪门子当,那人根本没提钱的事!他会不会先去找肾了——好像坐在秋千上,上一下、下一下,心被甩来甩去。冬日的太阳,亮白一轮,光芒像纤细的冰丝。不行,要憋死了,得找人说说!王光明拨通儿子的电话。

儿子倒认为那人“靠谱”:倒卖人体器官,又不是啥新鲜事。管他从哪儿搞,有肾就行。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又担心活人的肾价格高。儿子说:别想那么多,给我妈就用最好的。

更盼暗格西装,更想倪超,后悔当时没留电话号码。

要出院了,王光明手里收拾着东西,眼睛又不自觉地溜向门外。

那件暗格西装还真出现了!倪超站在门边!心差点跳出来,王光明稳稳神,转脸向倪洁交待:遇到个朋友,让她自己打车回家。倪洁一脸狐疑。倪超进到病房,自来熟地叫声“姐”,帮着拿东西。

出租车走了,王光明转过身盯住倪超:你到哪儿去了!倪超蹙眉咧嘴:这些天,为我姐的事,我腿都跑细了!

为找个“好肾”,倪超跑腿、费脑子。别人信什么他不管,他信“天道酬勤”。老天长眼睛看着呢,谁勤快照应谁。

这些年顺风顺水,倪超心里作揖,感谢老天,脚下更勤。倒卖肾这活儿,人不勤快,没戏!他是习惯在几家医院的肾病科、血液病科转悠。啥样是要买的,啥人是要卖的,一搭眼,八九不离十。

血液透析室是倪超常“蹲点”的地儿。这个女人进入视线有段时间了。面容晦暗,目光呆滞,头发像秋天的茅草。一搭话,果然,是个要肾的。倪超窃喜,直在心里作揖:买卖来了,老天!

马不停蹄,开始忙活。

在公园僻静处,找个石凳坐下,他掏出手机。通讯录“家人”组,几十个电话号码。这些号码除了数字,后缀有AB、O、A、B。倪超找到后缀AB的,拨电话。

第一个。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又拨,是个女的。倪超问:姐还好吧,帮你找到买家了,还有货没?女的说:有。

进货价多少?

三十。

能不能少点。

女的没说话。倪超“喂喂”两声,对方已挂断。

你拿三十我吃啥!再打,是个男的,也说不少于三十。晦气,今天咋都撞到些个坑爹的玩艺儿!倪超暗骂,啪地合上手机盖。

唉,这行越来越不好做了。早些年,一个肾,也就三五万块钱的事,现在动辄二三十万!这些个二倒贩子,死去!手快冻僵了,一个也没谈成,倪超哈气搓搓手,设个“僵尸”组,把几个号码“打入地狱”,才解恨地把手机揣进衣袋。

物价涨,肾价也涨,这年头就是个坑爹时代!心里骂骂咧咧,倪超拿定主意:想不被人分走一勺羹,就要搞“直销”:亲自找买家,亲自找卖家。

走进面馆,要了碗刀削面,油泼辣子放一大勺儿,醋倒去小半壶,唏溜唏溜吃起来。一碗面下肚,鼻尖上沁出细汗。饭后一支“清脚烟”,抽完,倪超去了肿瘤医院。

肿瘤医院最容易“出战况”。放化疗、进口药、小偏方,贵得要死,真正坑爹。得了癌症,就是被死神在脑门上按了戳儿,病人已痛不欲生,家属咋样也不能在钱上掉链子。谁家“钱包”盯不住,倪超就瞅准火候,劝家属拿肾换钱。十有四五能成!

少个腰子,真没啥事。那些卖肾的,除了撩起衣服,腰间半尺长的口子有点吓人,都说“没啥感觉”。总之,到目前为止,“手术室”没闹出过人命,还救回不少条人命,倪超常常以此向买肾的卖肾的炫。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天看着的呢,倪超向老天作揖:我干的这事,不懂的以为我是掏人心肝、要人性命的恶徒,幸亏有老天罩着。嘿嘿,老天支持,才派个老到医生给我。想着朱大夫,手术刀银光闪闪,卖的切、买的装,气定神闲的样子,倪超就特得意:做善事,积功德,天助我也!

但这次有点烦。买肾的有了,卖肾的却死活不露头。眼见着几天荒过去,还没“肾”的影子。急,但这不是急的事儿。买肾、卖肾的,能攒在一起,还得看天缘。老天,帮我!倪超眼睛望天,心里作揖。

在肿瘤医院大门边的商店里,一气喝尽一瓶农夫山泉。天凉,凉水凉,从喉咙到肚子,一线的凉!大门开开合合,人进人出,谁像卖肾的?倪超看人,眼睛发直。

转悠到七楼,楼梯转角处,遇到这个女人。

女人蹲在地上,肩头耸动,一会儿一会儿地用袖子抹眼泪。倪超转一圈,又转一圈,装作漫不经心,观望女人。一件羽绒棉衣,又旧又皱,脚下一双拖鞋,袜子尖有两个洞。他走过去,轻声唤道:大姐——大姐,别太难过,伤了身子。

