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mon Jenkins
1982年4月2日,在夜色的掩护下,130名阿根廷突击队员登陆距离布宜诺斯艾利斯1100英里南大西洋中的英国属地马尔维纳斯群岛(简称马岛,英国称福克兰群岛)。他们先是攻占了飞机场和海军军营,在短暂的交火之后,占领了政府办公地。在此之前,一整个步兵团就已经在马岛首府斯坦利港登陆。
上午8:30,马岛已经不再属于英国。莱奥波尔多·加尔铁里(Leopoldo Galtieri) 上将指挥的阿根廷新执政团体成立,标志着英国自1832年以来对马岛150年的统治正式结束。与此同时,该执政团体借此还将自己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反对派暴乱中解脱出来。新的执政团体认为他们有资格统治马岛,并认为国际社会,尤其是美国,会支持这一变动,因为1961年印度夺回葡萄牙占领的果阿殖民地时,美国给予了印度强有力的支持。
当天早上,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刚睡醒,就听到这个糟糕的消息。两天的情报搜集显示阿根廷的舰队正在接近马岛。英国派出了一艘潜艇,但是这艘潜艇花费了两周的时间才到达马岛。英国派遣潜艇的消息走漏,不但没有震慑到阿军,反而加速他们的入侵。撒切尔夫人给她的朋友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总统打电话求助,希望他能从中调解。但是这位美国总统电话联络加尔铁里时,发现对方喝得醉醺醺的,并且态度十分强硬。
彼时,撒切尔夫人执政还不到三年,除了对富人减税以及对穷人削减开支外,政绩甚微。现在,她眼睁睁地看着英国领土被外国军队入侵。在马岛附近巡航的英国战舰“坚忍号”上的巴克船长用无线电传送回这样一条信息:“这真是耻辱的一天。”那天早上撒切尔夫人不得不去面对内阁,第二天早上又要去面对来自议会的种种追问。事后,她曾直言说:“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英国政府关于这场战争的文件记录也显示,撒切尔夫人曾经因为马岛被入侵事件而面临巨大的辞职压力。
现在看来,马岛像是辉煌的大英帝国曾经存在于世的仅存证据。如果是今天,英国为争夺它而作战还说得过去,可是那个时候,英国军队千里迢迢前去作战看起来相当奇怪。许多阿根廷人声称,撒切尔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权力,“逼着加尔铁里抢先下手”。
事实上,撒切尔夫人本人也是极度的震惊。显然,她的国防审查使得阿根廷军队钻了空子,才促成了这场入侵。她在国防审查时逐步取消了海军的赴外作战权力,并且撤回了南大西洋的巡航舰“坚忍号”。联合国曾在纽约召开会议,商讨英国是否可以向阿根廷转让和回租马岛,但是这些谈判都失败了。
不仅首相如此。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本畅销书中,当主人公艾德里安·莫尔(Adrian Mole)告诉他的父亲马岛被侵占的消息时,老莫尔从床上一跃而起,但他“认为马岛坐落在苏格兰的沿岸”——英国仍然统治着南大西洋的一个群岛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而这个岛竟然遭到了入侵;遭到入侵之后,不惜代价地派遣一支海军特遣部队奔袭8000英里去争夺这个人烟稀少的帝国时代遗迹就更荒谬了,简直是匪夷所思。事实上,撒切尔夫人事先并不是毫不知情。事发两天前,曾有证据表明阿根廷要入侵马岛,于是她召集了外交部长和国防部长在她下议院的房间里开会,商讨可能的应对方法。整个会议可以说是愁云惨淡。国务大臣约翰·诺特(John Nott)提供了一张国防文书,他指出了马岛的易攻之处,并认为马岛一旦被占领近期内就很难再夺回。当时外交大臣卡林顿勋爵(Lord Carrington)和国防参谋长列文勋爵(Lord Lewin)都不在英国国内。如果当时他们在国内,他们也会建议要在外交上极度谨慎和重视。
随后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海军首领亨利·里奇(Henry Leach)上将不请自来,擅自闯入会议现场,据很多当时出席会议的人证实,那一刻会场的气氛都变了。撒切尔夫人询问里奇派特遣部队夺回马岛的方法是否可行,他回答说:在48个小时之内就可以派遣一支部队起航前往。撒切尔夫人又问道,假设他是阿根廷将军会做出怎样的应对之策,他回答说:“我会立即返回阿根廷港口。”这真是一个轻率又自私的言论。里奇这种说做就做的作风很符合撒切尔夫人果断的行事方式。更重要的是,这也是撒切尔夫人在茫然无措时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阿根廷入侵马岛的第二天,撒切尔夫人收到了来自媒体的恶毒言论。《泰晤士报》要求卡林顿勋爵“尽本分”并且辞职,《每日快报》则要求所有“撒切尔的走狗”都应该尽快滚下台。
4月3日,星期六,撒切尔夫人对议会作了演说,这是二战以来第一次进行周末会议。在演说中,撒切尔夫人甚至没敢作出在马岛重建英国统治的承诺,只是小心翼翼地使用了“英国对于群岛的管理”这样的字眼。但是她让特遣部队在公文箱前挥剑作势,助涨信心。一贯不主张使用强硬政策的工党领导人迈克尔·富特(Michael Foot)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们要看到行动而不仅仅是语言。”
