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欣
摘 要:品特的剧作并没有把犹太人及其文化生活作为直接描写的对象和重心,他着力表现的乃是植根于犹太民族特有的历史传统、宗教文化观念中的“父与子”主题。他笔下的女性形象通常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她们了解自身及男人的本性,这使得她们具有生存的力量及能力,这与《圣经》中描述的女性形象如出一辙。由此可见,品特从来都没有真正摆脱犹太民族对他的影响,品特剧作中出现的“父与子”主题和女性形象具有深厚的犹太内涵,鲜明地体现了作家的犹太情愫。
关键词:品特 犹太情愫 “父与子”主题 女性形象
哈罗德·品特被公认为是20世纪下半叶英国最杰出的剧作家。他已占据现代经典作家的地位,来自其姓氏的形容词“Pinteresque”已经进入《牛津英语词典》就是明证,200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是对其戏剧创作成就的充分肯定。
近年来,国内外评论家们从不同的视角对品特的作品进行解读。其研究主要集中在品特戏剧的荒诞性主题、语言的无意识和含混性、品特风格、来自“房间”外部的威胁、人物之间的权利关系、女性人物群像和戏剧的后现代特征等方面。然而,对这位犹太作家的作品与他犹太身份之间的密切联系、他所受到的来自犹太文化影响的研究则较为鲜见。品特虽然是犹太人,但他似乎一直在竭力回避自己的犹太身份。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少提到“犹太”一词,这似乎表明他的思想和创作与犹太民族没有什么关系。然而,笔者认为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对于出生于犹太民族的品特来说,犹太文化对他的影响是与生俱来的。品特戏剧所体现出的作家身上的犹太性显然是其戏剧重要特征之一,而其突出表现就是《圣经》的题材、情节、人物的价值取向与思维方式对其作品的影响。本文将以品特的《回家》为例,从“父与子”主题、女性形象两个方面解读品特在剧作中所体现的犹太情愫。
一、“父与子”主题
在品特的作品中,他并没有把犹太人及其文化生活作为直接描写的对象和重心,作家着力表现的乃是植根于犹太民族特有的历史传统、宗教文化观念中的“父与子”主题。在他的笔下,父与子似乎总是被缠在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之中,他们的内心被极端的爱与恨纠缠着,这种爱深到了不毁灭对方就不足以得到表现的地步。一方面,愤怒的父亲们总是竭力维护自己的权威地位,想拉住或找回逃走的儿子,将他们绑缚在“忠诚”和“亲情”的十字架上;另一方面,不堪家庭羁绊的儿子们永远在逃遁,以各种方式来反抗父亲的权威。父与子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关系又常常以暴力的形式展开。
在《回家》的开场对白中父子冲突就十分明显。莱尼在看报,麦克斯要莱尼拿剪刀和香烟。尽管他确实需要这些东西,但更重要的是他要借此显示自己一家之长的威风,家人必须服从他的指挥。而莱尼对他的命令、问题、咒骂表示冷漠,不多搭理;一旦反击,莱尼就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压倒麦克斯,让他哑口无言,以示自己的独立人格。当麦克斯提及年轻时的辉煌业绩时,莱尼就打岔或换话题,或取笑他。在父子之间的舌战背后,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父亲麦克斯企图从儿子身上寻回失落的东西。而莱尼在回击麦克斯的过程中保持了人格的独立,他们都要求对方承认他们的地位和自我存在。
尽管如此,有趣的是,在表现父与子之间的矛盾和痛苦的同时,父子间的那种说不出的爱无不流露在品特创作的字里行间。在《回家》中,父亲麦克斯似乎从其小儿子乔伊的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的辉煌,于是他觉得他有资格给乔伊一些家长式的建议。他认为乔伊该学学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攻击对方。这是乔伊作为拳击手的唯一难题。乔伊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攻击对方。麦克斯对乔伊说的这番话体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和爱护。对麦克斯来说,乔伊还没有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的地步,因此作为一个父亲有责任给儿子一些必要的建议,这体现了一个被冒犯的家长想在儿子面前证明他的强大。而乔伊作为一个家长制的牺牲品,他没有选择与父亲直接对抗,而是本能地认识到与父亲之间的这种唇枪舌战纯粹是毫无意义的。然而,通过麦克斯的另一个儿子泰迪的回忆,“我记得我的父亲……”我们可以深切地体会到他们父子之间的那种爱和怀旧。在泰迪领着妻子穿过父亲的房间时,他还向妻子露丝保证他的家人都是“非常热情的人”;即使这个保证在被父亲麦克斯初次见面的恶言恶语打破时,儿子泰迪仍然接受了父亲要求的“美好的拥抱和亲吻”。泰迪的举动被父亲解释成并且引以为荣:“他的大儿子仍然爱着他的老父亲!”对泰迪来说,六年的离家生活使他对父亲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尽管他想念父亲及家人,但他宁可远离家庭。对他来说似乎只有割断与父亲及家庭的联系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才能建立起独立的生活。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似乎通过努力终于与父亲站在了平等的地位上,但可笑的是他的婚姻和家庭无不重复着父亲的模式。婚姻使泰迪觉得他同父亲一样拥有至高无上的成就感,因此他与父亲之间的恨、紧张及羞耻的那种关系瞬间烟消云散了。他最终成为了父亲的翻版和真实写照。
“父与子”主题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希伯来《圣经》(通常称之为《旧约》)是犹太文化的经典部分,而《旧约》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正是“父与子”的冲突,表现为“父亲”对权威的维护和“儿子”对此的抗拒之间的矛盾关系。《回家》中的“父与子”主题正是对犹太传统中“父与子”这一主题的运用。该剧中父子关系的内涵及其表现形式充分揭示了剧作家品特的犹太情愫。