女人抬起头,脸上一道道眼泪印子。

又瘦又黑,竹竿儿一样,倪超不免失望。长年在这个圈子里混,一搭眼,就知“有没有”。这女人太瘦了。倪超在心里摇头,准备撤,还是象征性地再问几句。

儿子六岁,得了白血病,在等着换骨髓。医生说,兄弟姐妹的最好,还不用花钱,但现在就是现生,也给我娃生不出个弟弟妹妹呀。医生说,换骨髓要好几十万块钱,我恨不得把自己卖了,给娃换钱治病——女人边哭边说。

女人一个“卖”字,倪超心头一动。再次打量女人:女人瘦是瘦,身板还结实。继续跟女人搭话:孩子现在情况咋样?女人眼泪哗哗的:医生说,病得重,要赶紧换骨髓。

这医生真帮忙!倪超心里高兴,脸上替女人担忧:大姐,换骨髓很花钱的,有的换了,也不见得能救回孩子,到时候,你人财两空……

女人用手掌抹把眼泪:老候家三代单传,砸锅卖铁也要救下我娃!

倪超心里一撇嘴:那得砸个金锅,你有没有——

女人又蜷起身子,埋下脸,呜呜地哭。

倪超心想:人穷就别得富贵病嘛——跟女人说了拿肾换钱。

女人大睁着眼睛。

倪超讪讪道:要救孩子,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见女人还是傻傻地望他,倪超心里一撇嘴,这个女人还不够疼孩子。他转身要走。

女人“哎——”一声。倪超转过身。女人蚊子叫似的问:肾能卖多少钱?倪超反问:你想卖多少钱?女人嚅嚅道:咋也要够救娃——

倪超报出十万。

女人惊愕,嘴张得小舌头都看得见。

倪超心里开骂:穷成这样还想狮子大开口!那肾你自己留着吧,别再放救孩子的废屁!又要转身,女人却梦呓般地说了句:能卖那么多钱哈!嗯?还有嫌钱给多的!倪超倒愣住了。

再谈就容易了。倪超交待女人等他电话,准备配型,如果配型成了,就安排手术。哦-哦——,女人一概应着。倪超怀疑她没听懂,要再说一遍,女人却“哎——”一声,看他一眼,又低头盯着脚尖。

倪超心里一紧:女人要变卦?赶紧作揖:老天!

女人扭捏半晌:大哥,能不能先给点定钱,娃等着用呢——

倪超松口气,歪脑袋想想,说:先看看孩子,再说吧。

一个瘦精精的孩子,小脸青白,脑袋光溜溜的,头皮青白,蓝白条病人服,套在身上,旷旷的。见他们过来,扑向玻璃墙,叫“妈妈——”。哎——,女人应一声,眼里已泛起一片水光,忙换了衣服、戴了帽子口罩,进到“玻璃房子”。

孩子跳进女人怀里,紧搂住女人的脖子。女人指指外面:说谢谢叔叔。孩子小嘴一翘,害羞地说了声“谢谢叔叔”,又扎在女人怀里,小手抚弄着女人的耳垂儿。

太阳像个未梳妆的大脸妞,慵懒地挂在天上。气温又冷了一些。再有几天进三九了,不见一丝风,冷却扑人脸,往人怀里钻。

还在医院花园。还是那条碎石小径。王光明迫不急待地问:配上了吧!

倪超摸出支烟,王光明赶紧把打火机伸过去。

倪超鼻孔冒出两道浓烟:我就说我姐命好,一碰一个准!

真的!王光明叼在嘴里的烟差点掉下来。

倪超说:不服不行,我姐就是命好,AB型最不好配,她却一下就配上了!

王光明瘦脸开花,连说“好,好”。

倪超报出价钱。

六十万!王光明差点惊掉下巴。

倪超蹙眉咧嘴:就这还是软缠硬磨,人家才同意的,本来要八十万呢。

望着倪超红里透乌的嘴唇,一开一合,八十万、六十万随便就滚落出来,王光明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倪超用脚尖踩扁烟头:哥,我也是看你爱我姐,才这么下气力帮你。

王光明回回神:可现在一条人命,也就二十万。

倪超喷出一口烟:哥,你那是老黄历了。再说,你是在活人身上取“零件”,肾给你,人家也差不多废了。

王光明搬出医生:医生说少个肾,对人没多大影响。

倪超撮嘴吐串烟圈儿:我的哥哎,那让医生把他的肾给你?