如此一来,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向了里奇的海军部队。从周三的会议上离开之后,他就向能找到的所有船只下达了“在48小时之内起航”的命令。朴茨茅斯和普利茅斯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英国所有的海员和海军陆战队员都被召集到了这里。补给卡车整夜都在朴茨茅斯和普利茅斯的街道上穿梭。这场景让人想到了敦刻尔克战役:大约50只民用船只被征用,作为物资补给之用。海军司令员杰里米·摩尔(Jeremy Moore)则在凌晨3点被叫醒,接到前去夺回马岛的命令。
这场被称为“共同作战”(Operation Corporate)的作战行动近乎于一场灾难,一千多人在行动中死去,包括255名英国士兵。如果阿根廷投放在英国船只上的炸弹能够全部爆炸,那么英国就无法取得登陆战役的胜利。只是阿根廷的炸弹定时器出现了错误,给了英国机会。撒切尔夫人真是异常的幸运。
尽管这场战争中有很多明显的古怪之处,可是对于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人们却丝毫没有夸大。英国曾长期处在20世纪70年代失败的阴影之下,这种挫败感在1980年和1981年杰弗里·豪依(Geoffrey Howe)预算紧缩时期达到了顶峰。当时,英国经济落后于德国、法国和意大利,民众对政治的热情消失殆尽,充满了挫败感。以至于英国在马岛的胜利都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没有举行稍具规模的庆祝活动,但至少,英国给这场备受瞩目的战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事实上,战争胜利的消息让英国民众十分吃惊,一点也不亚于阿根廷人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自从1956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之后,英国的国际影响力就日益下降,而马岛战争的胜利看似挽救了英国日渐衰退的国际影响力。马岛战争对英国的外交产生了影响,奠定了英国的国际影响力。
对于撒切尔夫人,战争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此之前,她可以说在国内外都没有什么影响力,可是这场战争之后,世界见识了“铁娘子”的厉害。她的语言、她的果断、她的决心都在昭示着她的重要性。随后她在国际上声名大著,从一名默默无闻的首相变为了颇具影响力的领导人。内阁的批评家们全部都沉默了。撒切尔夫人一时间充满了自信,开始着手推进她的政策,也就是后来人们所知的“撒切尔主义”(Thatcherism)。她不断地提起“马岛精神”,并借此解决了矿工问题和劳资关系问题,以极大的牺牲来对付爱尔兰共和军,她强烈抨击大伦敦市议会,并着手进行了她曾持有怀疑态度的私营化计划。
撒切尔夫人强烈反对共产主义,她对外事不感兴趣,并且将后帝国时代的殖民地香港和罗德西亚归还原属国,而真正从这场战争中获益的其实是里奇的海军部队。这支备受争议的远洋水陆两栖登陆部队曾经是被国防战略家视为眼中钉、拼命想去铲除的部队,现在却在战争中取得胜利。战争之后任何的支出缩减都变得不可能。从此之后,国防预算中就多了一项叫做“类似马岛的潜在战争事件”的开支。
海军和空军的需求受到了保护,陆军的需求却遭到缩减。马岛战争之后,英国海军终于能够开启一项新的航母计划,而该计划此前因为所需费用极大一直受到财政部的反对。而对于陆军,每一次缩减费用都会听到相同的论调,“可惜你们没有那个能力夺回马岛”——战争所耗费的30亿英镑同战争所带来的后果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今,英国政府估算在马岛防务上的支出,包括驻军费用以及英国与马岛的空路海路联络费用,每年为2亿英镑。
后帝国时代以来,英国的外交政策长时期衰落,这一境况随着马岛战争的结束画上了句号。英国的领导人,从撒切尔夫人到约翰·梅杰(John Major),再到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戈登·布朗(Gordon Brown)和大卫·卡梅伦(David Cameron),全都自称“全球主义者”(globalists),并且声称英国“准备去迎接挑战”。
英国军队30多年的海外和平结束了,20世纪90年代开始了一系列“战争选择”,时至今日,英国的军事强度和开销仍在增长。在欧洲大多数国家都在偃武修文的时候,英国仍然在防御上一掷千金。马岛战争无疑是一个战略转变。在冷战时期,英国的主要工作是保护欧洲不受苏联的侵袭,马岛战争则是英国参与短暂迅速的远征战争的开始。在马岛战争之后又发生了第一次海湾战争、科索沃战争和塞拉利昂的武装干预。不管英国是否有意为之,南大西洋的胜利刺激了英国的胃口,使它对参与战争有了更大的兴趣。
这一状况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时期结束,这两场作战牵涉到捉摸不定的对手,千变万化的作战理论和令人沮丧的未知结局。所以马岛战争这样一场起因简单、参战国唯一、迅速取得压倒性胜利的战争至今让英国人民无比自豪以及怀念,也不足为奇。
如今,在马岛主权归属问题上,英国方面声称完全尊重群岛岛民的自决权:他们相当希望继续拥有英国公民的身份。但是只要人们对战争的记忆仍然鲜活,那么妥协是绝对不可能的。民调显示,英国本土的公众坚决反对任何让步。负责马岛政策的外交大臣杰里米·布朗(Jeremy Browne)不认为像巴西或者乌拉圭这样的国家会有兴趣对马岛进行区域经济封锁。他认为如果阿根廷试图联络这些地区,那么就有些太不自量力了。这种想法可能过于乐观,尤其是在石油储备刺激了拉丁美洲的资源民族主义情绪的情况下。
至于阿根廷,马岛战争后,这个南美洲大国恢复了民主政体,这一政体沿用至今。但阿根廷人从未承认过马岛战争的失败,将来他们恐怕也不会承认,因为他们认为全美洲都跟他们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