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莹 王发财
厌倦了教科书里的宏大叙事,有一天李远江突发奇想,他想让学生去挖掘“他的故事”(his story),让历史的记忆变得有温度,可触碰。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历史的书写者。一场轰轰烈烈的“中学生写史”运动,由此拉开序幕。
“一直以来,我们的历史教育都是老师在不断向学生灌输一种模式化的历史观,学生学历史就是为了考试拿高分。大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学历史?”
这个问题困扰了“半道出家”的历史老师李远江挺长一段时间。历史似乎离小老百姓的生活太远了。书中记载的,大多数是王侯将相、精英群体的生活,几千年来,芸芸众生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被淹没的沙子,被牺牲、被遗忘,连配角都算不上。
厌倦了教科书里的宏大叙事,有一天李远江突发奇想,他想让学生去挖掘“他的故事”(his story),让历史的记忆变得有温度,可触碰。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历史的书写者。一场轰轰烈烈的“中学生写史”运动,由此拉开序幕。
蜕变:从历史老师到历史记者
国字脸、黑框眼镜,微胖,李远江笃定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1998年从首都师范大学政法系毕业后,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里,他的履历里已经有从教、从商、从文三段不寻常的经历,“历史”是贯穿其间唯一不变的一条主线。而每一次的职业身份转换,都让他对历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反思。
李远江对历史的兴趣“萌芽”于初中。当时授课的历史老师暂时离开,学校将高中部的一名语文老师借调来上课。这位老师很懂得掌握教学与“胡侃”的时间:一堂课45分钟,前20分钟把课本里的知识重点梳理一遍,剩下的25分钟用来讲述与课程内容有关的历史掌故、人物趣闻,甚至是野史。历史原来可以“这么好玩”,新颖的教学方式让学生大开眼界。
大学毕业后,李远江被分配到北京西城区北海中学(现合并至北京四中)教政治。“拿骗不了自己的东西去骗学生”,两年下来,李远江越教越没劲,恰好一名历史老师怀孕请假,他主动请缨,转调历史课组。“教孩子们学着去探寻真相,比单纯的意识形态灌输要有意义得多。”
李远江沿袭了初中“代课”历史老师的教学方法“侃大山”,把大部分课堂时间放在历史细节的还原上。他经常提醒学生,历史不是纯粹客观的,每个人都是基于自身立场去看待历史。
那时候,他只提供多元的表述,让学生去思考判断。学生思维很活跃,他们会以在课外看电视剧或玩游戏的方式了解历史,然后追问李远江。
“刘备明知道阿斗智力有问题,当了皇帝也不会治国,为啥不再多生一个儿子继承皇位?”
“明太祖朱元璋当了皇帝后,杀了很多追随他的功臣,他为什么不学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呢?”
“如果朱棣在争夺皇位中失败了,还会有后来的郑和下西洋吗?”
……
当学生提问时,李远江愣住了,这些“雷人”的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数次被“问倒”,他非但不觉得没面子,反而开始反思自己的教学。这些年来,他充当了“搬运工”的角色,将知识“运”给学生。与很多照本宣科的老师相比,他不仅“运”砖头,还“运”瓦块、水泥、黄沙钢筋等其他“材料”。
可是,长期以来,在“历史必然论”的僵化思维指引下培养出来的年青一代,对历史的认知几乎是空白的、模糊的。除了教书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事情去改变这种令人“沮丧”的现状呢?两年之后,李远江走上一条“从商”之路,到一家出版社负责历史教学软件的编写。不过,5年来,除了“能挣更多的钱”外,他感觉自己对历史的认知仍停留在教学领域内,思维并没有跳出“圈子”。
2007年,《国家先锋历史》(即《看历史》)杂志创刊,李远江再度跳槽,弃商从文。不过,头几个月十分痛苦难熬,他写的稿子几乎都被主编“打回来”,理由是“像学术论文般干涩难懂”。主编提醒他:写稿之前要问问自己,如果我是当事人,我在那个时代会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为什么?