不是,不是——!王光明窘得瘦脸变形。

倪超叹口气:这样吧,买肾确实是大事,你跟我姐再好好商量商量。人家卖肾,也是等钱急用,不是迫不得已,没人愿意卖自己。

暗格西装一闪,倪超走了。

望着倪超的背影,王光明瓦刀瘦脸恨不能剁过去。狠狠吸,重重吐,一会儿,脚边烟屁股横七竖八,有的被碾得成一个黑片,有的还在幽幽冒烟。

不自觉拨儿子的电话。嘟,嘟——,通了,却慌忙摁掉。啥老爸,自己没本事,还把儿子搭进去!

儿子电话回过来。王光明望着手机响。

过会儿,倪洁电话:你在干什么呢,儿子电话也不接。听到倪洁声音,王光明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抽抽鼻子,把声音放平稳:刚才跟人说话,没听见,我这就回过去。

王光明说了“肾的事”。电话那端,一时没话。电话里呼-呼的,好像沙漠那边风很大。呼-呼-,每一声刮掉王光明一块皮。要挂电话,儿子却开口:没事,爸,只要肾好,就给我妈换吧。王光明呼-呼喘气,眼泪蓄在眼里,憋着不让掉下来。

还差三十万,不是小数字,儿子又不是印钞票的!想一下儿子,心抽一下,心抽一下,瘦脸跟着抽一下。把又一个烟把儿碾灭,王光明望望天,深呼气、深吸气,决定先到单位,看看能不能借上钱。

王光明说了借钱的事。局长靠在皮椅里,前后轻摇。王光明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脸涨得像猪肝。

局长还在摇。王光明快被自己的心跳震崩溃了。

总算局长开口说话: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但医保政策谁也动不了,借钱,单位也没这个先例。你知道的嘛,小马局里也没给借钱。

滚烫的心掉进冰水,滋溜一声,一股白烟。小马的脸青里泛白,浮在冰水里,王光明的心,红红的一个肉团儿,也浮在冰水里。给你添麻烦了,局长。要站起来,人却被吸在沙发上,动不了。

好在局长又在说话:这样吧,我跟工会说说,让他们搞个捐款活动。自己的职工有困难,还是一定要帮的。局长说着就拨电话,勿庸置疑的口吻:领导300,职工100,多捐不限,献爱心活动要好好组织,到时把电视台的叫来,好好宣传宣传!

想着自己在大庭广众“卖穷”,王光明头都要勾到裤裆里了。

吃着晚饭,王光明说,肾找到了。倪洁筷子

停在半空。王光明又说:肾找到了,有人卖肾给我们。

终于有肾了——心里一股气,泄了。倪洁想问“在哪儿买的?”但什么也没说,筷子落下,搛了根菜,放进嘴里,慢慢嚼。芹菜嘎喳嘎喳。

两人默默吃饭。

吃着吃着,倪洁眼泪掉到碗里。王光明放下碗,拍拍她的手:好好的,咋又哭。

爸妈都来了。妈进门就抱住倪洁,又笑又哭:我就说我家小洁好人好报嘛,找个老公疼你,生个儿子孝顺。

扯些闲话,爸妈走时,拿出十万块钱。

倪洁忙说:不用,不用,我们有!爸说:别嫌少,先拿着用,等我们再攒。倪洁把钱塞回到妈手里:这些年我生病,已经花了家里不少钱,你们又不是我一个,怕小松——爸脸一垮:别提那个小牲口!我们死了,也不会给他留一分钱!

要出门了,妈从包里又拿出一个纸袋,觑一眼王光明,塞在倪洁手里:你弟弟给的,拿着。倪洁烫了似的,推回去。王光明阴着瓦刀脸:我求局长给我们献爱心了,就不劳别人操心了。爸眼睛瞪得溜圆:让那小牲口自己跟他姐说!气鼓鼓先走了。

这边门刚关上,王光明身子一转,“斗地主”去了。倪洁想骂:我爸妈又不欠你的,你甩脸子给谁看!但“骂”被浸上来的眼泪,卷没了。

破天荒的,王光明没玩一会儿,就去睡了。

倪洁守在电视前,眼里空空的,胸口胀胀的,没洗,也去躺下。看王光明被子拉到脖子下,像是睡着了,暗自叹气:到底是男人心大,肾找到了,安心了,就睡着了。确实是高兴的事!倪洁想让自己也高兴起来,可身上像罩了层塑料薄膜,闷闷的,透不过气。

痒。倪洁绷紧身子,不动。好像有一万条毛毛虫,豆青色的身子一拱一拱,细软的爪子抓她的皮,绵软的小嘴咬她的肉。倪洁脖颈绷到震颤。不动。

身子不动,脑子却停不下来。

最初一起洗血的,没剩几人了。刘杰壮壮实实,大大咧咧,什么事都看得开。老天也照顾他这样性格的人吧,前年他等到了肾。刘杰来透析室“探望血友”:现在跟小伙子一样,欢蹦乱跳的。他一走,菊姐撇嘴:看他能蹦跶几年。倪洁也没精打采:得了“尿毒症”,谁也别想“欢蹦乱跳”活回去。第一次挨着她洗血的那个小姑娘,上个月死了。前不久,小姑娘说肾找到了,结果,手术做了,人却死了。

医生啥时候都是乌鸦嘴:能不能等到肾,不好说;是手术就有意外,能不能闯过手术关,不好说;换的肾,能不能活,能活多少年,不好说……还真让他乌鸦嘴念着了,小姑娘手术下来,没几天,死了!