二、女性形象
评论家们对品特的戏剧《回家》进行研究时,对剧中女主人公露丝的论述多从女权主义理论出发,比较偏重于对一些戏剧现象的研究,而忽视了《回家》中暗含着的希伯来《圣经》的因素和犹太情愫。
不难发现《回家》中女主人公露丝(Ruth)的姓名与于《旧约》中的《路得记》的女主人公相同。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作者品特有意而为之?作为《圣经》中仅有的两本以女子名为书名的经卷之一,《路得记》塑造了一位美丽贤良的摩押女子路得。普通的弱女子路得,以其勤劳、善良的美德和对神对人矢志不渝的爱赢得了神、人的眷顾和称道;并被载入史册,被列入大卫王的家谱,流芳百世,成为历代信徒效法的楷模。路得不僅是一位“贤德的女子”,更是有着明显自我意识的女子。如果说她当初甘愿跟随婆婆拿俄米是对不幸命运的积极面对的话,那么,她向波阿斯示爱则是对幸福生活的主动追求。在《回家》一剧中,品特借助《路得记》中路得的隐喻来展现由于女性力量缺失而导致的男性世界的荒诞性,并提倡妇女自己争取生活的主动权,清晰地表达对待生活的个人动机。这正是扎根于其身上的犹太性所体现出的创作意图。女主人公露丝选择留在英国家庭而放弃与特迪回到美国家庭,与路得主动向波阿斯示爱,追求幸福生活有着异曲同工之效。
品特作品中的女性常被赋予妻子、母亲、妓女或者三者兼而有之的形象。她们牺牲自己来满足男性的欲望。虽然女性受到男性的压制,但剧中女主人公露丝也表现出与以往品特剧中女主人公不同的一面。露丝在与泰迪结婚之前也有自己的职业。她到过许多地方。和丈夫结婚以后,养育了三个子女,也深得孩子们的喜欢。从这一点上看露丝比品特先前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有了一个不小的进步。露丝有着鲜明的个性,有主见、有思想,并敢于表达自己的喜好。当她对丈夫不理解自己深感失望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泰迪。她不愿意和那些学术报告打交道。通过种种手段和策略,露丝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自我的认可,颠覆了父权制。这一点我们仍可在圣经《路得记》中找到原型,路得为了令波阿斯娶自己为妻也采取欺骗、耍花招,以及诱惑男性的手段才能够最终迎接新的生活。虽然经文并没有对这些行为加以谴责,却让她们的主动行为都带有着颠覆性色彩。或者站在女性主义的角度,我们以积极的态度看待经文中蕴含的女性自身主动性的重大意义,妇女自己争取生活的主动权,清晰地表达对待生活的个人动机。用品特的话说:“在剧的结尾,露丝已经拥有了自由。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她最后是否去了格里斯大街,即使她去了,在她自己看来也不是个妓女。”品特自己认为,“婚姻和家庭对露丝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了,她的性行为表现了她内心的绝望,这种绝望给了她一种性开放的自由”。
露丝离开丈夫,来到三个具有原始征服欲望的野性男子中间,无疑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经过一番商谈,他们同意给露丝提供配备有三间房子和一间浴室的公寓,而这三间房子分别是一间更衣室,一间休息室,一间卧室,她甚至要求有自己的私人女仆。这一切都表明露丝已经掌控了这些男人,他们已经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三个男人任由露丝摆布,围着露丝,如同凡夫俗子渴求圣母赐予关怀一般。可见为了得到暂时的满足,他们可以出卖自我。他们先前摆出的一副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架势一下子烟消云散,如溃败不堪的士兵跪在胜利女神前乞求怜悯。他们丑态百出的样子除了让人捧腹以外更多的是引起人们的思索。在象征意义上,露丝的空间在她所处的代表男权的空间拓宽、延伸、凸显,直至她坐上了象征权力的全家的第一把交椅。对于她来讲,空间的意义远远大于空间本身。她的空间场域和地理空间的结构在互动中彻底地瓦解了具体的男性的家的存在,借助自己的行为在空间的占领上做了最大胆的突破和越界,具有很强的颠覆意义。伊利莎白·赛克兰瑞都(Elizabeth Sakellaridou)在《品特的女性塑造:哈罗德·品特戏剧中的女性研究》中认为:“正如许多评论家所认为的那样,露丝的主导位置不仅产生了大地母亲或者妓女—女神的原型形象,甚至达到了神话的水平,但是,她同时也是一位具有现实意义的女性角色。”
品特笔下的女性通常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她们了解自身及男人的本性,这使得她们具有生存的力量及能力。这与《圣经》中描述的女性形象如出一辙,由此可见,品特从来都没有真正摆脱犹太民族对他的影响,品特剧作中出现的女性意识具有深厚的犹太内涵,鲜明地体现了作家的犹太情愫。
综上所述,战后的西方世界在“上帝已死”的呼声中,宗教失去了往日规范人们生活秩序的力量。尼采在自己的著作中不自觉地泄露了导致上帝死亡的真正的原因,即上帝之无能、救赎之无效和人类之绝望。尽管品特很少宣扬他的犹太人身份,但他的作品却能够折射出他的宗教信仰;他并没有把犹太人及其文化生活作为直接表现的对象和描写重心,但犹太元素却大量存在于他的作品之中,显示了他对战后西方世界及犹太教的看法:两者都陷入了混乱和倒退状态,等待着接受巨大改变,好的或者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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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论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项目“品特戏剧之现代悲剧研究”的成果,编号:09YJA752019;天津师范大学博士基金项目“跨文化研究中的品特戏剧”的成果,编号:52WN86
作 者:齐 欣,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西方文化及文学研究。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