《世界首富伍秉鉴的陌路人生》是他第一篇出街的稿子。他尝试改变叙事方式,撇开了伍秉鉴的光辉业绩,着重还原官方代表林则徐、英国商人颠地和伍秉鉴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前的博弈。“我在查阅了史料后,将自己想象成伍秉鉴,置身于当时的历史环境下,不断追问:这样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广东十三行商业首领,是如何在清政府和英国列强的双重逼迫中,尴尬生存的?”
最终,报道得到杂志社同仁一致好评。
“同样是历史传播者,老师和记者还是有区别的。老师只要把历史事件的梗概和知识点告诉学生就可以了,但记者不仅要还原事件,更要展现人物在大历史背景下的遭遇,挖掘历史和个体的关系,给读者提供新的认知。”这是李远江在《看历史》工作时最深的体会。
自那以后,李远江告别了“愤青”,学会了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看问题更透彻、更全面和理性。他意识到,每个人在历史的洪流中,所做出的努力,都是可以改变历史发展的,尽管这种改变很微小,但积沙成塔,每个个体的改变,将促成整个社会的改变。做历史记者,让他找到重新认识历史的方法,也是他行动的力量之源。
让中学生写史
当下人都活在“自我”认知中,凡事以自我为中心,“走入他人的世界认识他人”,似乎很遥远。大家对待历史的态度也如此。这一点让李远江感触颇深。2011年发起全国中学生写史大赛,他就是想把学生们带入“他人的世界”。
“中学生写史大赛”的灵感来自美国的“国家历史日”。1974年始创于克里夫兰大学的“国家历史日”,如今已成为全美最有影响的中学生历史研究竞赛,每年有70多万名中学生踊跃参与。活动不仅培养了中学生的历史思维能力,推动了国民历史教育,还为历史教学提供了丰富的资源。
李远江曾有过一个念想,选拔一批既热爱历史又有很好研究素养的孩子,将来推荐到好的高校去读历史专业。不过现在他已经放弃这个想法,“教给他们一个思考的方法,远比培养一群历史研究者更有意义。”
不过,对中学生来说,要当“史官”并不容易,他们此前并没有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
2011年的大赛曾因作品质量低,险遭滑铁卢。第一次大赛的主题被确定为“我写我家”。公告发布后,组委会收到了几百份投稿,仔细一看,让大家哭笑不得:投稿都是一些史料的简单罗列,有的学生甚至把百度百科里的资料 “一字不差”复制粘贴;还有学生把比赛当成“新概念作文大赛”,凭空捏造故事。
大事不妙!李远江和评委们商量,决定到各所学校里进行写作培训。他把重点放在“非虚构写作”的讲解上——写历史不是写穿越小说,也不是写学术论文,比如你爷爷的一个茶壶,是从谁手上买到,后来被典当了,又怎样被奶奶收回来,这样“记流水账”的叙述都可以,但它必须是真实的。
“最早在北京八中培训,有个学生回去跟他爸爸说将来想考历史系。家长投诉到学校,说他们希望孩子将来去学金融,怎么突然想去学历史了?” 李远江笑道,当时很多家长都不理解。不仅是家长,很多老师也不理解。因为这只是一场民间组织的比赛,就算学生获奖,也无法获得教育部门的认可,对将来考试加分毫无益处。
与社会的不认同相比,经费是困扰李远江更现实的难题。他试图与地方教育部门合作,未遂,于是转向寻求企业合作,也屡屡碰壁。
没有经费就自己掏钱。为了节约开支,李远江的生活迅速“屌丝化”:出差能不在外过夜就赶回家住,有火车硬座就不坐飞机。最远的一次,他从北京坐了20多小时火车到广州。再后来,为了节约房租,他举家从二环内搬迁到六环外的昌平区上庄水库边一个平房内,月租1000多元。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苦,李远江总觉得“对不住他们”。
第一届大赛,李远江去了12个城市,给近5000名师生做培训,积累了100多所学校的资源。到第二届,他给这些学校的领导逐一写信,感兴趣的学校可以申请免费培训。2012年3月26日起,他行走数月,足迹到达17个省60来所学校,给两万多学生讲课。
“大时代中的个人命运”,是第二届“中学生历史写作大赛”的主题。经过培训,学生提交上来的作品有了很大的改善,数量少了一些,但是精品很多,写作方法、研究视角都非常出色。2012年5月,第二届大赛的优秀作品结集出版。
两届写史大赛的成功举办,让李远江信心陡增。他带着这些成果继续拉赞助,这次他将“融资”范围扩大到基金会和一些想投身公益行业的企业。他的执着劲儿打动了彩虹助学基金的负责人,对方承诺:“远江,这是件好事,你放手去干,资金问题我们解决。”
今年4月,由《东方历史评论》主办、彩虹助学基金独家资助的第三届全国中学生历史写作大赛启动,主题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送给孩子一个成人礼
“你能叫出曾祖父的名字吗?”这是李远江在培训时,向学生问得最多的问题。得到的答案绝大多数是否定的。“我曾祖父又不是名人,谁会记得他?”