医生什么时候能说几句板上钉钉的话!可能自己不待见医生,医生有肾也说没有吧?十年,等肾等得对什么都失去了信心。

人倒众人推?才扛过痒,痛又来打劫——倪洁咬住下唇,指甲抠进骨头。

不动,就不动!心里默念,忍着不动。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王光明比她睡得早。

他斗地主有瘾,对那“瓜皮帽”比对自己好——想着王光明又要吼她“你有没有意思,地主的醋也吃!”想来好笑,可是笑意从心里走到眼角,已是泪滴。

自己这样,还能吃谁的醋?倪洁灰心丧气。这边一松气,痛在那边小榔头敲得更欢。嗯——!憋住一口气,顶过一阵痛。

有时王光明半睡半醒,抱她。摸摸亲亲,大气不匀了,又推开她。没事,我那儿又没病。倪洁抱紧不松手。王光明掰开她的手:医生说,要杜绝任何肾感染的机会。卫生间里,凉水哗哗,王光明被浇醒,再睡又难,阴着瓦刀瘦脸嘟哝一句“瞎耽误工夫”,又去斗地主。倪洁孤零零地蜷在被子里,也被凉水浇个透心凉:他不想要我了——

第一次半夜醒来,一摸身边空空的,又慌又怕:王光明走了!真的不要我了?!光脚跑过去,一看,王光明葱一样的身子蜷在椅子里,脑袋歪在一边,睡得正香。

他真的不要我了!倪洁站在门边,傻了一样,盯着王光明,一动不动,凉,从地板,丝丝缕缕钻进她的腿,她的脊髓骨。

结婚这么多年,从未分开过睡。有了儿子,儿子睡右边,他睡左边。睡前总要摸一摸亲一亲。倪洁笑他馋,骂他粘。他振振有词:摸摸亲亲,睡得安生。也是,习惯了,听不到他打鼾,还睡不踏实。

但多长时间,他不摸也不亲我了?他真的不想要我了!那夜,床头灯微弱的光里,倪洁蜷在被子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猫。

没跟王光明说起过,不知怎么说,好像也没什么说的:他爱睡哪儿睡哪儿吧,只要“这棵葱”在家里“栽”着,就行了——倪洁的心气,像倒伏的麦子。

十一

从她“尿毒症”,床头的夜灯没熄过。王光明说,要起夜,睁开眼就找得到衣服,免得受凉感冒,又折腾。刚开始还嘟哝王光明“浪费”,后来痒啊痛啊恶心要吐,有夜灯罩着,好像难受劲就轻点。

真找到肾了?床头灯模糊的光晕里,倪洁瞅着王光明的脊背,将信将疑。

肯定有了,要不,他睡不着。推理得到了答案,心里不那么闷了,倪洁轻轻缩进被窝,可是,脑子里又在纠结。

那人非亲非故,费心费力帮着找肾,他为什么?王光明说了,他是“医托”,他图钱。他找肾赚钱,我们买肾给钱。嗯,是这么个理。王光明说六十万时,当时也没觉得过分:钱多钱少,买卖嘛,愿打愿挨的事。

这会儿,六十万,像六十把榔头,叮当叮当敲她的骨头。她隔着皮,掐紧骨头。六十万,家底掏空也凑不齐——指甲嵌进皮肤。还差那么多钱,到哪儿去找?把王光明放锅里炼,炼不出一升油,儿子,不能想儿子——眼见奔三十了……!眼泪喷涌而出。鼻子吸溜吸溜的,倪洁赶紧大张嘴呼吸,轻身下床,把自己关进阳台。

无力地靠在墙上。墙冷,冷丝丝缕缕钻进皮肉,倒不痒不痛,舒坦了。倪洁望着窗外。夜花花糊糊一片,下雪了——不由打个寒战。

十年,终于等到肾了。

胜利在望。

胜利在哪儿?

家里下辈子的钱要被自己花掉,买的肾还不一定活……风那么大,那么凉,旋住倪洁,把她旋向阴森森的“黑窟窿”。

买肾六十万,以后排异治疗还要几万几万往里扔。“尿毒症”是个黑窟窿,要往里面扔多少算够?扔钱也就算了,把儿子也扔进去了——恍然看见儿子站在高高的井塔上,脚下,沙尘暴伸着长长的舌头。心揪在一起,上不来气。万一换的肾活不了……越想越怕,倪洁像被抽了筋,软软地往下滑。

不!猛地止住身子下滑,倒过一口气,扑到窗前,拉开窗扇。冷风扑进来,倪洁迎上去。

六十万、几万几万、肾万一不活……黑窟窿深不见底,黑窟窿阴风呼啸。老公被我拖得烟半支半支抽,儿子被我拖得大学上不好、媳妇娶不好……风旋着,把倪洁往黑窟窿里拉。身子轻似雪花,就要飘走了。

飘走了好,自己解脱,老公、儿子解脱,小松解脱,爸妈解脱!

一双手箍住倪洁。

倪洁又撕又扯:让我去死——!王光明紧抱倪洁,下巴抵在她肩窝,嗥:你个傻老婆,你走了,我和儿子这些年的苦白受了——!

十二

这单儿顺!想来开心,倪超拿出电话,把“战果”向朱大夫汇报。朱大夫“哦”一声,没了下文。唉,这人,没劲!倪超泄气。

一直和朱大夫合作。他负责找肾,朱大夫负责手术,两人联手,买肾、卖肾,生意做得风声水起。

朱大夫却把他们的生意比作高空走钢丝:一千步顺当,一步不对,即跌进深渊,命丧黄泉。

倪超觉得朱大夫说得玄乎:我们的生意是买卖双方自由选择,没办法强买强卖,因为,你想“强买强卖”,配不上型,啥都白搭。我们干的这事,得讲运气,讲缘分呢!

朱大夫淡淡的:小心使得万年船。

三十多岁的人,该有脾气,激动、冲动,但啥时候,跟朱大夫说啥、生意成不成,他永远都是那么个样儿。淡淡的,一两句话。唉,玩手术刀的,开膛剖肚、血乎拉拉的见多了,人也冷血了。

但朱大夫的淡定,不服不行。倪超心里作揖,感谢老天让他遇到朱大夫。十几年,倒腾了几十个肾,还真顺风顺水。

刚开始,跑单帮,真难。要找买肾的,要找卖肾的,要找医生,要租手术室……一个人上窜下

跳,哪个环节掉链子,生意都得黄。倪超不烧香拜佛,但他每天都要在心里向老天做揖,求它给他好运,谢它给他好运。老天被他感动,关键处,派贵人相助。

朱大夫真是他的大贵人。

那次真是要命,节骨眼上掉链子!买肾的、卖肾的、医生,啥都说好了,临时变故。租好的手术室,临到用时,护士长打来电话,说来了急诊病人,搞不成事了。

那也不可能所有手术间都被用了嘛!倪超当时就急了眼。护士长尖着嗓门数落他:天天卖肾卖肾,你脑子也被卖了嘛!手术间只能在晚上没手术时才能租给你。偷偷摸摸的事,手术室里要是有其它人,你让我怎么解释?你爱咋解释咋解释,只要给我手术间,坑爹的玩艺儿!倪超气晕了。

买肾的卖肾的,一个电话一个电话,追魂似的。不能跟他们明说,只好赔笑,说医院来了急诊手术,手术时间要往后拖拖。等到夜里十一点多,卖肾的不愿意了:瞌睡死了,老子先睡了!倪超慌忙打躬做揖:再等等,再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啊——。其实,他哪知那急诊手术啥时完!

算他命好,那次找的医生是朱大夫。让朱大夫等,朱大夫就定定地等。等得倪超都不好意思,主动打电话跟他解释:还得再等等……没想,朱大夫问了句:你住哪儿?急得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倪超一时没反应过来朱大夫问的意思。朱大夫淡淡的:带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从城里开车只需几十分钟。粉黛顶,铁灰墙,上下两层,独门独院。前后左右,散落几户人家。

朱大夫一眼相中:独门独院,二楼做手术室,一楼做生活区,院子可供病人休养。好。

这儿怎么弄,那儿放什么,朱大夫让倪超把手术推后:自己搞个手术室,不受人钳制。

倪超傻跟着,咋看房子咋像手术室:同样是人,朱大夫拿手术刀的手,就是圣手,点石成金,不服不行!

手术床、麻醉机……手术用的“针头线脑”都配齐,还没花到一个肾的钱,把倪超乐的,又在心里向天作揖。

从此,倪超电话谈判、实地勘查,专门负责找肾卖肾,朱大夫带着他的人,专管摘肾、装肾。前前后后,十天半月,遣散买肾的、卖肾的,二一添作五,和朱大夫分食胜利果实。

也有不平衡。觉得自己做的要难得多。跑腿,费心,卖肾的、买肾的,要一一“对上点儿”。找个肾,脱层皮,朱大夫只是等他“轿子摆好”,小刀一划拉,大把的票子就到兜里。

在医院上班,朱大夫就算拿的是金手术刀,也没这挣“狗头金”的感觉吧?暗自嘀咕,但还是五五分成:谁让咱是兄弟!朱大夫却淡淡的:你找肾,我手术,你一人分一半,我几人拿一份,利益同盟,扯不上其它事儿。朱大夫刀尖一挑,把倪超的哥们义气挑落一边。