李远江告诉他们,你曾祖父不是名人,但他是存在的一个“人”。在历史潮流中,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这样的经历,与成功者的经历同样精彩。
山东师范大学附中的雷宗兴在探究家族高祖郭葆琳的生平时,遭到了长辈的不配合。他的外婆郭庆萍觉得郭葆琳“汉奸”身份让家人吃过很多苦,不愿意提起;三太公郭宪达(郭葆琳唯一在世的儿子)还给郭庆萍打电话,交代说:“叫宗兴不要管这事儿”。后来,雷宗兴通过网络资料和郭庆萍保存的历史文献,发现曾祖并非汉奸,而是一名农学家。在李远江看来,大赛已不仅是让中学生记录历史这么简单,它是一个家庭代际间的互动过程,学生不断追问,激活了长辈的记忆,共同去回答某些历史问题。
“家长和孩子代际上的一种沟通,还包括他自己家族记忆的重建。这个时候实际上家长也获益了。”如今,大赛获得了很多家长的支持,一名山东电视台的记者打来电话,激动地说,自从儿子参加了大赛后,他们父子间的交流更多更深入了,他很感激,并要求当志愿者。
江苏扬州中学16岁的高二学生王雨婷,在她的纪实作品《乱世中的抉择》中描写了曾祖父老若。老若在抗日战争时期是一名船工,帮八路军运输过药品,在同伴被日本兵抓走后,他解散了船队另谋他路。老若并没有参军打鬼子,他选择了活着。“我有老婆有孩子,他们还指望着我养活,我不能死,不能抛下他们去一腔热血打鬼子。”
“听完曾祖父的故事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我天天抱怨他们没给我很好的东西,但其实他们能活下来,就已经尽到他们的历史责任了。因为他们不活下来就没有我。”李远江“很惊讶”,无法想象孩子们这么快就能“悟”到写史行动的精髓所在。
“我们以前老讲‘要推己及人,要懂得宽恕。大多数人会认为这是一个态度问题。而我要说的是,如果你没有一次走进别人内心世界的机会,你就永远不会理解历史和个体的复杂性。因为人都以自我为中心来看世界,看不到别人经历的东西。但只要他进入过一次,再看待他人时,他会去思考:该不该继续把我的观点强加在人家身上?”
李远江觉得,这是他们可以送给孩子的一个成人礼。有机会走入他人的世界,并学会换位思考,某种意义上说,这孩子“成人”了。从史学角度来看,这些参赛文章可以弥补正史的不足,充实与社会史、个人史有关的研究,为后人了解近百年来普通百姓的生活,特别是重大历史浪潮中的人物命运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学生们的作品就像形状不一的板块,拼到一起就会呈现出更加真实的历史面貌。他们是在完成属于华人记忆的历史拼图。
“做公益实际上是一个精妙的设计,它让所有参与的人有收获。不管这个收获是物质收获、精神收获还是其他收获,它一定要有它可获取的有价值的东西。”李远江希望把大赛办成“美国国家历史日大赛”那样,让历史走进寻常百姓家,让人人都能书写自己的历史。因为,“了解历史是构建公民社会的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