坑爹的玩艺儿!气上来,要削减朱大夫的“劳动所得”,但转脸想通:朱大夫是上墙的大工,你是跑腿的小工。蛇鼠挣钱,各自有道。

要是跟朱大夫为块儿八毛的把大贵人赶跑了,那才蚀本呢!买肾卖肾,违法的买卖,弄不好蹲班房,吃官司,万一整出人命——呸呸呸,掌嘴!倪超心惊肉跳,连呸自己,朱大夫却淡淡的:我们只取肾,不谋人性命,买卖双方自愿,不至于掉脑袋,充其量是高空走钢丝,走不稳当,我丢手术刀,你到大牢报到。

唉,咋就让我遇上朱大夫这么个大贵人呢!想着朱大夫种种的好,倪超连连向老天做揖。

十三

生意来了,废屁少放,赶紧办正事!想着那两个女人,倪超不由嘴角带笑。AB型真不好配。一个是擅长推理的数学老师,一个是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两人非亲非故,肾却“亲”到一起。

脑子不闲,手不闲,倪超把“手术室”犄角旮旯收拾一遍。

无影灯月辉一样明净,消毒灯荧荧紫色诡异莫测,民房眨眼变“手术室”。

倪超说,他们是属候鸟的。有生意时,买肾的、卖肾的,一帮子人候鸟一样,飞来。大门紧闭,做手术、养几天,一帮子人又候鸟一样,飞走。一来一去,几十万块挣到。

这哪是房子,分明是印钱机器!倪超恨不得伏在地上,给房子叩几个响头。

一个亲戚急用钱,找到他。买房子时,也没

多想。这些年,手头有几个钱的,都“屯房”升值,倪超不过是“赶赶时髦”。没想到,房子被朱大夫做番“手术”,变成手术室,坐地生财!

没买卖时,倪超十天半月来清扫清扫。车进车出,偶尔有邻居过来搭话:是做房产的吧?这年头,做啥买卖也没倒腾房子赚钱!倪超直点头,心里笑喷了:说出来,吓死你!我这房,是倒腾肾的手术室,是日进斗金的聚宝盆!

朱大夫啥时候都是淡淡的,看不出挣钱的欢喜。倪超怀疑他的情商被手术刀切掉了。

这不,听倪超眉飞色舞地说了“这单生意”,朱大夫只淡淡地说:那就抓紧把协议签了,省得夜长梦多。

多一句废屁都没有!盲音嘟-嘟,倪超把手机拿在眼前,仿佛看到朱大夫手术刀一样清冷的脸。唉,真替这人悲哀,高兴事不高兴,悲哀事不悲哀,活得啥意思!

但朱大夫说的,次次都对,倪超次次服气。

这不,卖肾的签字了,该王光明了,他却说:我老婆用肾,还是她自己签吧。倪超调侃道:想不到哥也是“气管炎”。简单!约了时间,倪超带了协议书,“服务上门”。

十四

当当当,倪超敲门。王光明开门。倪超要径自往里走。王光明挡在他面前。指指拖鞋,又示意倪超脱下外套,拿件白大褂给他罩上。

倪超嘿嘿直笑:哥还让我过回医生瘾呢。王光明解释:老婆抵抗力差,我得把外面带来的病菌降到最少。

协议书右下角,捐肾者那栏,一个名字,一个指印。

渠稻花,倪洁看着那个名字。一笔一画,横不平竖不直,拧巴成一团,拧巴成六十万。

一个六,五个零,不能想那组数字!

那个风雪夜,被王光明“抱”回来,没一会儿,就发起烧来。一个六,五个零,像一只只烧红的铁环,在倪洁身上碾来碾去。烫!痛!

王光明要送她去医院,她让他拿两片扑热息痛。平时不是很管用,这次却不到一小时,浑身就水捞得一样。

烧退了,一个六,五个零,烧红的铁环像被冰水淬了,一股白烟,铁环化作刮痧的薄片。薄片上下翻飞,刮得她骨头喀喀响。嗯—啊——倪洁不由呻吟。

这会儿,眼睛盯着协议书,脑子里是王光明支在烟灰缸上的半截子烟,是儿子卷在沙尘暴里,好像在喊,妈——倪洁放下笔:我要见见那个女人。

倪超打着哈哈:我办事,姐尽管放心。王光明拉她一把:我们买的是肾,你见人干啥!倪洁还是说:要见。

倪超看向王光明。王光明瞪起眼睛,要吼倪洁,临了,改口:买肾是大事,她还没想好,让她再想想——再想想,啊——

倪超拍胸脯子:放心,我不会拿我姐的性命开玩笑。说实话,给你们找肾,违法,我是在拿身家性命为你们做呢!心里作揖:这姐,想啥呢——

王光明推推倪洁:行了吧,别人也担着风险的。

一个六,五个零,铁环又在滚,又在她心上碾。倪洁也惊异于自己的臆想:卖肾的要是被人贩子拐来的,这肾肯定不能要;万一卖肾的是吸毒染病的,我这半条命也就认倒霉了,但那么多钱买个病肾,白白把老公、儿子赔进去;要是卖肾的家里真有急事缺钱,出头的也该是男人,哪有男人忍心卖自己的女人……

倪超干笑:我姐真不愧是数学老师,推理求证,讲玄幻故事呢。王光明听了后怕,阴起瘦脸:是要见见那个卖肾的!

倪超在心里作揖:老天,帮我!看向倪洁,倪洁已推开协议书。看向王光明,王光明瘦脸像把瓦刀,只好蹙眉咧嘴,道:好吧,你们说见,就见见吧,也好大家放心。

女人身边多了个汉子。女人说,这是娃他爸。汉子冲他哈哈腰。倪超把女人和汉子先接到房子,在一楼坐定,叮咛女人:只说孩子换骨髓急等用钱,其它废话少说。女人鸡叨米似的点头:知道知道,确实也是娃等钱救命,肘子碰碰影子一样跟着她的汉子:大哥心好,我娃命好,遇到大好人。汉子忙冲倪超哈哈腰。

去接王光明和倪洁。出门前,倪超回头望望。一楼大客厅,满满一屋阳光,金子一样,亮灿灿的。“一帆风顺”,叶绿花白,不多不少,正好六

支。顺,顺!必须的!倪超心里作揖。

长条桌两边,一边坐着王光明和倪洁,倪洁戴着口罩,露一双眼睛,一边是黑瘦女人和汉子。

倪超把双方做了介绍,对倪洁笑道:姐这下放心了吧,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包里拿出协议书,放在倪洁面前。

一个六,五个零,又碾过来!倪洁喘不上气,摘了口罩。王光明瞪眼,想吼,没出声。

女人伸长脖子。汉子脚尖在地上磨。倪洁轻咬嘴唇,拿笔的手,微微颤动。

协议书上写着:本着自愿原则,经双方协商决定,供肾方(渠稻花)自愿卖一个肾,受供方(倪洁)自愿买一个肾。签字为证。

倪洁盯着“买”字,一个六,五个零,又碾过来。倪洁紧捏笔杆儿,两根手指被挤得苍白。

倪超看向王光明。王光明碰碰倪洁。

倪洁抬眼,看着女人,问:家里有啥难事,要卖肾?

女人眼泪说来就来。汉子脑袋差点抵在桌子上。倪超代为回答:他家孩子得了白血病,等钱换骨髓。

哦——!倪洁惊愕,短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王光明摸出纸巾,推推倪洁。倪洁纸巾捂脸,一会儿纸巾洇湿。

王光明鼻子发酸,问女人:等到骨髓了?女人巴掌抹泪,忙说:医生说,可以找到。倪超撮嘴吐出一串烟圈儿:骨髓也不好找。女人目光,母狗护仔般:咋样也要救我娃!汉子猛点头,眼里亮闪闪一片。

女人“救我娃”像根刺,刺伤倪洁,仿佛看见儿子,被沙尘暴卷住,拖向黑漆漆的黑窟窿。妈——儿子在叫!救孩子!倪洁心里岩浆翻滚,倪洁问:那你们还差多少钱?

女人看向倪超。倪超说:换骨髓咋样也得三十万吧。汉子啃哧啃哧说:娃他娘说,我现在要干活挣钱,她做家务、看娃不累,她先卖肾,等找到骨髓,我再卖个肾。

什么----!倪洁大睁眼睛,泪如洪峰,汹涌而来。

女人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大姐——你别哭——别哭,你要是嫌十万贵了,我们可以少要点。

倪洁惊愕得,忘记了哭。王光明瘦脸如瓦刀,要剁人。倪超瞪向女人。女人慌忙摆手:不是——不是——大哥真是好人,可怜我娃,想救我娃——

刹时间,空气凝住了。

十五

操蛋!一个肾挣五十万,抢钱呢!我们等钱救命,你却趁火打劫,你亏心不亏心,走夜路被鬼撵不撵,你这样的人有爹妈养,有心肺没有!王光明脑门暴起青筋,一通乱骂。

倪超身子躬在椅子里,白脸拉老长,肚子里狠狠开骂:傻B,我千交待万交待,废屁少放,你猪脑子、猪嘴嘛!坑爹的玩艺儿,活该养个儿得癌!

女人可怜兮兮望向倪超:我,我——,不是——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光明呼哧呼哧喘粗气,瓦刀脸砍向倪超。倪超一张脸,红时像猪肝,白时如石膏粉。倪洁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干啥,你干啥!王光明追上两步,拽住倪洁。

女人慌忙扑到倪洁面前,扑嗵跪下:大姐,那大哥真是好心人,帮我救娃,你们也帮帮我,救救我娃吧——汉子也磨过来,眼泪憋在眼里打转:求你们救救我娃——

倪洁慌忙弯腰去扶女人:起来,起来,孩子会没事的——

女人干脆抱住倪洁的腿,哭得更凶:大姐,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娃——我可怜的娃——

倪洁被摇得像快折断的树枝。

王光明阴着瘦脸,扶稳倪洁,暗骂:蠢女人,被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倪超在桌边干坐着,心里狂念:咋办!老天!

这次得的钱,想都想好了:把桑塔纳买掉,再添一点,要么宝马,要么奥迪,好好换辆车。现在却成这样,咋办!拼命向老天作揖。

门边四个人,抹泪的,瞪眼的,倪超脑子乱成粥:要不,让一点?一点,多少是一点?十万?不,不,五万,可以了。表示点诚意,只要生意别黄了——

那边,两个女人已在“叙旧”。女人撸起袖子,拉过倪洁的手:大姐,你摸摸,我肉紧,身体好呢,少个肾,没事!倪洁火烫似的收回手:说是那么说,你不知道肾坏了的滋味——

咋办!倪超真急了。再由着女人们扯下去,还不知又出啥事呢!完了完了,这生意算是完蛋了,坑爹的玩艺儿!想向四人走过去,想赶紧“协商、摆平”,朱大夫从脑海里探出头,斜睨他一眼,淡淡地:不卖就不卖,不买就不买,我们有吃有喝,活得好好的,着什么急。

一个激灵,脑子像被清水洗了。倪超摸出支烟,点上,压一口烟,再压一口。

太阳光已缩在一角,大客厅的镜子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带,隔在他与四人之间。倪超站起身,把暗格西装向里拢拢,扣上个扣儿,走过去:哥、姐,这买卖是大事,要不你们再商量商量?

王光明“瓦刀”砍过去:操蛋东西,这是买卖嘛!

倪超眨巴下眼睛:你买她卖,不是买卖是啥?

王光明梗着脖子,说不出话。

买肾、卖肾,确实是大事,你们还是再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再说吧。说话间,倪超手已搭在门把手上。

四个人像机器人,眼睛木木地跟着倪超。

女人最先反应过来,冲过去,扯住倪超:不用商量——不用商量!十万块钱,庄稼地里一辈子也刨不出!

汉子影子似的跟过去:就是——就是,在工地打小工,多少年也挣不来——

一个六,五个零,铁环咣啷啷转不动了,倪洁心里慌乱,看向王光明。手机响了。王光明看下电话,走到旁边厨房,掩上门。

儿子在问协议的事。王光明踌躇片刻,说了情况,燥燥地跟上一句:把老子逼急了,告他个操蛋东西!半晌,儿子说:那人就是靠倒卖人体器官挣钱的,我们别管违法不违法,只要肾好,就给我妈换上吧。钱嘛,可以慢慢挣,我怕我妈,等不了——

儿子尾音发颤,挂了电话。王光明呆呆的,手机举在脸边。小马又幽幽地闪在眼前。尿急!王光明从厨房冲进对面的卫生间。哧-哧——尿珠子溅起,王光明下了狠心:只当被贼偷了!

推门出来,倪洁用目光接着他。王光明走过去,倪洁低下眼睛。王光明扶扶倪洁的肩头:只当家里遭贼了!儿子说,钱没了,可以慢慢挣。

倪超不由声清气朗:哎——,还是年轻人看得开!几双眼睛看向他,他蹙眉咧嘴:你们别觉得我干这事能挣多少钱。真是心痛你们,我才提着脑袋帮你们!

几个人再回桌旁。协议书再次摊开在倪洁面前。

倪超围着桌子散烟,王光明推开他的手,汉子哈哈腰,接了。

倪洁盯着协议书,泪花又模糊了眼睛。一个六,五个零,又火环一样碾在心上。烫!痛!不由脖颈发硬。

王光明轻轻碰碰她。倪洁眨眨眼睛,消退眼泪:要是我从手术台上下不来,你和儿子要好好过……王光明瞪起眼睛,出口的话,却是绵软:好好的,别让家里那么多钱打水漂,别让我没了老婆,儿子没妈。

倪超接口:放心,姐姐!我们的医生是最牛的医生,多少个肾,从这个人取出来,给那个人接上,从没失过手!

倪洁低下眼睛,一串眼泪落在纸上,瞬间,“渠稻花”模糊成一团。

女人忍不住哀求:大姐!救救我娃!

脖颈又是一震:薄薄一页纸,寥寥几行字,我买个肾,她卖个肾,就这么简单?

无数小榔头又在敲骨头,叮当叮当,响声不断放大,放大,头痛欲裂。女人等钱救孩子,要不跟倪超说说,让他多给女人点钱?倪超在眼前一闪,像是嘴唇一撇。要不,我们给女人点?王光明半截半截的烟、黄沙裹挟中的儿子。别人是妈救孩子,我是赔进老公,赔上儿子——倪洁紧捏笔杆,满手心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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